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 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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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宇宙過於廣袤,使人找不到邊界,看不清原貌,辨不明真假。

我們生存的星球,四季反轉,晝夜顛倒,最動聽的告白可能是謊言,最浪漫的戀慕可能是陷阱,珍寶和垃圾融混在一起不容篩選。世界與人心都日趨複雜日益難解,睿智者高妙不到世事洞明,精明者玲瓏不到人情練達,誰與誰分出了高下,而分出個高下又能怎樣。

一些人比另一些人聰明,知道傳奇都是假的。

但無人能夠解釋,是什麼成就了傳奇。

就像花落入水,風吹向海,流雲翻卷於青空,生靈沿河流匯聚,無法深究爲什麼。

【二】

這天,郭舒潔在寢室自習,中午泡了碗方便麪把肚子草草打發,當然,也不忘用同樣的方式照顧烏咪。她吃完麪,洗了碗,又用那大不鏽鋼碗泡了兩包秋和的韓國同學送的大麥茶,再坐到桌前卻怎麼也靜不下心看書。寢室裡瀰漫着一股令人作嘔的方便麪味。

烏咪不會洗碗,郭舒潔給她用的是桶裝碗麪。可這姑娘竟然懶到吃完後就把麪碗放在牀邊地上甩手不管。

“烏咪你不能把吃完的面拿出去扔掉麼?”

幔帳裡不出聲。郭舒潔看看電腦屏幕右下角——是烏咪的午睡時間,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幫她把一次性麪碗扔進了走廊盡頭的垃圾箱。

回到寢室一開門,又見薛濤的牛仔褲扔在地上堆成望遠鏡的模樣,還不止牛仔褲,她的衣服衣櫥裡已經塞不下,上下鋪的梯子上也搭滿了,秋和搬來後給寢室鋪了地毯,她就索性把氾濫成災的衣物往地上堆。郭舒潔望着這些鋪天蓋地來影響她期末複習的東西一籌莫展。

總體來說,郭舒潔和秋和所在的寢室左半邊與薛濤和烏咪所在的寢室右半邊相比整潔太多了。

待她幫薛濤把牛仔褲整理平順搭在椅背上,剛想坐下看書,敲門聲又不合時宜的響起。

郭舒潔伸手開門,估計自己的臉色好不到哪兒去。

“請問,秋和住在這裡嗎?”從來沒見過的生面孔。

郭舒潔起身:“你找她?她現在不在啊。”

“去哪裡了?你能幫忙找到她嗎?我是她電影史通選課上的同學,借了她的筆記。”

“她也許去考試了吧。”

“她就是沒有去參加電影史的考試,我纔來找她的。”

“啊——?沒參加考試?”嚇了一跳。就算有天大的事,秋和也不至於誤了考試吧。郭舒潔終於跟上了對方緊張的情緒。

“你知道她手機號嗎?”

“我知道——你等等。”郭舒潔立刻拿起手機撥出秋和的號碼,秋和很快就接聽了,“秋和,我是小潔,你在哪兒?”

“我在三教自習啊,怎麼了?”那邊傳來的聲音並沒有任何異常。

“哎呀你怎麼在自習啊?是不是忘了,你剛纔有考試啊,電影史。你同學找過來了。”

“電影史?我們是專業課,不用課堂考試,是交論文啊。”

郭舒潔冷靜一想,的確,電影史在藝術系是屬於專業課,每週要上四節,前兩節講理論專題研究,後兩節是與全校學生一起上的通選課,主要是觀片。通選課的考試是當堂觀片、寫影評,這對藝術系的學生而言太簡單,所以藝術系學生不需要參加通選課考試,只需要提交專業論文。郭舒潔與秋和雖然不同班,但同專業,情況應該一樣。

她轉向那心急火燎的好心同學:“你是不是搞錯啦?秋和現在是藝術系學生哦,她不用參加那個考試。”

“不會搞錯。起初我也是想秋和不用參加考試,但黑板上寫的缺考名單中明白無誤寫着秋和的名字和學號誒。”

郭舒潔蹙着眉,續上還沒掛斷的電話:“秋和你快回來檢查一下課表,和助教聯繫一下,看看出了什麼問題吧。”

