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平靜地站在原地,雙手空空,沒有霜雪長刀,也沒有佛火心燈,一身道袍甚至沒有絲毫靈韻,一眼看去,就如普通道觀中添香拂塵的童子。
但唯有額間骨玉,映着一雙點漆眸子,散發出危險到極點的冷光。
似是佛前問心的劫修,似是擇人而噬的妖獸,哪怕不經意對上一眼,霎時就會令人心中凜然。
面對宛若霜刀雪劍的注視,理株仙尊的靈臺中不由得喟然一嘆,
當真是好一柄妖刀!鋒利,凌厲,不畏斬尊,不怕傷己!
若是此刀爲生院所用,怕是遲早將世間諸等歪苗雜草一掃而空。
當年之所以要聚印家氣運於一人之身,同時讓他身負血仇,不就是想得到一位絕代人皇,去引領衆生麼,而一身血仇則會讓人皇行`事殺伐果斷,對上任何宵小都絕不容情。
生院當時有全盤的計劃,諸般後路都有安排,印鈞千身懷絕強氣運,必定於各域歷練中領悟出驚天神通,一旦煉心有成,能行煌煌殺伐之道,生院再對他道出所有前緣暗因,以消他心中執怨。
如此一來,印鈞千的成就必然遠超尚家明暗二皇。
以人皇爲驚蟄之雷,震醒天地衆生,這是復眠的願望,
以人皇爲修株之刀,斬卻世間劣雜病歪,是自己的執念。
當年印鈞千莫名隕落,斷了生院二位元神的念想,不想今日卻見到了幾乎完美的“刀”,偏偏是來斬自己的,當真是造化弄人。
理株仙尊忽然明白了,爲何復眠從南域迴歸後,時常撫掌嘆息,想來他見了那金玉麒麟的心情,就如自己此刻見了這柄妖刀,一見心喜,觸手可及卻有天地之隔。
生院元神看着少年道人,似乎有兩道影子重疊起來了,他曾想象過最完美的一柄刀,被眼前這屍鬼演繹得淋漓盡致。他很清楚,能斬盡天地中劣雜病歪的刀,就該是這個樣子,也許,不會有更好的了。
復眠啊,你暴露得早了些,沒看到這堪比麒麟的屍鬼,他二人合在一處,恰恰就是生院最想要的人皇啊。
理株仙尊長長舒了口氣,道有緣終歸無緣,言算計盡皆枉然。
這天地待生院如此之薄,奪去了生院喚醒衆生,明淨乾坤的希望。
這天地待生院何等之厚,同時降下了麒麟與屍鬼,讓自己和復眠能一窺長久以來的心中執願。
若是麒麟和屍鬼都出身在修醒生院,這一代明暗二皇哪還有易皓沉與尚春如什麼事,情不自禁地,理株仙尊的思緒散發開來,似是想象到金玉麒麟拜在復眠座下,而殺性屍鬼身爲自家弟子的畫面。
他的嘴角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若是真的,那該有多好啊,雙英憾事絕不會在生院出現。
“理株仙尊,這麼灼灼地看着我,可是想殺人滅口?其實也不是不行,就是眼下麒麟樓內外的人有些多,我怕仙尊殺不乾淨。”
少年道人朗朗若冰玉的聲音倏地打破了幻夢,就如一塊石頭砸在了靜湖中,將那恬淡沉心的靜謐殘忍地撕開了。
理株仙尊笑了,整個人顯得甚是放鬆,眸子中有着清明的光,微微搖了搖頭,
“春秋不堪催折,風雪笑我幾何,剛纔多少有些失態,倒是讓催玉看了笑話。
不過說到底,不管你還是麒麟,怕是拿不出我勾結天魔的真憑實據,只靠推測是沒法證明我勾結天子的。
你拿得出麼?”
“拿不出!”少年淡然點點頭,毫不在意地承認了。
此言一出,下面麒麟樓內外卻是逐漸變得有些喧譁,一衆修士議論紛紛,的確,沒有真憑實據豈能隨意定一位元神的大罪。
只有極少數修士聞言後,當即渾身氣機一緊,神通和法寶已然準備催動,哪怕不見得有用!
這些最機敏的天宗道子已然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師妹,等下切不可離我半步。”
“老子就不該來看熱鬧,淦啊……”
“三千靈石的護身鎮符,鄭記買來還沒揣暖和,你們幾個以後給我拿命來還啊……”
……
這些道子的行止均是落到了兩宗元神的眼中,頓時讓四位仙尊微微頷首,各宗道子煉心有成後,進步簡直肉`眼可見,已然在諸多修士中脫穎而出。
大多數修士還在糾結元神的顯貴身份,其實,到了元神這一層級,更看其心。
證據很重要,但沒有證據就沒有因果了?
