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 話

【一】

峭寒風中伶仃苦撐。

可到了月中旬,一股冷空氣自北方南下,突然出現倒春寒,任你再愛美也不得不重新翻出黑灰色的大衣和夾襖,抱怨起學校過早的結束了供暖。

這個冬天異常漫長,漫長得不合常理。

秋和抱着灌滿開水的運動茶壺縮在教室裡,等着續上連堂課。上學期電影史那門課的課代表走到她座位旁:“教務讓你去辦公室一趟。”

“什麼事?”

“分數的事。”

想不出,那兩門課學分和成績的糾結之處明明和老師協商解決了,還有什麼問題?

“你這通選課的分數記爲零分了。”

“沒有啊,我在教務處的學生平臺裡看見……”

“學生平臺裡還沒有顯示,是我前幾天才改的。你只學了四學分的課,卻算了六學分,對別的同學而言是不公平的。”教務用機械般的語氣說道。

“我本應績點4.0,因爲系統無法退課,變成績點1.0,對我而言也是不公平的。要麼您把這門通選課從系統裡退掉,把專業課績點給我改回來;要麼就應該採納我和老師達成的共識,照這樣接受雙方各退一步的公平。”

“這個退不了,屬於違規操作。但也不能算你6學分。”教務蠻不講理,衣服不想多談的神情,“誰讓你當時不退課?”

“我退了,只是課代表沒有記下我的名字。你可以去問……”

“我不管你當時怎麼回事。反正現在就這麼解決。你回去吧,我就是通知你一聲。”

“那我就只好重修了,重修是在您這登記麼?”

“爲什麼要重修?照你說的,你這門課學的這麼好,根本沒有必要重修嘛。”

“掛科將來會影響我就業。”

“就業時出的成績表我幫你想辦法看到時候能不能覆蓋掉這一行。我是知道你有……”

秋和冷笑一聲,打斷她:“難道覆蓋成績表不算更嚴重的違規操作嗎?話說回來,老師——我稱呼您爲老師是表示尊重。實際上我們都知道,按學校規定,分數是任課老師給,您只負責輸入計算機系統。向您這樣隨意改變任課老師的給分難道不也是違規嗎?”

秋和只是逞一時嘴快,最後教務還是鐵青着臉不肯把分數改回去。

回寢室後她對着系統裡顯示的兩行成績一籌莫展——電影史通選類學分2成績0績點0電影史專業類學分4成績60績點1.0

“我看這件事再簡單不過了,就是課代表和教務串通一氣害你,你跟她再講理也沒用。”薛濤的語氣說不上是否幸災樂禍,“你們班那課代表平時可會巴結院裡領導了,還不是爲了保研?你麼,長了一張具有強大競爭力的臉,看起來就威脅十足,像你這樣的競爭對手他不是黑掉一個算一個麼?一門課掛科對找工作和出國都沒什麼太大影響,頂多就是成績單紅一行不好看。但只有保研規定,有課掛科直接取消資格。”

“我不怎麼想保研。”

“你這句話又沒在全校廣播過。他們哪知道你怎麼想?”

秋和笑了笑,笑容甚是詭異:“算了,到那時候再說吧。要是我不打算讀研,也就隨他黑了。你幫我辦件事,在總編室找個低年級的學生‘不小心’潑一杯可樂在沈芃筆記本電腦上,維修費我出。”

薛濤點頭答應,沒問爲什麼,即便問了答案也是“不要多問”。她只需知道這件事肯定對自己有意對沈芃有害。

【二】

彷彿好運到了頭,不順心的事接踵而至。

團隊辛辛苦苦不分晝夜趕了兩週做出改版後的第一期雜誌,出版社回話說從今以後改成雙月刊,因爲質量有所下降。

秋和把該雙月刊的消息告訴薛濤。薛濤有點懵:“爲什麼?”

