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湯湯的聲潮激盪在東雍的上空,如同漣漪激盪爲波濤,宛若天邊響起的驚雷,打破了天地中的沉悶。
數不清的凡人紛紛擡起頭來,茫然地望向天空,卻是不知道發生了何等變故,唯有極少數凡人聽到那聲浪中有“道兵”二字,臉色頓時大變。
不管是曾經的雍都或是眼下的東雍,都是凡人和修士同居一城,便是貴爲金丹,或是有沾親帶故的凡人,又或是門下弟子多有親眷,少數曾隱晦地提點過,若是道兵定策,會不會被選中,只看命!
絕不能跑,出了東雍更沒有保障。
不少凡人當即匆匆出門,去尋自家靠山,想探尋點詳細消息。
而這些凡人的靠山,眼下皆是神色複雜,憂心忡忡地看向東雍中的某個方位,那處天下聞名,便是在妖魔二族中也是聲名顯赫,曾有幻妖冒着奇險來此遊歷採風,被當場識破,淪爲了笑談佳話。
香茶醇酒分山濤,此來流觴盡相邀,有英憑欄不堪醉,不知仙尊同席老。
麒麟樓,天下第一樓,曾有無數傳奇由此而生,而今日更是有人在此挑釁天宗元神,好生了得。
諸多修士,警醒的,急忙向各自的宗門遁去,膽大的,則是心中一橫,非要去麒麟樓看個熱鬧……
東雍中,似是出現了數個漩渦,不停有遁光飛快地落入其中。
其中一個漩渦的中心,易皓沉和文婉兒對視一眼,均是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現任人皇深深吸了口氣,靈臺中已然澎湃如海,那浩蕩在東雍上空的聲音,只會是一個人,正是那剛到東雍不久的殺才。
若是姬催玉所言爲真,理株仙尊若是真的勾結天魔,修醒生院便算是徹底背叛了天地人族。
復眠和理株兩位仙尊明明都是天地中長生久視的大能,生院更是人皇護脈三宗之一,怎麼會背叛人族?
若是修醒生院都叛離了人族,那東界其餘九家天宗中,又有幾家值得信任?
“情況緊急,人皇必須到場,無論是私怨構陷,還是明確指認,事涉元神絕不能輕忽!
結果很重要,事情的處理過程同樣重要。”
文婉兒當機立斷,如玉蔥指輕輕一握,鄭重開口。
雖然不知道這殺性屍鬼如何識破了理株仙尊的苦肉計,但絕不可能有真憑實據!
只要人皇在場,僅憑一個凝真道子的一面之詞,決計無法定下天宗元神叛離人族的大罪,相反,若是沒有足夠重量級的中立大能在場,纔有可能落入那殺性屍鬼的陷阱。
“對,你我速去麒麟樓,理株仙尊定然去了,不然豈不顯得心虛。這等大事,南塵星宗和燭星靈門的元神定然在宗裡坐不住,當是會去鎮住場面。
唉,只希望一切都是誤會,東界已是經不起動盪了。”
易皓沉輕輕嘆了口氣,東界看似有十家天宗支撐,爲人族四域之最,但外有妖魔夾擊,內有隱患存疑,情況實在說不上太好。
就淵劫求存來說,眼下東界絕對比不上南域,北疆沒有妖廷背刺的風險,也強過東界不少。
若論局面之壞,只能說東界和西極各有側重,東界被三族算計和夾擊,西極那處有妖師虎視眈眈,都是各有難處,說不上輕鬆。
這種情況下,元神叛離人族的消息,可能會引起一連串難以預估的牽扯和動盪。
若是個誤會就最好了,自己可以作那緩頰之人,只需要那姬催玉誠懇道歉即可。
若是那殺性屍鬼說的是真的……
“易人皇,景星的性子你我實在太清楚了,姬催玉既然敢說是受了景星所託,我擔心不會是虛言妄語,等會若是屍鬼能拿出真憑實據,還請易人皇當機立斷,否則怕是會遺禍無窮。”
快到大門處時,紅霞佳人猛然一個轉身,鳳目中凝起凜凜冰雪殺意,霜冷之辭痛陳而出。
易皓沉淡然地點點頭,慨然說道,“婉兒放心,只要我爲人皇一日,絕不會對背叛人族的行爲有絲毫容忍,無論是蘊氣還是凝真,又或是金丹和元神,哪怕是人皇的護脈宗門,也絕不容情。
交到你手上的,必是一個不那麼難看的局面……”
身爲人皇的他,漸漸看得有些明白,要想淵劫中求存,就不能光指望元神,因爲天地大能也有隕落的風險,而是應當將眼光放長遠。
各宗裡煉心有成的道子,殺伐中爭命度劫的金丹,以及各宗協力推演出的各種爭勝法門,纔是人族未來的勝機所在。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這其中,以心血澆灌尚還稚`嫩的幼苗。
看着眼前風采熠熠,宛若天地明珠的佳人,易皓沉笑了,也不知多年以後,她在人皇之位上,會如何來評價自己。
只盼到了那時,森望城中那萬千之衆的雀躍歡呼已成爲了現實,麒麟既在,人道永昌。
婉兒,此去麒麟樓,我來爲你蕩平人皇前路的障礙。
……
理株仙尊緩緩從雲界中落下,看着少年道人細嗅茶香的鎮定,靈臺中忽然莫名地生出感慨,
天降靈才一石,雙英佔了八斗,衆生甚是不服,天地於是又補了一石氣運,麒麟堂堂正正劃了七成入懷,衆生皆服,萬萬沒想到,剩下三成被這屍鬼竊了不說,還從麒麟那裡又搶了兩成。
屍鬼殺性沖天,來者不善啊!
