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 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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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陰霾的十二月的天。大雪每夜無聲地落,早晨起來總是嶄新的茫茫一片。

講堂旁的綠化帶裡有個雪人,奧利奧的眼睛,糖葫蘆的手臂,全身都是可食用的道具,可愛至極。第一二節課下課後回住宿區的學生紛紛在這兒停住跟它合影。烏咪自然也不例外。

她穿棉花糖一樣的白色麪包型羽絨服,戴粉色的帽子圍巾手套,異常興奮地跨過柵欄,蹲在雪人身邊朝同伴的方向比出剪刀手,標準的甜心笑容。

當其他學生看見給她拍照的女生時,立刻就從雪人身旁暫時撤走了。

穿從頭包裹到腳的羽絨服纔算應季的寒冬,學校裡會穿時裝的女生不超過十個,個個都是曝光率極高的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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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毛帽,修長的白色水獺皮大衣,灰白漸變色鱷魚皮包,雕塑般毫無血色的臉頰,鴿子灰的瞳仁。着裝上一派和動物保護組織過不去的架勢,而且因色系緣故,好像整個人快要凹進背景裡找不出來,但就算她在原始森林裡穿迷彩服,大家還是認得出,這個舉着白色翻蓋手機的女生是秋和。

“秋秋,我也給你拍一張吧。”

秋和不說話,手插進大衣口袋裡,踩着雪,往寢室方向走去,用肢體語言表明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不要整天這副表情啦,你沒發現你走到哪裡哪裡就一片肅殺嗎?像白無常一樣。”烏咪跳了幾步跟上她,“那個顧楚楚死了和你又沒關係,幹嘛在乎別人瞎猜胡說啊。”

沒法不在乎,相似的案件發生第二次,連秋和也沒有辦法保持心態不受影響,她做不到像上次一樣徹底置身事外。學校裡說什麼的都有,議論的中心已不是兇手,而是再次被捲進兇殺案的秋和。哪有這麼巧的事,顧楚楚爲了王一鳴扇了秋和一耳光,兩天後就被毒殺。身邊人除了烏咪,都對她改用小心翼翼敬而遠之的態度,彷彿生怕她一不高興又利用身邊哪個男生來弄死自己。女生們的想象力比男生豐富。

【二】

文科計算機課在講搜索引擎的章節。幾乎所有學生都沒聽老師教課,不是在網上閒逛,就是在玩聯機遊戲。秋和倒是打開了搜索引擎,只不過關注點並不是搜索引擎的機制,而是輸入“顧楚楚”後所得的搜索結果。

這起兇殺案不想曾曄案那樣悄無聲息。

由於王一鳴的父親是政府高官,有人將案件放在熱門論壇曝光,指責執法部門縱容犯案的高幹子弟逍遙法外,跟帖罵聲高漲,於是事件的各種內幕都被不斷挖出披露,成爲了新聞專題。該專題最近的新聞是本校校長髮表官方聲明闢謠:這不是一起碎屍案,也不是連環殺人案。

秋和覺得這條聲明可笑至極。

難道肆意奪走一個未滿二十週歲女孩的生命還不夠兇殘?非得碎屍或者連環殺人才算窮兇極惡?

網民們議論的焦點在於“仇官”,似乎每個人都變成了義憤填膺的現場目擊證人。而事實是,王一鳴只是有嫌疑罷了,即便是那些所謂的“內幕消息”,也沒有任何指向他的直接證據。

顧楚楚是被乙丅醚麻醉後被注射大劑量氯化鉀飽和溶液致死。注射器沒有找到。她死在一間教室,這間教室當天甚至上過兩節通選課,學生們曾在她周圍落座,老師曾在她前方授課,他們出現,停留在她身邊,再離去。直到晚上十點半教室鎖門,值班校工才發現這個怎麼也叫不醒的學生已經斷了呼吸。雖然目擊者無數,但幾乎所有人能提供的線索只有“一個女生趴在課桌上睡覺”,他們連看都沒有多看她一眼,因爲這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校園一景。