“官方說法是文稿質量欠佳。”

薛濤坐下等她繼續詳述,既然有“官方說法”,就有別的說法。

“我問了四川那邊一個書商。我們出版社最近正在洽談一個大合同,花重金把原屬於北京一家出版社的著名青春文學雜誌挖過來。”

薛濤等了半天,她卻沒了下文,不禁困惑。“我知道那雜誌很著名,可是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又不一定會籤,畢竟要花一大筆錢。我們雜誌近幾期也開始盈利了,而且是自己出版社一手做起來的……有這麼多一手培養的作者……對了,上次跟出版社提出和那三個小作者籤長約的事,他們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

“他們對此沒有興趣嗎?”

“他們對雜誌都沒有興趣了。”秋和說完這句話便換了衣服出了門。

等她離開很久,郭舒潔才插進話來:“薛濤,秋和怎麼會當上商業雜誌主編的?”

“她一直寫小說,有個長篇是和這個出版社籤的合同,那時候出版社這個雜誌沒什麼人氣,一直虧損,因爲註冊了刊號,郵局有幾千本訂量,又不得不做,讓秋和給這個雜誌供稿。你知道她這個人的作風,直接跟出版社社長說‘你這雜誌不好看,我不想寫’,社長就問她哪裡不好看,她用A4紙列了一整張意見。社長又問她有沒有什麼改進辦法,她又列了很多。我覺得社長也是個神人,立刻就問她願不願意接手這個雜誌做執行主編。她說考慮考慮,然後當晚打電話給我問我願不願意做文編,當時放寒假,我在老家,正閒的發慌,所以就答應了。她第二天就回復社長說她可以組個團隊做。”

“她那時才大一吧?怎麼敢?”

“當時我也這麼問的,我說‘你有沒做過商業雜誌的主編,怎麼敢?’。”薛濤頓了頓,“秋和說‘薛濤你給我找一個生下來就有做主編經驗的人’。”

郭舒潔笑:“說得也是。”

“只要秋和下定決心去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關鍵是,她是不是真的想做。”

薛濤曾經強烈建議秋和向出版社推薦三個經常給雜誌供稿的作者,都是90後,雖然文筆還稍顯稚嫩,但用文編組的共識來說就是“和同齡人相比,他們出衆得令人驚訝”。薛濤想不出出版社有什麼理由“沒有興趣”,三個孩子沒有成名,不可能提什麼高條件,簽約對出版社就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如果說“沒有興趣”,那隻能說明秋和並不是真的想推薦。

【三】

不到一週,連排版員都辭職了。薛濤最初聽說此事,只以爲排版員工作量增大,以辭職相要挾想加薪,沒想帶秋和一點臺階也不給他,二話沒說,毫不猶豫地立刻放行。

“你有沒有搞錯啊?我真搞不懂你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不就那麼幾百塊錢的事嗎?雖然從理論上說,會排版的人不少,但我們花了這麼長時間纔跟這個排版員磨合得還算默契,沒有他我們怎麼做下去?”

“我們做不下去。”

薛濤的後續臺詞全都梗在了喉嚨裡,莫名其妙的看着秋和。

她眼睛都沒擡,語速還是和平時一樣緩慢:“我們不需要做下去,從今天起,我們停止一切工作。薛濤你也一樣,忙自己的事去吧。”

“什麼意思?”

“出版社不會再要這個雜誌了。”

“他們通知你了?””

“不久就會。”

“那就是說出版社還沒做決定咯?現在只不過說是改雙月刊,你怎麼就這麼泄氣?我們和那本知名雜誌目標讀者羣根本不一樣,他們是以大學生和職場女性爲主要讀者,文章都是成熟風格,內容以職場、辦公室戀情爲主。我們是以中學生爲主要讀者羣,內容主要反應學生生活。別說還沒簽下他們,就是簽下了,也互不影響啊。到月末問我們要下一期雜誌的菲林,我們拿什麼交代?”

秋和像沒聽見一樣,一言不發,埋頭看書。

這是在太反常了。

“秋和,你是不是因爲自己長篇出版的原因和出版社達成了什麼協議?”