問題並不複雜。電影史老師開學時誤將專業課設置爲2學分,實際藝術系專業的學生上這門課每週4學時,應該4學分。於是教務老師通知大家把那門課的通選課也選上,這樣一來就湊夠了4學分。可誰知電影史老師後來又發現自己學分設置出錯,將專業課學分又調整爲4學分,由於他是選課周最後一天才改的,所以一部分學生由於登錄系統繁忙的原因沒能成功把通選課退掉。

學生能夠在網絡平臺上操作退課的時間只有開學第一週和期中第八週,第八週的退課需要支付每學分100元退課費。這門課是因爲任課老師與教務老師沒有溝通好而出現的問題,情況較爲特殊,所以在開學後第三週時,教務老師請課代表統計沒退通選課的學生名單,由教務統一退課。

秋和當時是與幾個朋友一起去課代表處登記的,奇怪的是,卻唯獨她的名字被漏掉。在期末考試學習事件發生之前,她一直誤以爲自己已經退掉了這門通選課。

由於期末考試都已經過了,更不可能再退課。秋和與任課老師協商的結果是,秋和的學分按照計算機系統中的6分不變,2學分的通選課成績按照論文成績給分,而4學分的專業課成績只給60分及格,績點爲1.0。

秋和的論文成績是90分,績點爲4.0。

學分只要達到本科統一要求就是個沒用的東西,但績點卻要計入總分,影響成績排名。

“那不是虧死了!”郭舒潔知道後大呼小叫,“要那兩學分幹嘛?又不是總學分不夠要它湊數。”

秋和聳聳肩:“唉——沒辦法退嘛,我自己也有疏忽,按理應該仔細檢查一下這課到底有沒有退掉。”

薛濤回寢室後一直在旁聽,此刻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可爲什麼統計了那麼多人,偏偏只漏掉你?”

“意外吧。”郭舒潔不懂薛濤在這個細節上糾結什麼。

薛濤鄙夷地看向她:“在這學校待了三年,你還相信存在‘意外’,真了不起!”

只是這種“意外”在此刻秋和眼裡已經微不足道,真正令她憂心的是被歸還的筆記。更確切地說,是隨同筆記被借走,又原封不動夾在其中被歸還的一封信。

內容也依舊是波德萊爾的詩句加直抒胸臆——

你自詡精通的那種崇高的惡

從來不曾使你因恐怖而退縮

我瞭解你完美面具下隱藏的一切

是什麼讓你成爲你

最後一句看了兩遍,猶如中了咒語般僵坐着,良久後恢復思緒,秋和感到身體的哪部分突然不明所以地疼起來。被人看透?雖然明知道不可能,但卻很難不被擾亂意志。

筆記是顧楚楚被殺之前借給同班同學的,意味着這是一封殺人預告信。

除此之外,秋和混亂的思路已經理不出更多線索。

【三】

學校里正值期末考試階段,連平素最吊兒郎當的學生也靜下心看幾眼書了。學校外的世界可沒這麼平靜。雖然第一時間就在徵稿網屏蔽了關於蘇靈抄襲的告狀帖,但還是有無法找斑竹刪帖的網站,比如百度貼吧。貼吧吧主或許是個在校學生,也忙考試,薛濤和秋和一連數日輪流掛在線上等他,都聯繫不上。在這一連數日中,貼吧裡德口水戰進行得如火如荼。

有作者在後面跟帖投訴——

我也覺得她發表的好幾篇文章都和我被退稿文章的情節一模一樣。

蘇靈自己也跟帖反駁——

我不知道你們爲什麼這樣說。不過校園故事能夠寫的情節確實有限,也許有時候我想到的故事情節你們也想到了,又或者別人也寫過。但不同的是我的敘述手法,以及,就算故事情節主線很相似,但細節地方,不同人寫絕對有不同的特色和感覺。特別是,當你看完一本書後開始寫文時,文風就會情不自禁地帶上那人的風格和一些小細節,這些都是人之常情的,所以我寫文章之前都儘量不看別人的文章,以免受到干擾。

我只能說,我能走到現在這步,完全是靠我自己的努力,我在圈子裡的人品怎樣大家都很清楚,所以,如果沒有證據的話請不要在貼吧裡亂說話。

另外說一句,《煙涼》是我在雜誌五月創刊開始約稿之前就寫好的。之前有給過兩個編輯看文她們可以幫我作證,既然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有開始約稿,又何來的抄襲呢?樓主的指責未免太過漏洞百出,荒謬可笑了。