當女孩死於非命,第一個懷疑對象總是她的男友,人類對情殺的興趣永遠高於劫殺,何況有曾曄案在前。再加上,這位男友是生命科學系的學生,有出入生化實驗室的便利條件,難道還有人比他看起來更像兇手嗎?雖然氯化鉀飽和溶液其實根本用不找學校生化實驗室那些精密儀器。

王一鳴和間接相關的陳妍確實都接受過詢問,案發那一整天他們倆除上課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王一鳴寢室看碟,葉玄沒當電燈泡,所以他們一個旁證也沒有,只有動機沒有不在場證明。按理說陳妍的證詞本可以爲王一鳴脫罪,但她卻是王一鳴的新任女友,可信度大打折扣。同時,陳妍的父母都是軍界高官,使這案件看上去更像是王一鳴和陳妍合謀殺害顧楚楚,兩人的父母找關係包庇。

一個人要證明別人有罪很容易,要證明自己清白卻很難,因爲清白的人一般不會時刻留意收集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

秋和反倒有點同情王一鳴。假如他的父母都是工人,也許處境不會像現在這樣。

不久前的曾曄一案,很多人都站在兇手一邊,受害人富家女的身份和跋扈的性格總是人覺得歐陽翀犯案情有可原。

想到這些,秋和像吃了蒼蠅一樣泛着噁心。從某種角度而言,校園裡的天真派倒是可愛多了,她們沉迷於研究秋和與兩個案件之間的微妙聯繫。秋和利用人和操控人的手段比一般人高明些,因此,在她們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催化下,秋和變成了一個能夠迷惑男生去殺人的女魔頭。

被妖魔化的秋和哭笑不得地關閉瀏覽器,立刻又靈光一現,重新打開,在輸入框中打出“莫離莫染”四個字點擊“搜索”。

шшш★ Tтkan★ C〇 令她失望的是,點開了很多網頁,卻沒有可用的信息。這篇文章沒有在任何期刊上發表過,但爲什麼會覺得似曾相識呢?

秋和整節課緊縮的眉頭終於誘使烏咪發出了疑問:“秋秋,你哪兒不舒服嗎?”

烏咪其實沒選這門課,但不知是她認爲秋和正在經歷的事容易使人精神崩潰還是僅僅處於對秋和的依賴,最近一直與秋和形影相伴。

“頭有點疼,可能上次的感冒還沒痊癒吧。”秋和說了個謊,她是對閨蜜也不太敞開心扉的人,而且實際上她的確用腦過度有點頭疼。

“老師佈置作業了,我看你也沒記。”烏咪收拾課本和筆記本電腦站起來。

“唔?我走神了沒聽見,他佈置什麼作業?”

“我就說嘛,你怎麼聽見這麼脫線的作業都無動於衷。他讓你們回去寫一篇關於搜索引擎的小說,3000字以上。”

“哈啊?”

“他說,考慮到你們都是文科生,讓你們發揮一下特長。”烏咪面帶同情之色,轉述道。

秋和捂着自己的額頭和眼睛,想要長嘆了一口氣,卻不知怎的化作一個嘴角上揚的笑,也許這便是所謂的悲極生樂。

【三】

事先料到平安夜所有酒店都會人滿爲患,秋和讓烏咪早早地預訂了餐位,店員囑咐她們務必六點之前到達,但五點五十分到店時,卻被告知因爲有別的客人等待,所以已經先讓別的客人坐下了。秋和與她們理論,無果,只好和烏咪坐在一旁邊等位邊聊天。

“這就是我不喜歡北京的原因——沒有理性,隨心所欲,缺乏秩序,不講信譽。”

“那這是不是你不喜歡北京人的原因?”