這破命之性,殺性屍鬼早就有了,倒是下面這些懵懵懂懂的修士,終是隻有幾個領悟到了。
“各位,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有麒麟作保,不如就讓理株於人皇宮中靜修如何。”
“暫時如此吧,也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
“善,如此一來,對生院來說,也是個機會……”
“我信鄭家麒麟,但僅憑他一言就讓元神身死道消,卻是不合適,此例絕不能開!
既然沒有證據,先請理株閉關自困三百年吧,靜心鑽研一下他的道途,對他對麒麟對屍鬼都好。”
電光火石間,眼下`身在東雍的四位元神已是達成了一致,“人皇覺得如此可好?”
天地中可困縛元神的手段並不算太多,而且大多暴烈,畢竟元神執掌道韻,爲天地真性,如水沸,如雲升,豈能簡簡單單就被困住。
而諸般手段中,略顯溫和的法門,便有以天宗道誓爲憑,借人道氣運劃地爲牢,由人皇親自看管。
易皓沉緩緩嘆了口氣,看了看下方那倔強的屍鬼,又看看身側的如仙佳人,終是苦澀地笑了笑。
辦法不錯,但並沒有解決問題,甚至埋下了更大的隱患,文婉兒說得對,身爲人皇,當有不猶豫的決斷,也該有負天地的擔當。
麒麟發現了天魔的內奸,屍鬼冒着奇險來東雍轉告,一個南域道子,一個新入東界,難道還得他們殺奔元神,來爲東界諸宗剷除隱患?
那還要人皇何用,那東界諸宗顏面何在?若是留下如此隱患,文婉兒接下人皇后豈不是跟揣着火炭一般?!
易皓沉當即下定了決心,沉聲開口,
“雖然麒麟和屍鬼拿不出證據,但事實如何,相信所有人的心裡都大致有數。
還請各位仙尊一齊出手,讓理株仙尊入滅在此。”
四位元神頓時驚了,這是……僅憑道子的片面之言就要殺元神?!此例如何能開?
便是理株仙尊有極大的嫌疑勾結天魔,但畢竟是元神,一來沒有證據,二來他也並未承認,此例一開,怕是元神人人自危。
“人皇,可要考慮一下,畢竟元神有元神的體面。”南塵星宗的泉星仙尊委婉地勸道,易皓沉出身星宗,又曾是他這一脈,有些話此時只有他才方便出口。
易皓沉搖搖頭,眸子中的神光逐漸堅定,“事情只有真假,豈有模棱兩可的說法。既然麒麟發現端倪,屍鬼慨然來告,我也判斷理株仙尊確有問題,此事的因果,便由我來承擔。”
“人皇便是要殺元神,又豈能如此草率,我建議由四位仙尊出手,將理株仙尊擒下。
既然因起麒麟,可將理株仙尊交由南域看管,這樣既避免了各宗彼此的猜疑,也剔除了東界的隱患,更拉近了與南域的關係。”
宛若天籟的妙音在人皇身側響起,清音可悅,如那疏疏衣上雪,浮光入眸化愁月。四位元神眸子一亮,易皓沉也是眉間舒展,將理株交由南域,當真是神來之筆,這文婉兒如何想到的。
眼見幾位元神的眼中露出讚賞之色,易人皇當即從善如流,“還是婉兒想得周到些,那便照此行`事,有勞各位仙尊。”
然而下個瞬間,麒麟樓出現的變故,則是讓人皇和四位元神都有些措手不及。
原本居高臨下的理株仙尊淡然一笑,對着少年豎起手指搖了搖,“你啊,怎麼出現得這麼晚呢,偏偏還要來揭穿我。
不過,有了你這柄刀,我與諸位天子的共謀倒顯得有些多餘了。”
居然承認勾結天魔?!生院元神居然真的認了?
天上地下,所有人頓時瞠目結舌!
轟!
無窮無盡的血色明光憑空出現,似心有割捨,似入道無憾,似棄疾天地,似逢歲修株。
不好!
待四位元神從雲界中搶下,麒麟樓所在方圓數千丈已然被血色明光盡數籠罩。
“破軍,七殺,天狼,應`召凝泉於此,開!”
泉星仙尊掐訣向下一指,星光匯聚成一汪泉水,靈動蜿蜒中卻有着烈烈殺性,宛若一條靈龍向光罩撞去。
血色明光上被打出深深的凹陷,道道裂痕上皆有星力糾纏,僅僅一息,明光微微閃動,卻是恢復如初。
“沒用的,這是東雍的護都大陣,勾連了我等三家的底蘊,一旦發動就牢不可破。
理株必然在設立陣勢時就埋下了暗手,才能以一己之力發動。”另一位元神不由得沉沉嘆息。
“這陣勢即便他能發動,所燃所燒也是他自己的修爲和道韻,最多持續三個時辰,他圖什麼?屠一衆修士?殺幾個道子?還是說他恨屍鬼壞了他的佈置,要同歸於盡?”