“你對這辯詞作何感想?”秋和問薛濤。

薛濤撐着頭想了想說;“挺誠懇的。但我不清楚她到底想說自己‘受了干擾’還是‘沒受干擾’。”

但有些作者對這辯詞倒很不買賬——

她的情節分明就是抄襲,大部分作者應該都被她抄過。編輯有什麼了不起?我們要聯合起來跟編輯鬥爭到底。真好笑,還好意思說自己的敘述手法很特別所以不算抄。她自己的辯解才荒謬可笑呢。如果這次雜誌不處理她,我以後肯定不會再買這本雜誌了,真叫人失望。

頁面下拉到此,連薛濤也無奈地嘆了口氣,雖然她對蘇靈的信任度也甚微,但這些輿論使雜誌社沒了退路,就算想站在蘇靈一邊都已經不能。

這時,秋和的QQ發出了信息提示音。是在雜誌上經常發表文章的一個老作者過來打探消息:“蘇靈的抄襲事件是咋回事啊?她怎麼又出這種事了?”

秋和抓住她話中的“又”字回過去:“以前也有過嗎?”

“就前段時間還有一篇別的文在別的雜誌被投訴了。她那文有很大爭議的。”

“怎麼啦?”

“和紀小澄的文很像。還跟一個文隱含的意思很像,總之當時看了就以爲不是她寫的。”

秋和沒急着表態,打着哈哈矇混過去:“唉……現在這種是真是防不勝防。”“這種事”是什麼事也沒明說。

那位作者接着又詳細解釋道:“那篇文是寫姐姐的男朋友去她的家鄉看看,然後又喜歡上了妹妹,我有篇文寫的也是這個意思,但那個男主不是姐姐的男朋友,而且蘇靈中間穿插的日式的段落和紀小澄那個簡直一模一樣,這件事也聽說不止一個人反映……啊好混亂。”

秋和依然不下定論,含糊地附和些有的沒的,不動聲色地,問起那作者有沒有寫新的稿子,轉了話題,又鼓勵了幾句,直到她下線。整個過程薛濤一直在身後看着,感慨萬分:“牆倒衆人推啊,揭發前科的也出現了。”

秋和在QQ好友中找到那個雜誌的編輯詢問詳情,編輯也說蘇靈確實被投訴了,還在調查中。

秋和隱身了,又被薛濤叫去,讓她看自己與告狀作者的對話。

“你大概是什麼時候投稿給她的?”

“去年七月。”

“好吧,這件事我們再調查一下。沒有確鑿證據我們也不好妄下定論,你能留下真實姓名和聯繫方式麼?”

“作者留的是深圳一所學校具體到年級班級的通訊地址並留下姓名:“我是住校生,平時都在學校。對了,我這篇稿子投給她之前在校刊上發表過,算證據嗎?”

“當然算,你能給我們寄來嗎?”

“我今天就寄。”

校刊不是商業雜誌,這也不算一稿多投。薛濤對秋和說:“這下就好辦了。”

“去年七月。”秋和喃喃唸叨。她很快打開自己電腦的瀏覽器找到蘇靈的博客,那上面徵稿啓事的發表時間顯示爲去年6月30日07:30:14.雖然秋和接手雜誌進行改版是今年五月,但改版前蘇靈就已經是雜誌的特約編輯,她第一次幫雜誌進行徵稿是在去年六月,作者七月投稿給她合情合理,可蘇靈在貼吧裡卻口口聲聲說“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有開始約稿”。

而蘇靈博客中的另一個發帖紀錄又勾起了她的回憶,秋和在QQ中找出與蘇靈很早前的一段聊天記錄,發生在被投訴文章發表當期的製作時——

秋和:

《煙涼》不能上稿了。

蘇靈:

嚇?

秋和:

因爲《煙涼》曾經發表過。

蘇靈:

……煙涼發表過?怎麼可能!!你是相信我還是別人!

秋和:

什麼別人?你自己登記在博客裡說發表在別的雜誌了。

蘇靈:

哦,嚇我一跳,沒發表。當時編輯是跟我說要發這文,結果後來我拿另外一篇換掉了它,可是後來因爲另外一篇字數過長,所以那一期我根本沒上文!