“……葉玄?……我沒有不喜歡他,你搞錯了,是他不喜歡我。”

店裡灌進一股強勁的冷風,烏咪回過頭,看見只是幾位客人,厚重的玻璃門在他們身後閉合,室內又恢復到原先的溫度。烏咪轉回身想繼續剛纔被打斷的話題,卻見秋和發着怔,眼裡有意味不明的失落。

店員道過歉,引她們到空出的餐桌坐下。秋和接過菜單,迅速果斷地報出一串菜名,吩咐最先上湯,不要甜點,把店員打發走了。

“經常來這裡嗎?”烏咪問。

“不,第一次來。在網上看了這家店的招牌菜,又問了來過的朋友。雖然我也嘗試了一個新菜,但是你放心,百分之八十都肯定不會難吃。”

秋和對他人很寬容卻對自己很苛刻,習慣於控制全局並且不能接受失敗。烏咪不知她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練就,如果是後者,一定是很糟糕的經歷使之練就。

“我真搞不懂你。小潔和張昊約會去了,濤濤和楊鉻約會去了,你卻扔下葉玄跑來和我約會。是你不接他的電話,卻說是他不喜歡你。”

“很多是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就比如……比如旁邊那桌的兩個人,你覺得他們是什麼關係?”

烏咪側頭去看。一對中年夫婦在溫馨的燭光邊拉着手隔桌對視。

“顯然是夫妻啊。”

“是婚外情。”

“哈啊?”烏咪壓低聲音,“不可能吧。”

“這個女人的身材是生過孩子的,而孩子沒有出現在這裡,如果那是她丈夫,這也是一次夫妻約會而不是家庭聚會,對麼?”

烏咪點點頭。

秋和接着說:“老夫老妻的,在平安夜約會,說明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她很愛她丈夫,對麼?”

“對啊,就表面看來也是感情很好嘛,我就沒見過我爸媽這麼含情脈脈地對視。”

“這是個很細心的女人。她的帽子和鞋不同品牌但同色系,連衣裙領口開得很低,但經典的大牌香水使她性感得很高雅,頭髮沒有色彩分割線,與眉色一致,應該都是近兩天才染的,搭配平安夜限量版的亞光深金色眼影正合適。她爲了這次約會費勁心機,準備得如此細緻,她這麼愛她丈夫,但卻在夫妻意義的約會中故意摘掉了原本戴在左手無名指的婚戒。”秋和啜了口飲料,淡淡地說,“不反常麼?”

烏咪再往隔壁桌偷瞄一眼,果然那女人無名指處有道戒痕,比周圍皮膚淺了兩個色度。

“那也許是已經離婚了啊。”

“女的不好說,但男的肯定沒離,戴勞力士手錶、穿阿瑪尼西服的人不該來這種中檔餐廳,而且他雖然全身名牌,但一點搭配技巧都沒有,上下里外都是整套的官方穿法,所以如果你是在好奇,可以現在出門去找到一輛奧迪。”

烏咪果真跑出去,過了一會兒回來,悄聲告訴秋和:“真有,司機還是個士兵。你真厲害。”

秋和沒有意外之色,笑笑說:“如果你比任何人更想出人頭地,你也不得不變得厲害。好了,別管閒事了,快吃菜吧,吃完了我們去看電影。”

“幾點的電影?”

“九點。”

“還早呢。”

“在看電影之前想去影院隔壁吃根哈根達斯。”

難怪剛纔沒要甜點。

烏咪興致高漲:“我們合張影吧,讓服務生幫我們拍。”

“我不喜歡照相,我給你照吧,我帶相機了。你坐這邊來,那邊逆光。”

【四】

聖誕節上午秋和沒課,但也早早起牀了,回寢室時一眼便看見等在自行車棚下的葉玄。男生直起身朝她招招手:“你丫最近怎麼老穿得像遭了雪災?一身白,想走白雪公主路線?”

秋和把手插在口袋裡笑着走過去。

葉玄戳她腦袋:“夜不歸宿!跑哪兒鬼混去了?老實交代!‘

“誰也不歸宿?”