如果僅是殺性屍鬼胡亂攀扯,他根本懶得理會,元神豈是能輕易冒犯的?
若是隨便來個修士空口白牙胡扯一通,就要讓天宗元神現身解釋,長生久視和鎮世神通怕也太過廉價了。
但此人說是受了金玉麒麟所託,來問他理株,他卻是不得不來。
不來,代表禁不起南域諸姓諸宗的喝問。
不來,東界各宗元神必然也會要他給出合理的解釋。
不來,就是做賊心虛!
所以他來了,他自信眼前這屍鬼必然拿不出他倒向天魔的真憑實據。
他不久前纔在森望之戰中道體受創,於東界人族有功,甚至爲了使苦肉計顯得不那麼引人注目,還是在濁醐傷了青慧後,他才受的傷。
總不至於,與大自在天子爭鋒時落了下風,便算是叛離人族吧。
“姬催玉,誣陷元神是重罪,我便是將你打殺在這麒麟樓,也無人敢說我做得不對。”理株仙尊冷冷發笑。
浩瀚的元神威壓倏地落到麒麟樓的頂樓,讓所有修士不寒而慄,終是回憶起天地中最大的規則之一,元神不可侮,否則死。不過少年道人卻似沒有感受到這排山倒海一般的氣勢,只是慢吞吞地將那盞香茗輕輕放下,似那陽關道前浮名不爭,獨木橋頭此心已冷,盡去天真放眼乾坤,舉頭不思相敬鬼神。
放下茶盞的一瞬間,姬催玉的眸子中生出灼灼明光,心頭所有的糾纏再度被他斬消一空。
一茶一劍神魔爲燈,一路一程殺心爲證。
不管復眠也好,理株也好,也許都有着自己的理由,但這些理由對於他來說,都無關緊要,皆爲該斬。
入滅之時,元神和凡人並無區別,同吹天風,共歷淵劫,如出一轍。
千萬飛鳥,億萬躍魚,都該有不同的遼闊,便是元神看得遠些,殺伐陣前,丹火爐煙也並不高於人間炊煙。
無論何種理由,勾結天魔者,當死!
姜默舒輕輕掃了一眼麒麟樓下的修士,那是一張張略帶緊張的面容,面對元神的意志,他們只能選擇跟隨,獻上力量,鮮血,道途,陽壽……
既然註定要犧牲,大約隨着自己的意志,會更爲值得,也會有更多的有情衆生在天魔和妖族肆虐中倖存下來。
這點元神保證不了,人皇保證不了,但刑天之主可以保證,天地中沒有任何人能比自己更有信心,讓天地俱淨。
自己希望的天地,是一個哪怕自己隨意轉生,也不會輪爲血食和容器的地界,乾坤如此之大,總該容得下一方安靜的茶桌。
衆生依舊懵懵懂懂,那便跟着自己向前走吧,哪怕跌跌撞撞。
擋在前面的,註定會被神魔一腳踢開,無論是天子,妖聖,又或是元神。
落針可聞的靜謐中,少年長身而起,立在麒麟樓最高處,似代表樓下的諸多修士,也似替天地中的有情衆生,沉聲一問,
“仙尊說得哪裡話,我只聽說勾結天魔之人,無論何等境界修爲,必死。
修醒生院有些意思,身爲人皇護脈宗門,兩位元神居然皆是反了,復眠仙尊有他的理由,不知理株仙尊的理由又是爲什麼?”
