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唯有一道銀河高掛長空，明滅閃爍着輕移慢轉。
星空之下，是且高且大的高牆深院。雖然牆上掛着氣死風燈，雖然巡夜手裡提着燈籠，卻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整個皇宮內院還是黑暗而冷寂。
忽然之間，一首唐詩浮現在萬妍腦海，卻是杜牧的《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課本上說這詩寫得是失意宮女的孤寂和幽怨。以前她不明白，現在看到《深宮》，卻是終於懂了。
後者是蜜蜂遊戲剛剛發佈的VR新作，一款以古代皇宮生活爲主題的步行模擬器遊戲。
步行模擬器（Walking Simulator）本是玩家的揶揄調侃，用來形容那些互動機制簡單單調、弱化戰鬥和冒險、缺乏明確目標，玩家角色全程在“走”遊戲。
雖然稍嫌枯燥，這個類型卻很適合展示平常無法到達的地方、帶來通常難以獲取的體驗，因而逐漸受到遊戲開發商，尤其是VR遊戲製作人的重視。
蜜蜂遊戲以往製作的遊戲，比如展現北極風情的《託訥湖的冬天》、關注滑翔傘運動的《從天而降》、只是到處飛飛飛的《天空之子》，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步行模擬的成份，就連剛剛達成500萬套銷量紀錄的《絲路》也是如此。
當然，這些遊戲裡面還有滑雪、滑翔傘、飛行、划艇乘船、騎馬坐車這些移動方式，並不能算是“純正”的步行模擬器。與之相比，《深宮》卻是名符其實得厲害，萬妍感覺自己一上午走的路比昨天一天還要多。
和影視那邊的“虛擬皇宮”類似，這款遊戲目前只包含宋、明、清三朝的內容。說是每個朝代都有若干劇本可供選擇，卻要求玩家從底層人物做起，需要通關宮女劇本，才能解鎖后妃和公主劇本，再把太監、侍衛、皇子劇情過了，方能體驗稱孤道寡的生活。
萬妍對太監和侍衛沒啥興趣，果斷選擇宮女線，成爲一名明朝小宮女。
在她的印象裡，宮女的生活應該是這樣的：穿上漂漂亮亮的宮裝，端起散發香氣的薰香果盤，跟在皇帝嬪妃太后皇子公主身邊，他們走着就跟着，他們坐着就站着，偶爾遞個手絹傳個口信什麼的就算完事。不但有很多閒時間可以琢磨髮型衣服美食，偶爾還能和帥氣皇子、英俊文官、英武將軍，甚至皇帝本人談個戀愛，整體來說相當安逸而浪漫。
然而《深宮》卻猛抽一巴掌，大聲告訴她電視劇都是騙人的。
衣服，看着漂亮穿起來卻各種彆扭。皇帝冠冕自有專人精製，宮女們的衣服卻是針工局衙門下屬的民間匠戶製作，而明朝沿襲元制將工匠列入“匠籍”，勒令定期爲官做工充爲勞役，強迫無償勞動導致質量得不到保障，不但前線明軍用的武器各種坑爹，大內宮女們穿的衣服也很坑姐。
飲食，更是充滿槽點。雖然不至於粗茶淡飯頓頓雜糧窩頭，卻也難稱精緻美味。一來蔥薑蒜魚因有異味很少出現，二來人治難以避免的剋扣尋租問題。“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很多人只看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卻沒想到被餓死宮女很可能並非自願。
至於居住和工作，就更加不用說了。皇宮大內有幾千名宮女，有資格隨侍貴人身邊的只是少數高級宮女，絕大多數都是從事各種雜活的初級宮女。她們的工作和居住環境，雖然不至於和近代的包身工一般悽慘，卻也好不了多少。