“那怎麼這麼一大早,沒見你出門只見你進門?”

“誰讓你那麼不專業,盯個梢都起那麼晚。”

“昨晚爲什麼不接電話?不會使手機你直說啊,還省得送你。”

秋和一聽就樂了:“你那是饋贈麼?明明是賠償。”

“嘿——這丫頭怎麼還來勁了。你以爲瞿翛然吃你這套,你這套就萬能啦?”

“萬能不萬能不是明擺着麼,有志氣你別賴在這兒。你哥們處境那麼困難,你不去陪他,跑來拿我開什麼涮?”

“搞了半天你是心繫前男友啊。他早逃回家待着去了,跟你學的,也是個不會接電話的主兒。你要真對他餘情未了就跟去他家,從心理與生理兩方面關懷他一下。”

“是不是王一鳴回家避難,你獨守空房內心空虛啊?”秋和睨了他一眼,不理他走過去。

“咱們兩個內心空虛的人中午一塊兒吃頓飯吧,晚上也行。嘿!走那麼快乾嗎!吃不吃啊?等你一早上了這點面子也不給啊!”

“怕了你還不行麼?我惹不起,躲還不行麼?”

男生不準進女生寢室樓,樓長按校規把葉玄攔在了值班室外。秋和剛上樓,就聽見下面傳來擴音器的聲音:“秋和,既然你不愛飼料,那我就只好在隔空喊話了。你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我,是因爲你愛我;我也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你,是因爲我愛你;既然咱倆相親相愛,咱倆就該在一起,這樣才能皆大歡喜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一笑泯恩仇……”

薛濤隱形眼鏡剛戴了一隻,動作僵住,湊到窗口,看見葉玄反坐在一輛自行車後座上拿着望遠鏡衝自己喊“薛濤你不該光看我,應該對你室友動之以情竇初開曉之以理直氣壯,響應號召接受改造,坦白從寬是犯罪”,趕緊縮回頭。

“這都什麼跟什麼?你倆又折騰什麼?”

“賀歲片。製片:葉玄。導演:葉玄。編劇:葉玄。領銜主演:葉玄。道具:擴音器和我。”

歷數葉玄從前的“豐功偉績”,這還算不上是他追女生時玩得最出格的一次。考慮到這是一個曾在陪同校領導接見國賓時突然向賓告白的人,在樓下用高音喇叭喊喊話完全是小兒科,高年級的女生們甚至都懶得擠在窗口看熱鬧。

葉玄喊着喊着忽然停住。估計是遭到了女寢樓長的勸阻,禁止他在管轄範圍內搗亂。但安靜了不一會兒,就從另一個方向再度傳來喊話聲——“分子唯一的出路……”。

郭舒潔拍了拍胸口:“嚇我一跳。跑到馬路上坐在車頂喊,樓長是管不着了,可你說待會兒警察會不會把他抓走啊?”她問的是秋和。

秋和已經爬上牀,閉目躺着,感覺很累。人被許多種聲音籠罩,被現實和回憶碾壓,喘不過氣,腰痠,兩條腿上的力氣比賽流逝,逐漸哪兒也不能動彈。最後一線清醒的意識,是恍惚聽見薛濤在代替自己回答郭舒潔:“反正他回派出所比回家頻繁。”

夢境有面白牆,沒有看得見風景的窗。

【五】

一覺醒來像死而復生,坐直了發現不是自己的牀,身上穿的也不是睡下時的睡衣,秋和一陣緊張。

“秋秋你醒啦?”烏咪掀開她的幔帳,壓低聲音,示意薛濤在她上鋪午睡。

“我怎麼在郭舒潔牀上啊?”

“你發高燒,睡上鋪不方便照顧你,小潔把你換到下面來了。也是她幫你換的衣服,因爲出了很多汗,怕你繼續着涼。”

“哦……現在幾點了?”