依然不說話。

“我覺得這裡面有陰謀,一切都是從米白辭職,不,從蘇靈時間開始的。從蘇靈事件開始,我們團隊就沒遇到過一件好事。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薛濤,你還有很重要的事在安排吧?”秋和根本不打算對她做出任何解釋。

轉眼到了月末,薛濤雖然停下了手頭的工作,但仍然惦記着雜誌。過了原定交稿期三天,也沒聽說要交終稿。

這天傍晚秋和輕描淡寫的告訴她:“出版社通知我去籤雜誌的終止協議,已經把協議草案發到我的郵箱。”

“好吧,我接受現實了,你給我一個理由。據我所知那個知名雜誌轉過來第一期銷量就直線下降,可見我們出版社營銷部多麼差勁,在這種營銷的支持下,我們的銷量還能不斷翻倍,你給我一個理由,他們爲什麼要終止?”

“因爲出版社只有一個刊號,現在市面上雜誌越來越多,刊號就越來越難申請。”

“但我們雜誌和那個雜誌相比,將來肯定……”

秋和擺手打斷她的話:“出版社就好比一個商場,本來有一個新興品牌的櫃檯,日營業額很高,並且將來會發展得更好,現在Chanel的旗艦店要開進來,說我要這個櫃檯。商場會選誰?”

薛濤沉默不語。

“出版社是國企,盈利對領導層而言並不是最重要。比起達到‘真的很棒’,它只有達到‘看起來很棒’就夠了。而且它的盈利面本來就不在青春文學這一塊,光是做海外引進版權的童書,全社就有獎金髮。就是這個道理,不甘心也沒用。”

薛濤長吁了一口氣,點點頭。秋和見她沒什麼異議,便拿了開水瓶去樓下打水。薛濤聽着她的腳步消失在走廊盡頭,然後戴上手套從衣櫃裡取出新買的鍵盤膜,用消毒液仔細擦了一遍,塗上一層薄蠟,用它換掉了秋和原來的鍵盤膜。在做完這一切之後,她靜候着秋和回到寢室、洗了衣服照例加進柔軟劑用水浸泡着、然後坐回電腦前開機。

五分鐘,足夠秋和看完一封郵件,打完兩個電話。

一個是給出版中心主任,說終止協議的條款已看過沒什麼問題,約定翌日下午三點在出版中心簽署。

另一個是給葉玄——可能她覺得朝陽區太遠——要他開車接送自己一下。

當然,一向謹慎的秋和絕不會忘了在再次去水房洗淨衣物上的柔軟劑之前關掉電腦。可這已經不重要了。薛濤迅速取回鍵盤膜收進衣櫃妥善保存,把秋和的鍵盤膜物歸原主。

秋和總喜歡說“不要多問”,薛濤不多問,但她要自己弄清楚。

【四】

蠟跡記錄了兩個密碼,秋和的開機密碼和個人郵箱密碼。要將兩者分離並且確認,花了薛濤小半天時間。她在校刊總編室用自己的筆記本順利的登陸了秋和的個人郵箱,果然如她所想,在已讀郵件中的終止協議條款內她找到了這樣一條:“甲方將乙方作爲重點作家培養,併爲乙方創作提供便利條件,姆表示將乙方打造包裝成人氣偶像作家。”

甲方是出版社,乙方自然是秋和。

她說的那麼合理,演得那麼煽情,差一點就被她騙了。薛濤對着屏幕冷笑一聲,幾乎要爲自己的聰明鼓掌叫好。

可這時,協議中的某一條又引起了她的注意:“甲方同意支付給乙方雜誌書改版第一期的編輯費用和相關畫稿的處理費8000元整。“

改版後每期出版社應該雜誌製作團隊三萬元。如果從改版第一期開始撤銷雜誌,沒有用文稿,問稿費不用支付,但畫稿是約稿制,畫手們已經畫了就必須支付。這很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8000不是個整數,但加上原排版員的工資2000之後,它就成了整數。

在期刊製作過程中,出版社不會知道團隊內部流程,自然也就不知道製作進度。出版方不會知道秋和早早就停止了當期雜誌製作,也就更不會知道不需要支付排版員工資。

如果處理稿費這個數字是秋和提出的,薛濤覺得她不會像個二百五一樣交待“你們可以少給我2000元”,這多餘的錢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平分給團隊成員們,還能做最後一次好人。

如果這個數字是出版社提出的,那出版社如何未卜先知呢?