秋和那時候並沒有覺得這段對話有什麼疑點,既然澄清了一稿多投,就按照原計劃刊登了《煙涼》,如今再回顧卻覺得哪兒都有點不對勁,秋和的確一直在指一稿多投的問題,可蘇靈一開始卻不像在迴應一稿多投,尤其是“你是相信我還是別人!”這句。

秋和又把貼吧裡的帖子看了一遍。

有很多人支持蘇靈,也有很多人反對蘇靈。無論是支持她還是反對她的人,其中有大量ID註冊於近期,說明是來自兩派的馬甲。其餘一些跟風說自己也被抄襲的作者沒有登錄,直接顯示IP地址。秋和查了一下這些IP,分散於湖南、湖北、四川等地。

她想起蘇靈和告狀作者都曾在雜誌官方論壇中登陸過,於是進入後臺去查看她們用過的IP地址。告狀作者只登陸過兩次,卻不是在深圳,居然是蘇靈所在省份的IP。而蘇靈的IP地址就更加匪夷所思,有美國的,加拿大的,日本的,唯獨沒有中國的,很顯然,她從一開始登陸官方論壇就在使用代理服務器。一個人若非心虛,爲什麼要如此謹慎地隱匿自己的蹤跡?

秋和後來意外地在回收站裡找到一個帖子,告狀作者第一次到官網發帖時,蘇靈與她有幾個來回的罵戰。告狀貼是在這個帖子幾分鐘之後才發的。秋和問薛濤是否看過這帖子,薛濤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平時也不太留意官網,當時一看告狀貼就直接讓網管刪了,可能他覺得這個帖子內容相近所以也刪了吧。我現在才覺得蘇靈這個人人品壞到了極點,你看她的措辭——有本事你就拿出真憑實據來,想這樣說就怎樣怎樣,都是激怒別人的。而且她用的是‘我們’這個詞,這分明是挑釁嘛,所以作者纔會覺得我們在包庇縱容她。你認爲我們現在有必要向作者道歉嗎?”

正值此時,出版社北京辦事處主任也發來短信詢問,網上的紛紛擾擾已經引起了出版社的關注,她瞭解了一下大致情況,便問:“蘇的短篇集你認爲還值得做嗎?畢竟還沒跟她籤合同,社裡和我們個人都不用承擔責任。”

秋和一言不發,既沒回應薛濤也沒回主任的短信,她神情呆滯,實則思緒飛馳,把所有細節過濾一遍,確定自己在與蘇靈面談前沒有漏掉什麼可以查證的了。

【四】

薛濤知道寒假時秋和到蘇靈所在的省份與她見了一面,新學期開學第一天就詢問詳情。秋和搖了搖頭:“我現在真不想管這件事了。”

“怎麼回事?”

“我在茶座見她,她媽媽陪她一起來的,對於抄襲一事她當然矢口否認。她說這個冤枉她的作者她知道是誰,她有個曾經的同班同學與她關係不好,後來轉學去深圳讀書。她媽媽當然也全心全意信任她,在全心全意信任她的人面前,我也不好質疑過多。只是我感覺,這個孩子和我以往認識的那個蘇靈判若兩人。在網上她活躍健談,思維敏捷,反應迅速。可現實中她卻內向木訥,我跟她說話常常是由她媽媽代答。開始我以爲這很正常,很多人在網上和現實中不同,可談到後來我發現,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我無意地提了一些平時閒聊時說過的話,蘇靈都毫無反應,她媽媽倒是大部分都知道。回家的路上我想着都害怕,我甚至連來見我的這個‘蘇靈’是不是蘇靈本人都無法確定。這事還怎麼管呢?”

薛濤臉上露出早有所料的笑容:“我想我大概能解釋那個小孩的反常。寒假裡我也蒐集了一些線索。”她打開電腦找出截圖:“你來看。這是我在網上找到的徵稿啓事,八年前的一個雜誌,蘇靈就已經是特約組稿編輯。如果蘇靈果真像她所說的‘今年十六歲’,那麼八年前她才只有八歲,有誰會聘請一個八歲的孩子當編輯?這也太離譜了吧。”

見秋和沉默不語,薛濤繼續說道:“另外,我還找到很久之前的一起事件,因爲時間太長,連原網頁都看不到了,我是通過百度快照發現的,她剽竊了一篇別人的文章被投訴,原作者姓趙,是保定的。”

“這次投訴的作者還沒把校刊寄來嗎?”