“下午一點,嗯……26號。”她特地強調了日期。

“我睡了一整天啊。”

“完全沒印象了嗎?昨晚還送你去了校醫院,我們跟樓長打了招呼把葉玄喊上來幫忙的。昨晚大家都沒怎麼睡,輪流守着你。”

“郭舒潔人呢?”

“考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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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你沒事了吧?”薛濤也醒了,大音量地提問。

“嗯,應該沒事了,謝謝你。”

“要謝就謝郭舒潔。你爲她得罪陳妍的事她剛聽說,感動得不得了,伺候你比伺候親媽還盡心,我們都是打打下手。”薛濤一邊順着梯子爬下來一邊說,“雖然你剛清醒現在說不太合適,但這件事比較緊急……”她打開筆記本電腦,“那個告狀的作者把事情捅到徵稿論壇去了。”

帖子內容顯示在截圖裡:

前幾天給她們雜誌社編輯發去郵件揭發她的醜行,可是直到今天也沒有迴音。我不知是不是雜誌社全體包庇縱容她!所以使出非常手段讓大家看看真相!

接下去又是發給編輯們的信件內容。

秋和在旁邊的瀏覽器窗口翻到一個主題名叫“關於蘇靈事件的官方聲明”,正感到疑惑,薛濤就解釋道:“那是我用你的主編賬號發的,沒什麼內容,比較官腔。”

秋和掃了兩眼,大致就是:“……此事已引起雜誌社與出版社高度重視,現正在調查中,請作者保持冷靜,勿作無端猜疑……將在查證後作出公正判斷,請斑竹在事件調查清楚前暫時屏蔽投訴貼……”

看來投訴帖確實已經被屏蔽掉了。

薛濤做得不錯,如果換秋和也會這麼處理。

“蘇靈怎麼說?”

“我還沒跟她聯絡,倒是跟那個投訴作者聯絡了,問了問大致情況。我現在有她Q號,你要麼?”

“你幫我把我的電腦搬過來,讓她加我。”

薛濤眉頭緊鎖着把電腦搬過來,她昨晚也沒休息好,但更大的困擾是這樁糾紛,她對學校裡的事瞭如指掌,對社會上的事卻知之甚少。

“她回不回去法院起訴?連我們也一起告?”

秋和不屑回答愚蠢問題,擡頭看了她一眼,拉她坐在牀邊:“你過英語六級了麼?”

“過了。”薛濤滿臉茫然。

“六級每題有四個選項,這題只有兩個,要麼A說謊,要麼B說謊,很簡單的題目。你連六級都過了還怕什麼?”待薛濤臉色不那麼凝重,她接着正色道,“我不怎麼相信這個作者。”

“爲什麼?”

“他那封信裡有種‘蘇靈寫得很爛,我比她寫得好’的調調,反映出嫉妒和懷才不遇兩種心態。在他所有可做的選擇中他選了最極端的那種——在徵稿王曝光,後果有兩方面:第一,蘇靈身敗名裂;第二,雜誌社名譽受損。因爲他的行爲直接導致雜誌社名譽受損,所以雜誌以後肯定不會再採用他的稿件,他自己和雜誌的合作也終結了。但如果他與雜誌社私下協商,只要情況屬實,也能達到警示蘇靈、甚至讓她受到懲罰的目的,同時,雜誌社出於對他的補償,以後會優先採用他的稿件。他有更好的選項,但卻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做了一個同歸於盡的抉擇,爲什麼?要麼,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以後寫不出優秀作品,不需要和雜誌社保持友好關係,那他徹底就是在造謠生事。要麼,就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可我懷疑——這麼一個才華橫溢思如泉涌佳作無數的人,在他那數不勝數的佳作中有不足掛齒的一篇被人剽竊,有沒有必要憤怒到這個地步?”

薛濤糾結的五官逐漸舒展,但神情還是脫不了困惑:“你說得沒錯,那你爲什麼還要跟他談?”