礙於生產力條件，古代宮廷既不可能有自來水、洗衣機、電風扇、電冰箱、熱水器、掃地機、沖水馬桶等生活設施，也不可能出現電燈、電腦、電話、複印機、煙火探測器、安保攝像頭等辦公和安保設施，還沒法像民間那樣廣泛使用水力和畜力，只能採用類似“代畜輸卒”的方式，通過揮霍壓榨宮女和太監的人力來實現類似效果。
爲了完成各方面工作，只能大量擴充宮女和太監的人數。書本上說後宮佳麗三千人，實際居住在皇宮裡的宮女往往有幾千數萬之數，太監以及服務皇宮的工匠數目卻是更甚於此。人多事雜，皇宮本身又是全天下等級最森嚴的地方，這些宮女和太監從小被入宮，幾年十幾年的呆在一方小天地裡，多多少少會有產生心理問題。底層宮女常年吃不飽、住不好，生病了也沒處請醫生，平常還要受到他人的壓迫欺侮，日子當然談不上有多舒心愜意。
明朝中期，嘉靖帝朱厚熜的祖母壽安皇太后邵氏專門找他求情，言明“女子入宮，無生人樂。飲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如幽系然，以後選女入宮，毋下江南，此我留大恩於江南女子者也。”
不得不說，這位邵太后確實很有先見之明，她這孫子頭腦聰明、個性嚴苛，本就“無生人樂”的宮女在這位老闆手下日子只會更加不堪。
隨着統治逐漸上了軌道，嘉靖帝開始謀求修道以期延長自己的統治時間。爲了收集煉丹用的露水，他讓人在御花園栽種南方移栽的芭蕉，命令宮女早起採集，導致很多宮女病累暴斃，並最終導致了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的“壬寅宮變”，楊金英等十數名宮女不堪壓迫憤而起義，趁着皇帝在曹端妃宮中睡熟的功夫，用帶子套住他的腦袋試圖將其勒死。
最終，這場“宮女起義”遭遇失敗，楊金英等人都受到殘酷清算，涉案宮女被“押至西市，梟首示衆”，家屬也被連坐斬首或者罰沒官奴，就連躺槍的曹端妃才被皇后趁機命人吊死。也有人說她們都被嘉靖判了剮刑，具體情況卻是不得而知。
有些諷刺的是，因爲事件性質惡劣，楊金英等十六名宮女反倒得以“青史留名”。作爲對比，古代絕大多數皇后和妃嬪都沒能在歷史上留下名字——彼時女子出嫁從夫，不叫本名改稱“x氏”，后妃都是皇帝的老婆，自然不會有名字留在史書上。
“宮女起義”同樣爲蜂遊的設計師提供了靈感和素材，萬妍現在扮演的便是替嘉靖帝採集露水的小宮女。
無聊地看了會星斗，耳機裡終於傳來一聲雞叫，屏幕上出現任務提示：“跟隨主事女官，前往御花園採集露水。”
“可算有變化了！”萬妍長舒口氣，雙腳原地踏步，眼前場景開始發生變化，最終來到凌晨時分的御花園中。
此時東方既白，高牆籠罩的御花園卻還被黑暗籠罩，大大小小的植物連成一片，宛如來自黑暗的士兵，偶有蟲鳥風聲，反倒更添靜謐幽深，微微有些嚇人。
作爲偶爾看幾部恐怖片的現代姑娘，萬妍本來並沒有多麼害怕。奈何身邊卻有一羣豬隊友，一衆NPC宮女們被樹影風聲弄得一驚一乍，也讓耳聞目見的她心中泛起了嘀咕，“不就是個採集任務嘛，怎麼忽然變成恐怖遊戲啦？”
身邊沒有蜂遊的工作人員，這個問題顯然得不到答案，萬妍只好搖頭驅散雜念，驅動人物走向最近的芭蕉樹。
芭蕉是原產於熱帶和亞熱帶地區的多年生大型常綠草本植物，南方士人北上爲官，把這種植物帶往京師，以便在夏日聆聽一曲“雨打芭蕉”。雖是南方物種，芭蕉終究是生長迅速的草本植物，只要在冬季砍去枯萎葉子，做好根部保暖工作或者索性搬進室內，便能在北方栽種。
因爲氣候關係，北方的芭蕉變成了落葉植物，而且植株也不如南方同類那般高大，倒是方便了這幫十來歲的小宮女。
採集過程倒也不復雜，一手拉住芭蕉葉輕壓，一手舉起玉瓶承接，靜待露珠滾進瓶中即可。唯一麻煩的，就是露珠溼紗壁，哦不，是露珠很是滑溜容易被失誤滴落，萬妍和NPC宮女們需要小心靠近芭蕉樹輕柔拉扯葉子，動作稍大就可能碰落露珠導致前功盡棄。
