消年少
早春二月晨露還很深重,剛過四更天樂璇就被季弦從被窩裡拉了起來。樂璇有起牀氣,睡的正熟就覺得有人在拉自己,以爲是在學堂裡舒維又在吵自己,想也沒想就一巴掌揮過去“啪”一聲脆響,可憐的季弦大師再一次被樂璇無意識的一巴掌打個正着。真是冤孽啊,實在忍無可忍,轉身出門去拿了一根細竹對着樂璇的屁股就是幾下,樂璇吃疼一個翻身就坐了起來,朦朦朧朧中就看見師傅正吹鼻子瞪眼地拿着一根細竹盯着自己,頓時一驚,睡意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一骨碌爬起來,穿衣服邊道歉。
樂璇洗漱完畢後,季弦已經把清粥小菜擺在了桌上,師徒倆對坐用早膳,樂璇忽然發現季弦左臉紅紅的,覺得奇怪就問:“師傅,你是不是發燒啊?怎麼臉紅紅的?”季弦聞言真是哭笑不得,又不能說就是你這小兔崽子打的,於是不理他,悶悶地繼續吃飯。樂璇見季弦不搭話,吐吐舌頭埋頭吃飯。
這是季弦授徒的第一天,瞭解了樂瀟雲傳授的一些技巧後,季弦說道:“你爹爹教授的指法都不錯,他師承虞山派所以琴聲特點是以清潤淡遠爲主,我雖和他一起學過琴不過我更喜歡氣勢如虹,激盪奔放的蜀山派,其實所謂琴派是指區域師承不同而風格變化不同產生的,正是師傅帶進門修行在個人,你也可以摒棄傳統流派自成一派,這些都需要你在往後的學習中自己多多體會去感受世間萬物萬態造物的神奇,學琴只是學曲學數是遠遠不夠的還要學意學人學類,也就是說學琴不光只是學會彈奏幾首曲目和彈奏的技法,還必須深刻領會琴曲的含義,琴聲可以傳達痛苦和喜悅,悲傷和憤怒,憂愁和孤獨。什麼時候你能用琴曲與他人相互溝通了,那麼你就能超越爲師了,現在你彈奏一曲讓師傅聽聽。”
“嗯,好的”樂璇把自己帶來的琴放在桌上擺好,點上爹爹送的檀香爐,然後坐在桌前閉目想了片刻,擡手扶上了琴絃。琴音流瀉而出,清麗而靜、和潤而遠,季弦聽得連連點頭,十一歲的小孩能有這樣的琴技修爲也算不易。
一曲終了,樂璇起身等待師傅的點評。
季弦點頭道:“彈奏得不錯,不過薛易簡在《琴訣》中有說道‘琴爲之樂,可以觀風教,可以攝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壯膽勇,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爲師聽你琴中偶有浮躁之音,本該是微風拂面,柳絮輕飄卻變成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操琴切記心有雜念,而且你太執着於指法技巧卻忽略了古琴本身實爲修身養性之物.靜卻是第一要素,欲速則不達。不如先放下琴跟爲師學學棋藝書法,這些都是靜心之物,也助思考,有相輔相成之效。”
“多謝師傅教誨。” 樂璇說着收了古琴,聽季弦指點從屋裡拿出一副棋盤兩人便對弈起來。小時候爹爹也曾教自己下過棋因爲時間不多,後又入了學院,於是便荒廢了。現在聽師傅這樣一說也覺得該好好學習一番,於是很認真地跟着季弦學習起來。
在山裡的日子,看似清雅實則很充實,日出而學日落而息,早上輕霧繚繞雲煙氤氳,早起先出門入山裡聆聽一番鶯聲燕語清風過樹的淺吟低唱,再感受一番潺潺溪流緩緩流過輕拍河石之聲,各種大自然的聲音交相輝映,聽着聽着心境也慢慢空靈起來。隨後用過早膳便開始習字練琴,午後便和季弦一同賦詩對弈。
看着樂璇聰穎好學,領悟力又強,季弦傾其所有傾囊相授,只盼愛徒能早日成才。
兩年後一封書信打破了草廬的寧靜。樂瀟雲病入膏肓藥石無效已經辭世,臨走前讓樂璇好好學琴,以後將樂家琴藝發揚光大,吩咐樂璇不要回去送葬,府裡的下人們都已遣散。
樂璇呆呆的拿着信,豆大的眼淚從眼裡滑落,當年孃親走的時候還小不懂悲傷,現在爹親也離自己遠去,連唯一的依靠唯一的親人也走了,這讓樂璇幾乎崩潰。季弦也潸然淚下直嘆世事無常,看着樂璇悲傷欲絕的模樣心疼地安慰道:“璇兒,你爹爹只是熬不住對你孃的思念早一些找她去了,你不必如此悲傷,相信你爹的在天之靈也不願見你這樣,你要打起精神勤奮用功纔是。”不知樂璇聽沒聽到,他只是拿着信愣愣地發呆,也不搭話。季弦慢慢出屋輕輕把門合上,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翌日,樂璇跟往日一樣早起,學琴練字只是午後沒有跟季弦對弈而是獨自下山買了些香蠟冥錢對着允州城的方向磕拜,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季弦直嘆樂瀟雲生了個好兒子,乖巧聰穎孝順。