排版員與其他團隊成員不同,他並不是學生。他突然提出辭職,秋和立刻放行,並且馬上宣佈“停止一切工作”,而本該不知道這件事額出版社卻已經瞭然無需支付他工資了。

薛濤覺得整個腦袋一片混沌。

她把秋和與出版社之間的郵件往來全部點開看了一遍。找到一封去年十月初寫給出版中心主任的郵件,似乎可以解釋其中的疑點——“爲了規範作業,以後排版社也不跟出版社直接聯繫。合同是我跟出版社籤的合作合同,所以出版社只需聯繫我一個人……最終成品由我快遞給出版社,退改意見請您整理好一個完整的書面意見發到我郵箱,具體怎麼改由我傳遞給團隊。像那種我的雜誌少文章多圖片而我卻一無所知的事不想再發生了。……我也希望我的團隊成員能單純一些……如果我做這個雜誌的主要阻力來自合作者,那將會產生相當令人遺憾的矛盾。”

秋和的語氣可以說十分不客氣。薛濤認爲原因在於這封信的後半部分——“合同上寫明稿費應在出書後一個月內支付,理應在印刷之後立即開出稿費單。但是我們的製作已經到12月號、10月就要上市了,卻依然沒有拿到9月號的稿費……”

拖欠稿費的事薛濤從未聽秋和說起,她感到既意外又並非特別意外,求和不是個會向無關人員傾訴報怨的人,薛濤是文編,在財務問題上無疑是無關人員。

給寫手、畫手匯稿費本不是繁重的勞動,爲什麼每次見米白她都不斷接電話作事務纏身狀?爲什麼她最後會辭職?爲什麼她辭職後求和接手那些雜物,連一些寫手都來反應沒有按時收到稿費?原先她只是以爲求和生活中需要忙的事比米白多,顧不過來。可現在看來原因並不是這麼簡單。

薛濤已經不想再追究雜誌停刊的根本原因,因爲她突然發現自己有太多事不瞭解。

同時她也發現,有些事並不像自己想得那麼複雜。秋和在建議改版的一份策劃書中描述重點作者之一“自創刊以來每期都有文章上稿,實力穩定,廣受讀者好評,根據論壇、貼吧以及讀者調查表統計,現爲雜誌人氣最高的作者之一。其作品皆爲同齡人之中的上乘之作,獨具詼諧風趣的個人特色。自長篇預告在網絡上發佈以來,受到讀者關注度最大。”……“此作者叫有培養前途,希望出版社與她和其他兩名重點作者簽訂長約,並於時機成熟時在雜誌相關書系中添加其個人文集與長篇單行本的計劃。”

而那個日期之後一封來自出版社的回郵,卻隻字未提簽約之事。

也許真得像秋和所說“他們對雜誌都沒有興趣了,怎麼會對作者有興趣?”,也許又像秋和所說“社會很複雜,不是你刨根問底就總能找到答案”,薛濤這次信服了。

她望着面前草稿紙上被全齊的兩個密碼,突然想起這個時間,秋和應該在朝陽區的出版中心籤協議,不在寢室,也用不着攜帶筆記本電腦。薛濤未作半秒遲疑,就收拾東西回了寢室,他不知道自己想在秋和電腦裡找什麼,但就是想找點什麼。

但開機後輸入密碼,卻被報錯。

薛濤重輸一遍,還是被報錯。她不禁蹙起眉,秋和改過密碼,在昨天晚上到現在開機之前改過密碼。任她再謹慎也不可能每天換一個開機密碼,那樣她自己都未必記得住。那麼爲什麼正好在這個時候平白無故改密碼?如果她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爲什麼不把郵箱密碼一併換掉?

薛濤滿腹狐疑的關機,盯着黑漆漆泛着光的屏幕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

唯一的解釋是——如果你看不見秋和的秘密,那是她不想讓你看見。

如果你看見了秋和的秘密,那是她想讓你看見。她的解釋你不相信,非要查證一番,那麼就去查,她把你想要的全都給你,因爲她問心無愧,無需隱瞞。

薛濤一邊搖頭苦笑一邊痛下決心,從今以後,再也不管秋和的閒事。

【五】

秋和從出版中心的大樓裡出來,上了車。葉玄問她:“回學校?”