“放假期間我怕傳達室把郵件寄丟,特地叫她開學後再寄來。”

“我不想再在抄襲事件上扯來扯去,投訴者多並不代表她真的做錯,畢竟她們也都沒拿出確鑿證據。但蘇靈這個人我不想留,我不喜歡與這種身份成謎的人共事。她十六歲也好,六十歲也好,都不會對工作帶來影響,可是她欺騙我,我很生氣。”

“那你說怎麼辦?”

“在徵稿網上發個通知,蘇靈工作失誤,未按期交稿,嚴重影響雜誌製作流程,雜誌社對此進行處理,以後她不再代表我們雜誌社約稿。”

“工作失誤?”薛濤覺得這詞新鮮,蘇靈疑似抄襲和身份成疑,可怎麼突然冒出個“失誤”?

“她上次鬧情緒壓稿不交不是工作失誤嗎?準確的說,已經算是瀆職了吧。”秋和淡淡地說道。

【五】

選課周之後,第一天正式上課,王一鳴中午在食堂吃飯,擡頭時看見了秋和。女生端着餐盤站在隊裡,眼睛無意識地四下望,感受到來自一個方向的目光壓力不同尋常,很快也發現了王一鳴,於是在買到飯菜之後順理成章地走向男生身邊的空位,途中彼此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最近一切還順利嗎?”

王一鳴自嘲道:“太順利了。誰敢招惹殺人犯吶。閒得無聊,用實驗室的紅外掃了掃你那封恐嚇信,被塗掉的方塊居然是個‘不‘字,這人到底是愛還是不愛啊,太糾結了吧,後來還騷擾過你沒有?”

秋和猶豫了一瞬,決定還是少對王一鳴透露恐嚇信的細節,搖了搖頭。

“那就好……”男生託長尾音說着,突然抓起秋和的手,還沒等女生做出反應,自己先恍然大悟,“哦——!我說呢,怎麼會沒指紋!……不過你這是爲什麼?”

秋和把半截手縮回袖子裡,輕描淡寫地說道:“謹慎做人。”

王一鳴“噗”地笑出聲:“你也是怪人一個!”

自從收到匿名短信,秋和就有種強烈預感,這一切是衝着自己來的,對手不可能僅止於利用輿論和恐嚇信施壓,未必不會栽贓陷害製造秋和的嫌疑。四處留下指紋恐怕會留給對方可趁之機,因此才刻意在食指指腹都塗上透明指甲油。

好在王一鳴一向不認爲秋和是尋常小女生,也沒大驚小怪,很快轉了話題,提起葉玄:“聽說我不在校的這段時間你倆的感情已經發展到驚天地泣鬼神的程度了?”

秋和估計王一鳴聽說的是那出賀歲片:“和天地鬼神沒什麼關係,就是驚了們那棟寢室樓。”

“真的假的啊?你別嚇我,你要真和葉玄好上了,我立刻從窗戶跳下去。”

“那也只不過從二樓跳到一樓。”

“說真的,不是我自我感覺良好,我覺得排除目前殺人嫌疑犯的身份,我哪點都比那瘋子強啊。”

“行,你是比他靠譜。我和他還是以前那樣。最近見面也不太頻繁,就是我和哪個男生走得比較近他就聞風而動冒出來把人打一頓,逮誰打誰,不囉嗦也不解釋,完全‘我來,我見,我征服’,而且看都不看我一眼,打完就跑,好像徹底跟我沒關係。”

王一鳴佯裝緊張:“喲喲喲,那我可跟你保持距離。”

秋和笑:“你和陳妍還好麼?”

“好得很,陳妍昨天還跟我談心來着,她說,我看顧楚楚就像是秋和弄死的,秋和這丫頭表面看起來人畜無害,骨子裡壞掉渣了。”

“她是還記着上學期那交流名額的仇吧?”