父親辭世使得樂璇更沉穩了一些,要發揚樂府琴藝的話語時常在耳邊響起,樂璇學習更加勤奮刻苦。
斗轉星移,四年光陰彈指一揮間,樂璇已經出脫成一個偏偏美少年,不僅熟練掌握了古琴各種技法,還自創了《解春》《五靈仙蹤》兩首琴曲,在棋畫方面也與季弦旗鼓相當,說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點也不爲過。季弦老懷安慰,直嘆當年自己慧眼識人沒沒有收錯徒。
不過樂璇並不滿足,雖然四季山水方面的琴曲和師傅所彈無異,但對於《廣陵散》這等情感激昂慷慨的曲目總是拿捏不好,問師傅何故。季弦答道:“璇兒,那是因爲你常年生活在山裡,經常和山水獸鳥爲伴所以山水鳥鳴的曲目你彈奏的很好,卻沒有見過世面是缺了與人的交流啊。你今年也有十七的年紀,是時候去大江南北遊歷一番了,走的地方越多,識得人越廣,感情也就越豐富,琴技自然也就突破了。當年爲師獨自走天下的時候琴技還不如你,正是見得多聽得多了再領悟一番便纔有了今天的成就。”
“那師傅的意思是讓徒兒這就下山去?”樂璇問道
季弦點點頭說:“通過這幾年的學習,爲師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你了,以後全憑你自己的悟性和閱歷才能更上一層樓,這次出山去你還可以去故土看看你的父母,還有江浙一帶文人雅士聚集,你也可以去見識一番。”
久居山林的樂璇聽到師傅這樣說也躍躍欲試想出去好好見識一番只是有些擔心師傅:“師傅,徒兒走了,您怎麼辦?”季弦笑道:“果然是乖徒兒,還知道惦記師傅,師傅一個神醫朋友前些日子發來帖子讓爲師去他那裡做客,所以你走之後師傅也會走的。說不定我們會在江南某處相遇。”樂璇點點頭,道:“那如果徒兒想師傅了,想見師傅一面要怎麼聯繫呢?”季弦略一沉思對樂璇說:“你隨爲師來。”
進了房,季弦從牆上取下一個長形錦盒打開來,裡面靜靜地躺着一把連珠式古琴,長三尺六寸五分,寬六寸,琴體厚二寸,白桐面板梓木底板通體黑亮堅韌,琴身遍佈梅花斷紋。把琴盒遞給樂璇說:“這是爲師的師傅專用的溯玥琴,是他當年尋遍各地才尋得的一把絕世好琴,現在爲師把它送給你了,也算是爲師的一點心意,助你日後一舉成名。”
樂璇接過琴取出仔細一看就見在軫池和龍池之間用小篆刻有溯玥二字,年代久遠,字體有些被磨平變得模糊了。輕撫琴絃,只聽得它散音洪亮渾厚、聲宏如撞銅鐘;泛音清透如水;高中低音區音韻皆準,按音中各種滑音也柔和細膩,真是不可多得的一把傳世名琴。
得此厚禮,樂璇有些受寵若驚,推脫地說:“師傅,這琴是師公千辛萬苦得來的,徒兒怎能褻瀆?”季弦佯怒道:“說什麼褻瀆..琴是死物,再好的琴如果沒有好的琴師彈奏那也只是一個擺設罷了,如今你的琴技和爲師也差不了多少,用了這琴必能如虎添翼,爲師漸漸老了,又只有你一個愛徒,這傳世之物不能讓它孤獨地垂於牆上,傳於你也是讓你好好將它發揚出去,你若功成名就也就是給爲師的爭氣,知道嗎?還不快收下。”
樂璇聽師傅這樣說只好收下,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回琴盒裡,對着季弦跪下深深一叩頭。季弦扶起樂璇從櫃子裡又取出一個盒子,交給樂璇說道:“這個是尋香蟲,爲師有一種香料撒上一點,它都能分辨出來,尋着香味便能找到爲師。平日裡不用管它吃喝,它會像一根枯草一樣,只有聞到香味纔會甦醒,到時候你把它放在路上跟着它就能找到爲師了。”樂璇打開盒子就見裡面一根枯草像蛇一樣盤在盒子裡,覺得驚奇得很,世間竟還有如此神物,果然是自己見識太少麼。
臨行前季弦拉過樂璇說:“璇兒,世途險惡不像在山裡一樣單純,近幾年朝中局勢動盪,各處龍蛇混雜,你凡事要多斟酌,切莫衝動,在結交朋友的時候多長些心眼,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知道嗎?”樂璇忙道:“是,徒兒謹尊師傅教誨!”
季弦又從懷裡掏出一些票據接着說:“這是你爹爹留下房契和一些銀票,你如果要回故土就回去看看,如果不回去就把房契典當了吧。”樂璇接過房契銀票又想起了爹爹的模樣不禁眼圈泛紅,哽咽道:“我會回去的,爹和娘都在那裡,我要回去看看他們。”季弦點點頭輕拍樂璇的背以示安慰。樂璇調整了一下心情背上包袱和溯玥琴就告別師傅下了山去。看着樂璇漸行漸遠的背影,季弦覺得好像看見了一隻雛鳳,在不久的將來一鳴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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