“送我到五道口吧,晚上和沈芃約好一起吃飯。”

“你不是來籤終止合同的麼?”

“是啊。”

“那怎麼一點也不難過?”葉玄又抽空瞥她一眼,“像塊墓碑一樣面無表情。”

秋和把臉別向另一邊車窗,嘆了口氣:“我從未成年就開始做這個雜誌,它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我怎麼可能不難過?你別開我玩笑,每個人表現難過的方式不一樣。”

“這我知道,但我第一次見有人表現難過的方式和她表現喜悅、擔憂、窘迫、激動地方式一樣。”

秋和笑出聲,狠錘他肩背:“都跟你說我鬱悶了,還貧!有沒有同情心啊?”

“不就是爲了逗你笑嘛。我真懷疑你殺人放火再越獄後走在大街上也是這副表情。”

“專心開你的車。”秋和瞪他一眼,作對般的扯過安全帶給自己繫上。

葉玄果然很憤然:“不相信我!我自己都沒系。”

“連你都系安全帶了誰還敢上車?話說回來,我有點好奇,你每個月要被拍多少照?接到多少闖紅燈的罰單?”

男生得意洋洋的笑起來:“哈哈,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拍照被我改裝過,就這麼看根本沒什麼,但攝像頭一照它就反光,什麼也照不到。”

“你挺行啊……這物理系也沒白呆三年。”

葉玄這才聽出她畫中的諷刺,反擊之語還沒出口,自己就轉移了主意,“誒——?他媽的這輛車怎麼回事,變道也不打燈,別了我兩下!會不會開車!我操!”說着掛上一檔,竄到灰色轎車的前面,急踩剎車。秋和因着慣性向前,幸好繫了安全帶,否則要撞在擋風玻璃上。

那輛灰色轎車無法不急剎車停住。

葉玄在環線上開門下車。秋和解開安全帶,稍後一步也跟着下了車,接着她看見從灰色轎車駕駛室出來的男生。他的表情與葉玄一樣,從憤怒轉爲驚訝。

秋和感到自己背施了定身術。

一個女生在接下去一秒從灰色轎車副駕駛上走出來。和兩年前一樣,依然是一側撩向耳後的中分長直髮。穿明度偏紫的藍色大襯衣配淡紫色綢緞短褲,象牙白的寬錶帶和細腰帶,給人“高處不勝寒”的冷峻感,但沒人會否認是個美女。她根本沒看那兩個男生,下車後直接頂着秋和,即使相距數米,也看得見她眼底深處藏的蠱。印象太深刻,不會忘記,她叫姒弈。

“姒弈,上車。”男生回過神,喊了一句。

但姒弈想沒聽見似地,扶住車門,看着秋和,紋絲不動。

這瞬間腦海裡突然閃過的是恐嚇信上那句話——是什麼讓你成爲你。

花落入水,因爲枯枝無法負荷;風吹向海,因爲荒土承載不起。

那麼我也想知道,秋和爲何成爲秋和。

葉玄的目光從求和臉上移開,一個箭步衝上前,強行扯開車門,把男生從駕駛室裡拖出來,二話不說,照準面門就是一拳。論打架,當然沒有人是葉玄的對手,雖然對方也奮力還擊,但很快就倒地不起。葉玄擦去嘴角的血跡,給他最後一腳:“姓鄭的,兩年前爺就警告過你,有多遠滾多遠!別讓爺再見到你,見一次打一次!打你算輕的!”說完轉身回車裡。

秋和麪無表情的自己打開車門坐進去,重新系好安全帶。

剩下的一路,葉玄把車開的尋死覓活,終於在第三次堵車時恢復了平靜,纔想起秋和一路也一言不發。他偷瞄秋和一眼,感到車廂裡讓人靜的不自在,開了電臺音樂。

最後車停在城鐵站邊的一條路上——距離秋和和沈芃約定的地方不遠,葉玄沒熄火,秋和一動不動也沒立即下車。兩個人都覺得不該這麼分開,有什麼應該說清楚,可誰也不想開口。到底是葉玄先沉不住氣,轉過身幫秋和按下按鈕,扯出安全帶放回去。“我知道,我揍他,你生氣了。但是不揍他不行……他跟我搶車道……是可忍,你孰不可忍……”