“能不記麼?陳大小姐從小被世界寵愛到大,從來也沒人敢跟她對着幹。你哪根筋搭錯了跟她較上勁?你就不怕走夜路被錘子敲頭?不過說實話,我沒想到陳妍會這麼輕易讓這事算了。”

“她其實挺大度的,小心眼的人是我。跟她對着幹是我的錯,我是有點嫉妒她。”

“王一鳴聽見秋和的話先被飯噎着,趕緊喝口湯,又被水嗆着,等到恢復了平靜與鎮定,對秋和說:”姐姐,你能別說那麼違心的話麼?聽得我毛骨悚然。”

“怎麼違心了?我是真心的。”

“好吧,你真心地嫉妒她,不過你可別指望我把這話轉達給她緩和你倆關係。羞於啓齒。”

“你在她面前說我壞話最好了。我口碑特差特沒人緣,陳妍纔會憐憫我,對我好點。”

“這倒也是。我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心的,但陳妍人的不壞。就你和葉玄這麼輪番打擊她、試探她的底線,她也沒采取什麼報復行動。”

“葉玄怎麼了?”

“陳妍實挺喜歡葉玄,葉玄也挺喜歡陳妍。喜歡,你懂麼?不是愛情,但是比朋友稍微親密點那種喜歡。”

“我知道。”秋和心想,自己和葉玄也一樣。

“要不是他倆爸媽極力想促成他倆,我看他倆反倒有發展成愛情的空間。問題是,陳妍是一個非常喜歡和她爸媽作對的姑娘,葉玄是一個更喜歡和他爸媽作對的瘋子。爸媽反對他們纔有機會爲了真摯美好的愛情抗爭,現在雙方父母都拍手叫好,那激情還去哪兒宣泄啊?愛情的矢志不渝還去哪兒體現啊?那麼些幽會啊絕食啊私奔啊殉情啊之類的都經歷不了了,心裡多彆扭啊?他本來在學校裡一起瘋瘋癲癲挺開心,雙方父母摻和進來就變質了,越發展越像封建包辦婚姻,本來瞅着挺順眼的都不順眼了。”

秋和邊聽邊笑,她也覺得陳妍和葉玄確實是那麼回事。

“所以他倆分手就是因爲沒處折騰,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就是現在,陳妍不想和葉玄談了,她愛的是我,但也沒有‘討厭葉玄‘這一說,他倆青梅竹馬,變不到哪兒去。真的,倒不是我天真爛漫,我們三個真的關係挺好的。可不談戀愛沒關係,葉玄你不能去追個陳妍討厭的人吧——對不起,我無意冒犯,但事實就是這麼回事。葉玄這邊大張旗鼓改弦易轍,陳妍那邊心裡多添堵啊?”

“我明白。可我現在也攔不住葉玄。我估計他也就折騰這一陣,過了這陣就好了。”

“只要你沒真和葉玄好,陳妍就不會來找你麻煩,她剛保送研究生,春風得意,人也順帶着變得寬闊宏大量。再說,她跟你不是一屆,沒什麼利益衝突。你倒是得小心同屆的人。我那天聽陳妍不知跟誰打電話,說‘她怎麼收拾秋和我不管,但你轉告她,要是爲難薛濤我可跟她沒完’。”

秋和的筷子停住了。

王一鳴察言觀色,問:“那個‘她’,你覺得會是誰呢?”

她不吱聲。

“我感覺像是錢筱頤。她始終覺得她是唯一的女王,但你最近風頭太盛。”

【六】

吸取蘇靈事件的教訓,爲了使雜誌工作更加透明化,又不能讓文編組和美編組見面,秋和想了個辦法,申請了一個加密的網絡硬盤,所有內部工作人員都知道密碼,大家把審完的稿子和做好的專題一律上傳到網盤上,誰都可以將這些內容下載查看進行監督。文字稿件按規定一律三審定稿,也就是說這些稿件在到達秋和這裡之前,每個文編都至少看過一遍。

秋和正打算主動聯繫沈芃說網盤的事,這天中午就在三角地碰見了正忙於社團招新的沈芃。沈芃向骨幹社員交待了幾句,便跟着秋和取了東校門外的一家咖啡館。

網盤一事三言兩語就談完,雖然工作流程變繁瑣了,但也更規範,沈芃沒什麼異議。秋和又給她看了雜誌的春季改版策劃案,沈芃發現自己變清閒了,掛了個美術總監的頭銜,其實也就做做把關終審之類的事,她挺高興。