“爲了排除他是葉玄那類人的可能性。昨天葉同學喊話喊到什麼時候?”

“一直到晚上我們把他叫來幫忙送你去醫院。我估計這一帶的警察叔叔已經根本不想搭理他了。”

秋和倚着牆啓動電腦。大病初癒,身體和內心都很無力,但思維卻異常清晰。當她打開QQ,已經想到了該去哪兒尋找那似曾相識的“莫離莫染”。

在QQ聊天記錄中,她很快搜索出“莫離莫染”四個字,定位在一個長句中——

沒費多少周折就找出了上下文——

蘇靈:我先給你看幾篇名家的。不過風格比較偏向冷色調。要不要看看?

秋和:傳過來吧。

系統顯示接收文件6篇,莫離莫染是其中之一。

秋和:我看了,文筆和情節都不怎麼有特色。

蘇靈:意思是都不行咯。

秋和:備用吧。

蘇靈:哪幾篇備用?

秋和:《眉》。這一片。

原來這篇文章秋和很早以前確實是看過,當時蘇靈說過這是名家的作品,爲什麼現在又成了她自己的?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是她寫的,這樣一篇被新刊退過稿的作品,她怎麼還會覺得足夠優秀,可以拿去參加作文競賽?着實蹊蹺極了。

秋和與蘇靈和投訴的作者分別談過,但一無所獲,兩個孩子都遠沒有她想象的成熟。一個胡攪蠻纏地就“你怎麼可以不信任我”兒惱怒,另一個繼續在“她就是卑鄙無恥不配做編輯”這個話題上喋喋不休。

關機時她忍不住對薛濤抱怨:“我痛恨跟兩類人打交道:一,女人;二,比我年紀小的人。”

“你的意思是——”薛濤終於笑出聲,“最喜歡和老男人打交道?”

秋和的目光轉向身側窗外,地平線處籠着一段暗淡的紫色煙塵。

【六】

生活又迴歸常態。烏咪每天陪着秋和上課下課,聽教美學的老師講文革,聽教生物的老師講論語,完成稀奇古怪的課後作業,參加以相親爲目的的課題小組,看秋和解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幫人定個票,替人開個證明,勸阻在水房裡掐架的姑娘們,陪足球隊的男孩們挑選隊服,接受葉玄每天定時定點的調戲……過的都是普通學生生活,但有些事,終究是普通學生不太容易碰到的。

烏咪知道,郭舒潔與她男朋友自高中開始相戀四年,郭舒潔也沒去過男友家,沒見過男友父母,郭舒潔自己父母甚至都不知道她有男友。

這天放了課,烏咪和秋和踩着積雪追追打打地跑回寢室,臉被風颳得通紅,笑得最開懷時一回頭,見一個穿着皮草大衣的中年女人正朝秋和走過來,烏咪安靜地停住,以爲她是秋和的媽媽,再看看秋和,又覺得不像。

“你就是秋和吧?”

秋和停下動作,雙頰泛着紅暈,褐色眼睛忽閃忽閃望着對方,臉上的熱情逐漸消失後,猶豫地點點頭。

“我是葉玄的母親,可以和你談談嗎?”

就像這是個在自然不過的請求,秋和恢復了常態,沒什麼訝異表情,轉頭輕聲對烏咪說:“你先回去吧。我和葉玄媽媽去咖啡館坐坐。”

這時她的語氣中已經出現了一種虛張聲勢的輕鬆。

葉玄媽媽打量着面前這個女生。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穿着一雙皮質極佳、保養得當的中跟本色長靴,鞋頭弧形適度。葉玄媽媽討厭那些穿尖頭高跟鞋的女孩,她們的腳在那樣的鞋裡舒服不了,足見是虛榮且不誠實的人。秋和的鞋挑不出毛病,着裝也與之相襯,雖然葉玄媽媽不懂得年輕人的時尚,但看得出都是一線品牌的設計。她不留劉海,額頭飽滿,雖然長得不甜美可人,過於消瘦顯得福薄,但整體氣質不差。可正因爲着裝打扮無懈可擊,才足見她過早世故。

“我向你們系的老師打聽了一下,你出身於單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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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神色清冷,似乎並不介意這個話題,可她既沒承認也沒否認,而是說:“我的家庭,我的父親和母親,我的經濟來源和我的成長經歷……我知道您今天來就是爲了把聽說與想象的那些事一件件向我求證,我沒有什麼可隱瞞,每一件都可以誠實地給出明確答案,而我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我怎樣生活和您有什麼關係?”