男生一邊找些站不住腳的理由一邊偷瞄秋和察言觀色,這一眼掃過去,正碰上女生的目光,突然連藉口也說不下去了。不知怎的,扯着安全帶的手沒能鬆開,腦一熱,就藉着這姿勢俯身過去,迅速在秋和的脣上碰了一下,。那一瞬,他清晰地看見女生的眼睛一眨。

“死定了。”坐回原位的時候暗忖,“會死成一節一節的。”繼續肆無忌憚的重新轉頭看向秋和,露出了“我不怕你”的神情。

秋和麪向他擡起右手。

哦——耳光——眼淚——歇斯底里——小女生的老三樣。葉玄多都懶得躲,女孩都沒多大力氣,他心裡有數。

但秋和只是劃過他的臉頰,用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紅腫的嘴角,沒等他回過神,突然直起身子,雙手環過他的頸,非常輕柔的靠在他的脣上開始深吻。兩個人的脣彷彿黏在一起,葉玄感到思維完全停止了,他只能憑本能感覺到秋和在這漫長的過程中改了姿勢,跨騎在他右腿上,她攬住她的腰,隔着衣料撫摸溫暖的肌膚,嗅着她捲曲的長髮散發出茉莉花香,他們逐漸分割並阻擋了陽光,直到他閉着眼睛都能體會溫度的徹底消失。他呼吸起伏,情不自禁把她的連衣裙往大腿根部褪,然後……秋和離開了。

在睜開眼前他有一絲猶豫,有強烈的預感秋和會哭。

但秋和在笑,笑得比她深厚的陽光還燦爛幾分,好像剛剛搞了個惡作劇。同樣不知爲什麼,看見這樣的笑臉,葉玄感到自己憂鬱了。

“這算什麼?”話一出口,葉玄就想抽自己耳光,意識到自己此刻像個怨婦。

秋和只是笑,又輕輕吻了一下他的下頜,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在幫他撣除灰塵:“我終於知道爲什麼那麼多女生喜歡你了。”接着立刻就下了車,“我走啦。拜拜。”

葉玄來不及想太多,跟着跳下車:“拜你個頭!你丫給我站住!”秋和根本不理他。他極度鬱悶的繞着車轉了一圈,照準車胎踢了一腳,擡頭喊道:“幾點來接你啊——!”

秋和的背影——紫藤色連衣裙,淡粉外套,酒紅的及踝靴,灰綠色鏈包——融進夕陽,顯得雋秀又柔和,嫵媚卻纖細。她頭也沒回的伸起手臂擺了擺:“不用來接。”

葉玄目送她進了餐廳纔回撤離,點了支菸,尋思秋和究竟什麼意思,最後到底拿她無解。回過神,聽見車裡的電臺換成在唱“……”,“啪!”一聲重重的關了電源,“friend你大爺!”。

【六】

錢筱頤很精明,沈芃知道,這學期裡能與之相提並論的只有秋和,要動她也只有激怒秋和。如何激怒秋和?她覺得性迫害是最好的手段。原本想把秋和放到可能會費一番周折,但秋和似乎心情很不好,不用勸就直接要了酒,一杯接一杯下肚。當然,沈芃見識過她的酒量,以免她醉不了還加了點料。

這次她不會笨到用自己常用的相機了,從包裡拿出個卡片機遞給許喆:“幹得漂亮點,明天我會去找你。”雖然許喆只是數個男友中的一個,但只要沈芃拿到這些照片分別給錢筱頤和秋和,她倆都會被激怒,而且都知道對方一定會被激怒。

許喆接過相機,朝她笑笑,意思似乎是無需多言。

沈芃最後看了一眼牀上睡得安詳的秋和,將酒店的房門關在自己的身後,按下電梯按鈕,不禁牽起嘴角。擔當電梯門打開,這笑容卻驟然僵在。

錢筱頤從電梯中迎着沈芃走出來:“你能告訴我910房間裡是誰麼?”