在他身側,魅惑佳人低眉順眼,在麒麟樓內外,諸多修士屏息以待。
“我生院爲人皇一脈的存續殫精竭慮,無論是門下修士還是我,都問心無愧。你說我勾結天魔,怎麼個勾結法,當着人皇,當着其它四位元神,當着東雍所有修士,你且說說!”
理株仙尊冷冷一笑,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屍鬼,還有下方的蘊氣、凝真、金丹,似是一尊天神面對螻蟻的控訴,露出了不屑。
東雍有三家天宗,分別是南塵星宗、燭星靈門和修醒生院,共有五位元神,星宗和靈門各有兩位元神。
而修醒生院地位特殊,爲人皇護脈宗門,向來爲三宗之首,今日姬催玉發難,若是拿不出證據,他便可將之反制,鎮在東雍。
其他元神也干涉不得。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我剛纔已經說了,是鄭景星那廝發現的,但他急着送神魔回命曇宗,便讓我遊歷到東雍後,提醒人皇小心。
我尋思如此大事,我一個屍鬼的小小身板可扛不起,萬一被人滅口了怎麼辦,所以當着東雍諸多修士的面,光天化日下來問問,你爲了落陷麒麟,甚至不惜勾結天魔,值得麼?
至於道兵之事,你只需要在其中做點手腳,怕是易人皇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少年道人沉聲開口,手指在虛空中輕彈了一下,卻發出了錚錚刀鳴。
什麼?!
當殺性屍鬼再次擡出了金玉麒麟的名頭,麒麟樓內外諸多修士心中的天平逐漸有所傾斜,就連修醒生院的修士都有些迷茫了,有些無措地看向自家仙尊。
以麒麟的傲性與氣度,絕不可能隨意污衊一位元神,必然有着十足把握纔會讓屍鬼提醒人皇。
而這屍鬼也絕不可能假冒麒麟的名頭,說出這般輕易就能被拆穿的謊言。
“一派胡言,我和麒麟前無因果,現無冤仇,我怎麼可能去落陷他,甚至爲此還去勾結天魔?!你撒謊!”
居然真的是構陷?!理株仙尊已是驚呆了。
他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屍鬼居然真是在胡說八道,而且沒有任何證據。
他已十分肯定,金玉麒麟絕沒有跟這屍鬼說過懷疑自己,因爲根據當日濁醐天子的計劃,脫身的天子是隨意挑選的道子,目的是帶麒麟和屍鬼上虛天,以及引出森望城的兩位元神。
他理株勾結天魔就是爲了落陷麒麟?!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自己和諸脈天子共謀,又豈是爲了一己私仇,再說他與麒麟也着實沒有什麼私仇和因果,生院甚至和麒麟都沒有交集!
這屍鬼當真不當人子,當着天下修士的面,公然構陷元神,好大的膽子!
“沒有因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理株仙尊,昔日人皇三脈中,印家的最後一人,印鈞千被生院以秘法匯聚了印家一脈所有氣運,結果被鄭景星那廝意外斬了,影響了生院通過人皇掌控各域的計劃。
而生院當初安排在印鈞千身側的聞展東,正是開闢了融身真魔一道的自在天魔,此事西極渡彌仙尊可以作證。
你說生院和麒麟沒有因果?你說你沒有勾結天魔?
你去問鄭景星那廝,看他信不信!”
姬催玉口中吐出的話宛若一道雷霆,擊碎了諸多修士眼前的沉沉夜色,似將真`相大白於天下。
便是其它四位元神,也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易皓沉和文婉兒對視一眼,都不由得同時微微嘆了口氣。
“你誣陷我,印鈞千之事早已消泯,我根本不知這段因果!”
理株仙尊不禁睚眥欲裂,他是真不知道印鈞千原來是被麒麟所斬。
那年印家最後一人根據安排破宗而出,恰好運勢將起之時意外隕落,一番排查,最大的嫌疑是當時的暗皇,甚至還以此通報了驚天刑宗和鎖龍寺。
萬萬沒想到,居然是被麒麟所鎮。
這下當真是有些說不清了。
看着少年道人挑釁的目光,感受着周遭越來越淡漠的注視,理株仙尊哪裡還不明白,眼前這屍鬼確實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就是要把勾結天魔的屎盆子,當着諸多修士的面扣到自家腦袋上。
自家確實和諸脈天子共謀,但這並不是該被無端構陷的原因。
這殺性屍鬼這麼費力和拼命,到底是圖什麼?
自家根本沒得罪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