末了,沈芃終於轉向題外話——或許對她而言,這纔是正題:“不知你聽沒聽見風聲,筱頤要對付你,她覺得你某些方面妨礙了她。”

秋和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咖啡:“我知道。”

“那,我怎麼辦?”沈芃提問的目的並不是尋求答案,只是在向秋和表明自己兩難的立場,因爲兩難,到時候得罪秋和也不爲過。

“能什麼都不辦是最好的了。”

這正是沈芃最想聽見的答案。

在改版計劃中,秋和取消了星座運程,改爲心理測試。以前寫星座運程的人是網絡星座家,不專業,與她打過交道後,秋和自己再也不相信任何雜誌的星座運程欄目了。雖說只是個娛樂性雜誌中的娛樂性欄目,秋和還是覺得應該專業一點,所以和沈芃分開後,她沒有回學校,而是打車去了以前一門心理學課任課老師的研究所。

練習之前和薛濤、沈芃都分別商量過,她們覺得想法固然很好,但能請動這位業界出名的教授來做這樣小兒科雜誌的小兒科欄目的可能性基本爲零,“要他做欄目那稿費該給多少呢?給多少都不算高,我們的預算負擔得起麼?”

秋和的回答是:“給多少都不算高,另一方面,給多少也不算低。問題就是誰給、給什麼。”

秋和這學生勤學好問,不像其他時髦女生那樣浮躁,課題和論文在同級學生中都很出挑,而且是當時的課代表。期末時,陸教授給了她一個績點4.0的高分。不曾想到,她和大部分教過後老死不相往來的學生不同。即使不再做她的任課老師,節假日還是總收到問候短信,雖然陸教授沒回過,但覺得她很懂得禮貌。因此不僅對她有印象,而且還曾爲她不是心理系的學生感到遺憾。

“乾脆你申請保送心理系碩士算了,我肯定同意帶你。轉個專業嘛,你又不是沒轉過。”陸教授一見她就這麼說。

秋和笑嘻嘻:“我不打算讀研。找份穩定的工作,早點嫁人算了。”

陸教授朗聲大笑。他心情挺好,秋和跟他設計心理測試題的事,他也爽快地答應了。稿費他果然不在意,不過提了個小請求,要秋和幫助輔導一下他兒子的數學;“我聽歐陽說過你高考時數學滿分,在數學系績點排名也靠前。有空時給我家那小子指點指點應該不難吧。”這對秋和而言確實是舉手之勞。

但提到歐陽翀,氣氛還是變得有點凝重。當教授的自然不知道學校裡那麼多八卦,只是感慨:“歐陽啊……真是可惜了。判了死緩。”

秋和沒有接這話茬。

【七】

在雜誌改版過程中唯一不順利的事,便是米白辭職。升入高年級,她功課重了,無暇做兼職,從她的角度無可厚非。秋和的負擔一下繁重了許多,連去銀行給作者們匯款支付稿費這類瑣事都落在她身上。

“執行主編說白了其實就是打雜的,什麼都得幹。我羨慕你啊,審審稿就行了。”晚上秋和在寢室對薛濤抱怨。

薛濤說:“行行好吧,我是校報執行主編,還不是打雜麼、都是因爲你逃走了,這吃力不討好的活才輪上我。”

旁聽的郭舒潔這才解了心中疑惑,原來秋和當初辭掉校報副主編既不是受了什麼打擊,也不是什麼“把位子讓給薛濤”。突然推掉主持工作淡出視野,既不是因爲吸毒也不是因爲重病。原因根本沒傳說的那麼狗血,只不過是騰出時間精力去校外做了兼職。但她又不免奇怪,爲什麼秋和這麼個還在讀書的學生,會有商業雜誌請她做主編呢?

那廂,薛濤和秋和的對話還在繼續。薛濤拿了疊複印版的材料給秋和過目:“校刊複印件寄來了,明天我就去複印店把它掃描傳到網上,證據就確鑿了。”

秋和迷惑不解:“什麼證據?”

“蘇靈抄襲的證據啊。你不知道這女的氣焰有多囂張,天天跟我在網上吵。”

“跟你?”