泉星仙尊完全不能理解,甚至其他三位元神和人皇易皓沉也頗爲疑惑。
生院元神就如瘋魔入心,行`事已然不可理喻,似是暴露後惱羞成怒,拼着身死道消也要拖那屍鬼一起上路。
倒是文婉兒幽幽嘆息了一聲,眸子中有着清麗而瞭然的盈光。
理株,恭喜!自己找到了麒麟,你也尋到了夢寐以求的那柄“刀”了麼。
……
天地似乎陷入了迷濛的血色中,雲空被盡數遮蔽,周遭的一切被血色盈光縈繞,若隱若現。
麒麟樓周圍本來有着各色勝景,往日裡,流光輝映,直透雲霄,更有隱隱妙吟輕揚悠遠,入耳似有絲竹許那明月出,微雲瑩翠霓裳舞,杯酒不曾飲盡,長歌不曾相負。
而如今,擡眸入眼處,皆是紅光赤色,生殺浮沉。
天予無情,不賜淨相守,短生長久,疾殘劣墮垢,終成諸靈心鏽。
“快進來!”
麒麟樓的大門轟然打開,急切的呼喊從樓裡傳出。
周遭的修士如夢初醒,不管不顧地朝麒麟樓奔來,一時間,樓外亮起各色遁光,水意、劍輝、碧焰、蟲影……閃耀不休,照得樓外流光紛呈,妙象萬千。
不過在這血色盈光中,諸多修士就似被粘在蛛網上的小蟲,又如在漩渦中掙扎的小獸,即便拼盡全力,似乎依然要被吞沒其中。
那明光籠罩的樓臺,就如高懸中天的明月,看似觸手可及,當伸出手,邁出腳,卻悲哀地發現那明光遠在天邊。
各色遁光拼命對抗着逆流,卻只能一寸寸地前進,稍有不慎,便會被打回原地,甚至被拉扯向血光的更深處。
血光深處有什麼,所有人根本不敢胡思亂想,只看到捲入其中修士,再沒有半分迴應,而消失的方位,卻盪出了暢懷舒心的呼吸聲,頓時讓人不寒而慄。
“殺一人,可得生。”沉沉的聲音出現在血色光潮中,平靜且殘忍。
無論樓內樓外,所有修士不由得一怔,無言的沉默出現了。
“有幸在麒麟樓裡的是命數,運氣不好在樓外的也是命數,對抗命數的過程,就是修行的過程,一線生機我給你們了,路怎麼走,你們可以自己來選。”
隨着理株仙尊的話音落下,血色光潮中的衆多修士臉色大變,神色複雜地看向四周,不自覺地開始遠離周遭的人。
樓外一衆修士不敢有任何動作,怕引起難測的後果,而樓中衆人目光中則多出了一抹悲涼。
“啊!”
不到半柱香時間,終是有修士堅持不住,遁光不穩,被拉扯向血光深處,“救我,救我……”
沒有人救他,便是幾位金丹天人在這血色潮汐中也是艱難地維持住身形,似乎這血潮會主動辨別落陷其中的修士,殘忍地戲耍着每一個人。
就在這名修士就要落到血光深處之時,一道劍光閃過,將他斬成了兩段。
錚!劍遁如電,頭也不回地向麒麟樓的大門衝去,下個瞬間,一名男修似是邁過了生與死的分界線,出現在麒麟樓大門之中。
在樓內一衆修士的注視下,他臉上帶着淡漠的表情,如同自辯一般開口了,“再等一息,他依然會死,我沒得選……”
轟!
彷彿打開了某種開關,麒麟樓外,血光潮中,頓時爆發出無數的戰鬥。
“這就是仙尊想讓我看的?還費了這麼大的功夫?!”
少年道人微微側過頭,平靜地開口了,“人性本惡?不堪一救?”
魅惑佳人攔在他的身前,清流卷出一抹如洗青碧,擁簇兩人身周,牢牢遮攔住血光的侵襲,仿若在這血色天地中圍出了一方小小淨土,僅供立足。
理株仙尊一步從血光深處踏出,寶相莊嚴,神色平靜地開口,
“天地衆生當然值得救,復眠想救,我也想救,麒麟想救,你呢?
若我來猜,你也想救,難道不是麼?!”
知者慮,義者行,仁者守,滅者討,既然有刀,便讓自己成爲磨刀石,讓其更爲鋒銳些吧。
也許會折,但若不折,此子將來必不遜色雙英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