“你是個聰明的女孩而且自尊心很強,有些事不需要我提醒。葉玄是我和他爸爸唯一的兒子,他是個好孩子,特別單純善良,除了有時有點魯莽就沒有什麼別的缺點,他在部隊大院長大,對社會上那些陰暗的事情一無所知,應付不了太複雜的情況。再說,我們家也是很正統的家庭,雖然不至於封建到非要他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但至少,這個女孩應該質樸、正經,這樣哪怕就是郊區農民的女兒,只要他喜歡,我和他爸爸也絕不會干涉。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您的意思。來見我之前就堅決反對,今天見我之後您更不可能同意我和葉玄交往,其實對於註定無果的事情,我分寸自知。如果您冷靜一些,完全沒必要多此一舉來刺傷我的自尊。”秋和說得極慢,而且停頓頗久,似乎是想讓對方聽清自己的每一個字。

她接着說:“但是,因爲愛葉玄,所以不希望他受到半點傷害。您的所作所爲我可以理解……您來找過我的事我保證半個字都不對葉玄透露。我自己的不幸,不會歸咎於任何人。以前我也恨過我父親,可是仔細想想,出了那樣對我,他別無他法。像我父親那個年紀的男人,唯一的選擇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自己的家庭,我只是個多餘的犧牲品。所以阿姨,現在您不必用這種鄙夷中夾雜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了。”

秋和說完這番話,拿起手袋和外套,禮貌地道別後離開了咖啡館。

葉玄媽媽望着她倔強的背影搖搖頭,嘆了口氣。她低頭想喝完剩下的伯爵紅茶,卻見桌上不知從何時起多出一個扎着藍絲帶的白色信封。顯然是秋和留下的,但又不像是遺落的。她滿腹狐疑地拆開絲帶,從信封中掉出一張照片。

待他看清照片的內容,瞬間手腳冰涼——

照片中,葉玄的父親和另一個女人正在共進燭光晚餐。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領悟方纔秋和說的每一句話。

——今天見我之後您更不可能同意我和葉玄交往。

——您冷靜一些……像我父親那個年紀的男人,唯一的選擇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自己的家庭……半個字都不對葉玄透露。

——我分寸自知。但是,因爲愛葉玄,所以不希望他受到半點傷害。

【七】

秋和邊沉思邊機械地走在回寢室的路上。堆積的雲朵貼近悠長的地平線,像一羣乖巧溫順蜷伏在那裡的小動物,激情與棱角全被過濾,只是疲倦地待着,唯有眼睛微微閃動生命氣息,風過時它們毛髮倒伏。

校園裡只剩下建築側牆的灰色和漫天覆地的雪白。

剛到岔路口,突然一團陰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自己臉上砸來,來不及擡手去遮擋,只是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最初的觸點在額頭側面,接着整張臉感到一陣冰涼,一直涼到耳根和脖頸。秋和睜開眼睛,受撞擊的雪球已經散落在她的眼睛和衣領上。

葉玄哈哈大笑,跑到她跟前:“怎麼樣?準吧?”

“其實我一直在想,你追別的女生都那麼標新立異,到我這兒怎麼就這麼俗套,直到——”秋和一臉正經地指着剛纔葉玄所在的地方,“那輛投石機的出現。”

“現在知道我是真心誠意地愛死你了吧!”