沈芃顯示心下一沉,馬上就恢復鎮定。她不知道錢筱頤是怎麼得知的,雖然和劇本不太一樣,但演成“捉姦在牀”也許更不錯。

“我不知道910房間裡有誰,我剛纔在902見一個外地來的朋友。”

錢筱頤不做聲,直接向910走去。沈芃走在後面,盤算着許喆與秋和應該已經寬衣解帶了,預計錢筱頤一見場面就會扎狂,自己就立刻把她脫離現場“讓她冷靜”,等她明天冷靜下來自然會找秋和算賬,秋和再怎麼爭辯也無濟於事。

但理想和現實總有差距。

敲開門後,許喆竟還穿戴整齊,見到錢筱頤沒有半分慌張之色。錢筱頤輕車熟路路的找沙發坐下,給自己點了一支菸,許喆坐回牀邊繼續玩PSP。沈芃蹙眉,失口叫道:“許喆,你在幹什麼?”

男生眼睛也不擡:“你都把她弄昏了,我還能幹什麼?”

“啊?”一時沒明白過來。

男生從遊戲機上擡起頭,嘲諷表情。

沈芃才悟過來,這時就是他通知的錢筱頤,頓時血壓下降好幾個刻度。

“你知道整件事哪個部分讓我最生氣麼?”錢筱頤不緊不慢地開口。“我最氣你到處跟人說我會對秋和不利。你坐吧。”

沈芃還有很多事沒搞清,她不甘心,也好奇自己錯在哪裡,別無選擇,在她對面的擔任沙發坐下。

“我們這麼長時間的朋友,別人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我智商160?我整天要和刁鑽的學生、和校領導、和電視臺、廣播電臺、和主持人、演員、導演和贊助商、劇場、政府機關、宣傳機構打交道,你見我做成這麼多事,哪一件事先張揚過?害人之前貼紅紙條那是F4做的事,F4是什麼人?杉菜都說他們是笨蛋了。沈芃,你真是很……”

煙霧繚繞之後浮現出錢筱頤不漂亮但性感的臉,在這張臉上,終於顯露出旁人無法效仿的標誌性邪笑:“……很幼稚。”

沈芃亮出底牌:“對,你是聰明,你聰明到留了把柄在人手裡還自鳴得意。”

“你是說這個嗎?”錢筱頤從牛仔褲裡掏出一張SD卡,仍在茶几上,“還是說這些呢?”又扔出兩張mini的U盤。

沈芃一見便臉色鐵青,看來不僅許喆事先告知了錢筱頤,連秋和也跟錢筱頤溝通過。爲以防萬一,沈芃拍過錢筱頤的所有照片不禁儲存在相機SD卡上,而且做過兩個備份。錢筱頤竟能趁她不備全都偷得。好在……筆記本電腦裡……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想都別想。”錢筱頤從包裡拿出個小方鐵盒狀得東西放在茶几上,觸碰茶几時發出“咔噠”一聲,作爲最後一擊完美的句點。

沈芃一向筆記本電腦不離身,許多文件也特地加密,但昨天上午部裡有個學妹打翻了一罐可樂在她電腦上,導導致主板受腐蝕,她不得不把電腦送修,因爲懷疑是薛濤使壞搞什麼陰謀,不放心把硬盤留在店裡,於是拆出帶回了寢室。錢筱頤其實不需要解密,只需拿到硬盤然後毀掉足以。

錢筱頤頓了頓,“你嫉妒我,具體心路歷程我沒有興趣。你走好,我不送你,也不會動你。好歹我們朋友三年。”

沈芃氣得手腳冰涼,一時站不起身。許喆看情形覺得女生間的恩怨解決得差不多了,關掉遊戲機問錢筱頤:“我們怎麼回學校?我送秋和?”

“沈芃自己回去,你送我。秋和說她最近失眠想好好睡一覺,你把房卡給她留下就行了。”

【七】

期中考試剛一結束,新聞系就炸開了鍋,辦公樓消息欄貼出一條公告:本系沈某因在西方國家政治制度課考試中夾帶與考試內容有關的複習資料,處以校【200X】19號記過處分,單科記零分。

“腦子秀逗啦?期中考試才佔總分的百分之三十,考零分也不礙事咯,作什麼弊啊!”