“她簡直有病。說什麼雜誌社編輯都妒忌她排擠她所以才故意冤枉她,哭天搶地的。她與雜誌社有矛盾,她就是弱勢羣體,於是徵稿網站又有些不明事理的跟帖響應她。我氣不過,用底下一個文編的賬號上去回了兩嘴,說‘你是什麼東西,我們編輯個個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你有什麼地方值得我們妒忌?’然後那些不明事理的又揪住這句不放,回帖說‘名牌大學了不起啊’什麼什麼的,最後吵得都不知道重點在哪兒了。我就是要把這個傳上去,坐實她的罪名,看她還叫囂什麼!”

“……薛濤,我看你纔有病。”秋和的語氣就像在寒暄“今天天氣真好”一樣平淡無起伏,但內容卻嚇了郭舒潔一跳。

郭舒潔趕緊戴上耳機,假裝聽歌,覺得說不定秋和跟薛濤會打起來。薛濤沒想到秋和會突然來這麼一句,她在情緒轉折點處,自然沒注意郭舒潔那邊的動靜。

秋和揚了揚眉毛:“提什麼抄襲?跟她較什麼勁?你忘了我們開掉她的理由是什麼?”

工作失誤。薛濤這纔想起。

秋和拆了一包薯片遞給薛濤。薛濤莫名其妙地擺手表示不要。於是她自己吃起來,長長的幾分鐘,寢室裡只有“咔哧咔哧”咬薯片的聲音,除此之外的安靜讓人不寒而慄。

許久後,秋和才把沒吃完的薯片扔在一邊,嘆了口氣,慢吞吞地說道:“只有以‘工作失誤’爲理由,紛爭才能到此了結。這是樁無頭公案,一方鳴冤一方討公道,糊塗官司不知道要扯到什麼時候。我們現在連蘇靈是什麼人都不知道,更難以預計這其中水有多深,社會很複雜,不是你刨根問底就總能找到答案。既然找不到答案,爲什麼不給彼此都留點餘地,非要搞得魚死網破呢?就算真像她說的,是她同學跟她的私人恩怨,那麼雜誌社開除她之後,她同學也不會再和雜誌社糾纏,我們雜誌開除她,有沒有宣佈她抄襲,她還是可以給其他信任她的雜誌做特約編輯。我們有精力不如把雜誌做好些,浪費生命在這樣的紛爭上可沒必要。早知道你閒得去找人吵架,還不如多幫我做點事。”

薛濤不得不承認秋和說得有道理,她覺得雖然看不出,但秋和生了氣。

秋和是不會叫她幫忙跑腿匯稿費的,這點“事”,薛濤也大致能猜到,所以順着乾脆主動提出:“我幫你對付錢筱頤吧。先動手總歸好一些。”

“你別聽信謠言,錢筱頤做事磊落,不會無緣無故害我。我的私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做好雜誌改版的工作就行了。”秋和扔下這句話便回身去敲鍵盤了。

“錢筱頤做事磊落”這半句話使薛濤匪夷所思,直到她看見秋和突然往右邊讓出半個身位,將自己的電腦屏幕完全展現在薛濤眼前。

Word文檔裡有一行二號宋體字:

從沈芃開始,反正也事關你的保研名額。

薛濤舒展眉際,用眼角餘光掃了眼郭舒潔,覺得秋和謹慎過度了,但她還是點點頭應道:“好,雜誌改版的工作你就放心吧。”然後看着秋和頭也沒回地按住delete鍵把字一個個刪掉,關掉文檔,有主幾點開一串文件夾,把所有自動恢復文件都徹底刪除。

她真是服了秋和。其實秋和那臺電腦重重加密,對外人而言,連開機都是難題、

寢室的另一端,郭舒潔戴着耳機卻沒有播放任何音頻。雖然她突然聞見屋裡又漫起一股食物腐敗的怪味,但卻反而對寢室——這個她與秋和共同生活的逼仄空間——產生一種由衷的熱愛。“明天要好好進行一下大掃除,可以叫秋和一起幫忙,”她發自內心覺得,“這校園裡在沒有比秋和更好的女生了。”

她有魄力,有能力,以理服人,處理問題又有主次條理清晰。

她不像烏咪那樣孤僻,也不像曾曄那樣傲慢。

更重要的——她與薛濤相比最大的優點——就是她與人爲善,與世無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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