然而，她還是把這個任務想得太簡單。在萬妍想來，採露任務應該和網遊裡的採集任務差不多，採集個三五份，最多二十份就算完事，哪想到蜂遊的設計師居然實誠到腦子有坑，一直接了五十滴，依然沒有看到任務完成的提示。雖然她手上戴着輕便的體感手套，手部負擔比傳統體感手柄少，這麼來上幾十次還是讓她感到了明顯的酸楚不適。
一滴滴露珠滾進玉瓶，她心裡的埋怨厭煩之感也在點滴增加，終於在接到一百滴的時候爆發出來。
恨恨地看了眼遊戲畫面，她果斷退出遊戲更換劇本。既然明朝這麼坑，乾脆換個清朝宮女看看，聽說清朝宮女都出自上三旗（正黃、鑲黃、正白）包衣佐領以下家庭，待遇應該好一些吧？
幾分鐘後，萬妍忿忿地掀開VR頭顯，徹底告別《深宮》遊戲。
單看政策，清朝宮庭的確對宮女有優待，平常有月錢，到了25歲還允許出宮嫁人，還有一筆銀子。不過優待政策之外，依然是嬤嬤和高級太監的打罵和主子出於心情的刑罰虐殺，完全說的是“天下烏鴉一般黑”。
更坑姐的是，蜂遊的設計師居然只給紫禁城裡安排了很少的宮女。偌大一座紫禁城，明朝時需要幾千名宮女照料，到了清朝卻只有幾百人，不用想也知道每個人頭上的工作都要增加十幾倍，然後她就被嬤嬤驅使得團團轉，切實體驗了一把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乾的比牛多的日子到底是咋樣的。結果第一天還沒過去，她就憤而退遊了。
明清都試過了，她還有南宋宮女的劇本可以嘗試，不過萬妍前面受的打擊實在太大，直接無視了它。至於太監、侍衛劇本，她卻是稍一過腦就放棄了，按照她在遊戲裡的觀察，太監的工作更加繁重，侍衛的工作超級無聊，還是不要受虐爲好。
左右看看，萬妍起身找到蜂遊工作人員，把剛剛摘下的NexT2頭顯交給後者。
這位工作人員是個年輕姑娘，見她第一個離開遊戲，不由好奇問道：“怎麼這麼快？是不是不舒服？”
“暈倒是不暈，香蕉吧，我要低糖的，”萬妍在她面前的高腳椅上坐下，接過對方遞來的飲料，搖頭說道：“就是遊戲設置也太枯燥了些。”
對方聞言歪了歪頭，取出一隻平板電腦放在櫃檯上，“正好，趁着印象還深，填一下表，回頭我交給主策看看怎麼改。”
“嗯，”萬妍低頭看向平板上的反饋問卷，一邊答題一邊抱怨，“我先玩了明朝宮女的劇本。一進去就被指使着幹這幹那，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下來纔算告一段落。白天差點兒忙死、晚上差點兒閒死，只能數星星抓蟲子玩。這還罷了，等到早上還要去給皇帝接露水，我接了100滴都沒完成，直接退出了。”
聽完抱怨，對面女孩卻笑了，“露水任務需要接108滴，你只差一點點就完成了。”
“居然是這樣？”萬妍有些愕然，接着搖搖頭把這個問題甩出去，“明朝宮廷都這樣了，換成清朝宮廷卻是更加變態，整個宮裡只有一丁點宮女，我差點給關嬤嬤弄得累死。我知道你們老闆是清黑，可也不能這麼無腦黑吧？”
“這裡還真沒有故意黑它，實情就是這樣子的，”對面女職員微笑搖頭，細聲解釋：“清朝宮女都是上三旗的旗人出身，‘選材面’比較小，總數一直比較少，皇太后分配12名宮女、皇后分配10名，其他妃嬪子女遞減。清初宮裡的妃嬪子女比較少，的確只有幾百名宮女。再到後來，康熙有五十多個孩子、雍正和乾隆有二十多個，主子多了，宮女數量就膨脹到3000人。後面的皇帝都沒他們那麼能生，宮女的數量也就下來了。其實不管宮女有多少，最苦最累的總是最底層的那些，這也是驅使你們往上爬的動力，不是麼？”
“噫！誰稀罕呢？你們把遊戲做得這麼麻煩，就不怕沒人玩麼？”
對方聽了，卻是歪了歪頭，“不難不麻煩，哪有話題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