“就是!還是通選課,就算掛科,重修一下通常老師都讓過的。”

“二班那個沈芃吧?”

“對,經常和錢筱頤走在一起的。”

……

錢筱頤在議論紛紛的羣衆間沒找到她料定會出現的人,只好給她發去短信:“我感覺好長時間沒見識你的手筆了。還是你狠。”

回信很迅速: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看似承認了一切,卻又什麼也沒承認。

錢筱頤聳肩笑笑,她幾乎能看見發來這條短信的人此刻是怎樣事不關己的表情。

【八】

秋和放下手機,看向自己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校園網那條通報,對身後的薛濤說:“你又過了。這樣會拿不到學位證書的。”

“我怎麼覺得我比菩薩還仁慈?她跟我使了三年壞,讓她拿畢業證書就不錯了。”事後沒有一個人幫沈芃說話,薛濤自己心有數,自己之所以把考場裡的事辦得這麼順利,是因爲秋和辦了比這複雜十倍的事。

但在室友郭舒潔眼裡,局面又變成了善良的秋和在勸阻惡毒的薛濤。她聽見寢室電話響,伸手去接。

“你好,請問秋和在嗎?”

“……你等一下。”郭舒潔掩住聽筒,面露一種奇怪的神色,“秋和,是找你的。”

秋和走過去:“誰啊?”

“我。”葉玄特大爺的說。

一連數日沒有他的音訊,這會兒又自己冒了出來。他總是爲他那些——在別人眼裡不務正業、不可理喻、不知天高地厚的——破事忙得不亦樂乎。

“怎麼該打寢室電話了?”

“手機信號不好。問你個事,我媽是不是去找過你?”

“啊——”秋和把電話線一直拽到走廊上,關上門,“你怎麼知道?”

“週末我在家提到你,我媽說她見過你。她是不是跑去罵你了?”

“沒罵我,只誇了你。阿姨挺好的。”

“所以我跟她急啊,我說哪家都是媳婦來拜見公婆,哪有婆婆迫不及待的跑去間媳婦的。”

秋和笑:“你長得還是更像你爸。”

“你什麼時候連我爸都見了?”

“大一軍訓時,大家都說,葉公子的老爸走後門來探望他了。”

“靠。我當時攔都攔不住他,他非說是來視察部隊的,與我無關。”

“你幹嘛沒事在家提我啊?”

“陳妍來我家蹭飯吃,我麼趁機攤牌。你沒見那場面多好玩,陳妍說,我現在和王一鳴好了,但我和葉玄永遠是好朋友。我爸媽那臉色陡然一變。然後我接着說,是啊,我現在和求和好了,但我和陳妍永遠是好朋友。我爸媽那臉色估計永遠也換不過來了。”

“誰跟你好了,神經病。”

“說真的,咱週末去玉淵潭公園野炊吧,你,我,陳妍,王一鳴。跟大一那時候一樣。你要是想帶上你那小跟班也行。”

秋和半響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烏咪:“她有皮膚病曬不了太陽。玉淵潭……現在不是櫻花節嗎?”

“對,對你和陳妍來說是去賞花,對我和一名來說是去野炊”

“好吧,那到時候見。”秋和掛了電話,長吁一口氣,預感到對她和陳妍來說是去火拼。

她剛想回自己桌前,卻被郭舒潔拉住:“秋和,剛纔那男的是誰?”

“誒?葉玄啊。”秋和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些不對勁,“怎麼了?”

“……葉玄電話裡的聲音和在外面聽起來不同。”郭舒潔欲言又止。

秋和倚着牀架問:“他以前打來找過薛濤?”

“不。”郭舒潔見到秋和的表情,下定了決心,往走廊裡看了一眼,關緊門,壓低聲音,“他打來找過曾曄,就在曾曄死前一天。曾曄接了電話臉色變得很難看。曾曄死的那天下午我從外面回來,聽見她又在打電話說什麼什麼……‘真是神經病’之類的,見我進屋就掛掉出門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原先我以爲兩個電話都是在跟歐陽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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