“是,我被你愛死了。”秋和拍掉頭上身上的殘雪走過去,特地給“死”字加上重音。

“不是世界上所有男人都像你遇到過的那些極品那麼慫。你要相信愛情,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也選調過來嬉皮笑臉開導她。

“我不怕井繩,我只是對你沒有愛情。”

“不怕就好。”葉玄自動屏蔽後半句話,以勒殺的姿勢拿出紅色圍巾把秋和的脖子套住。

女生停住腳步:“這是什麼?”

葉玄繼續往她頸部繞幾圈,又從自己外一口袋一邊拿出一個紅手套爲她戴上,最後不由分說地摘下她頭上的帽子扔進一旁枯木從裡,換上自己買的紅色貝雷帽:“本來是聖誕禮物,就因爲你作,不接我電話,變成了元旦禮物。別走白雪公主路線,寒磣死了,從今天起改走小紅帽路線。”

秋和仰臉看着他,心底海嘯般翻涌起悲傷。

可她不露聲色,語調如常:“元旦假期你能不回家麼?”

很多東西看似熟悉,其實卻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只是你沒有覺察。

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

當我看向你一如既往的英氣臉龐,玩世不恭的神情與桀驁不馴的眼睛,我看見關於未來的蜃景,它荊棘叢生一派荒涼,而我懷念過往那些溫暖而美好的時光。

有時候,你也不是真的毫無覺察,只是在這個日趨傾斜的世界中,除了強顏歡笑得過且過,你我無能爲力。

男生依舊笑着,耍京腔:“您有何貴幹?”

“一起去郊區滑雪吧。”女生嘴脣的曲線向右邊微微翹起。

“我考慮一下,明天給你答覆。”男生裝腔作勢。

秋和板起面孔:“到底去不去?”

“去——!兇起來跟母夜叉似的,都不許人矜持一下。有你那麼粗暴的愛情麼!”葉玄開玩笑的同時,不經意瞥見紅色圍巾與秋和的脖頸接觸線上有一小團雪,像鹽。想擡手去撥開,但女生的體溫卻迅速使它縮小融化。

不知怎的,男生突然感到後背脊樑生出一種抽緊的涼意。

【八】

站在窗邊使用飲水機泡咖啡的郭舒潔看見秋和葉玄在樓下糾纏:“你說秋和到底喜不喜歡葉玄?”

薛濤沒空理她。

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幾行字:

幫你打聽過了,她們年級沒有一個人認識她,我找了幾個朋友拿着你給我的照片盯她們教學樓盯了三天,既沒見她進也沒見她出。就連在學校論壇問她這個人人品怎樣,帖子都很快沉了。姐,你確定她是我們學校的人嗎?

薛濤在對話框裡回覆到:

你再幫我查查吧。順便幫我把學校門口那個書報亭賣報的人都用相機拍下來。

QQ音效又“滴滴滴”響起來:

這好辦。那我先下了啊。88~

這時,秋和正好進了寢室。薛濤沒等她把帽子手套摘下就把她拉到一邊,壓低聲音神情嚴肅:“越來越詭異了。我認識一個大一的學妹,是蘇靈那個中學畢業的,讓她找人去調查蘇靈,居然徹底查不到這個人。她什麼來頭你清楚麼?”

秋和搖搖頭:“我一直只在網上跟她聯繫,樣刊是寄給她那個學校的書報亭轉給她收,這你也知道的。”

“她現在鬧情緒,說我們不信任她,壓着稿子不給我。身份又迷霧重重。怎麼辦?”

秋和緊抿嘴脣,目光垂向一旁的地面。飲水機在角落裡兀自“咕咚咕咚”冒起氣泡,浮向水面後消逝不見。薛濤不放過她臉上每一點神情變化,但就是看不出端倪。

六十秒又六十秒地過去。最後她擡起頭,語氣依舊如昔,毫無漣漪:“這期都用另一個組稿編輯的稿子。我先約蘇靈見一面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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