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天地看作蠱池,天魔、妖族、人族就如三隻蟲豸,正在此間互相拼命殺伐,用爪用牙,甚至連蟲軀都壓了上去,無所不用其極,或是想吃掉其它兩隻蟲子,或是想獨自霸佔蠱池,或是單純地不想死……
然而在蠱池的一角,不知何時,悄然多出了另一隻蟲子,沒有張牙舞爪,而是默默地注視着蠱池中的廝殺,學習磨利牙齒,試着化出刃爪,慢慢積蓄着力量,耐心地等待着一個最好的時機。
蠱池中最後的勝利者只有一個,新生不代表弱小,很多時候也代表着無限的希望。
“所以,姬先生是覺得這戮族也是大患?”
風盡殷輕吐蘭息,她跟在少年道人的身邊也有些日子了,終是覺得還是有些看不透他,彷彿這道子在依着某種讓她不能理解的準則,做出很多看似混亂,卻又有用的決定。
“以前算不上,不過眼下卻是說不準了。
這戮族有天魔之性,有妖血之蘊,還可修行人族神通,若說修行道路之廣,可算得上得天獨厚,不過有利自然有弊,前路看似寬廣但也繁雜,容易讓人眼花繚亂,對上凝真之時佔盡便宜,直面金丹也有不少優勢,但到了元神、妖聖、天子這個階段,侷限的地方就來了。”
“侷限?”魅惑佳人眸子中露出疑惑之色,眼下的她雖然已有元神戰力,但諸多元神才知道的秘聞還不大清楚。
少年道人點點頭,冷笑一聲,“戮族修行本源不純,要想成爲戮靈,魔妖人三脈終是要擇一而進,但善財尚且難捨,何況安身立命的神通道力。
哪怕明明知道前路何在,但想勘破力量的本質,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面佔的便宜便要統統在此刻來還,加上之前諸脈天子被封鎖虛天,冥冥中,這戮族的氣運便缺失了一塊。
所以此前戮族中僅有兩三位成就了戮靈,大概也是另有機緣。”
風盡殷第一次聽到如此秘聞,不由得秀眉微蹙,過了幾息,方纔遲疑着開口,“姬先生,你的意思是天魔入世,反而將戮族的氣運補全了?”
“沒有意外的話,大概是這樣。
戮族本來只有兩三位戮靈,自天子入世佔據中原魔域,好幾位原本困頓在戮使極限的人物,紛紛踏出了關鍵的一步,成就靈位,眼下明面上的戮靈已然有九位之多。甚至我有些懷疑,三次淵劫原本的主角應該是他們。”
自從得了諸靈問心塔,姜默舒終是對天地氣運的流轉有所感應,再不是以前那般睜眼一抹黑了。
加上他本就一直懷疑,經過兩次淵劫,天地似對妖魔入世已不再排斥,甚至作出了妥協和適應,而戮族就是被冥冥中的意志所選中,大約是新的天地主角。
只是三次淵劫被提前引動,又爆發得如火如荼,戮族這才失去了潛龍在淵、厚積薄發的機會,只能匆匆入場,加入到這場席捲天地的殺伐之中。
這不只是姜默舒的警覺,東界諸宗甚至妖魔二族,都在謹慎地觀察和試探,對於橫空出世落到棋盤上的蘋果,各方執棋之人實在無法視而不見。
“既然如此,姬先生爲何還要火中取栗,區區幾個金丹,下道追殺令即可。”
風盡殷心緒激盪,脫口而出,原本她以爲少年道人只是靜極思動,想去那迷亂靡靡之地看看不一樣的風景,沒想到卻有這等干係,涉及天地中氣運流轉,格局分佈。
如此,此行風險怕是不可同日而語。
“那地界有一件我要的東西,正好趁着這因果取了,如此方可不引人注目,我時間不多,這樣的機會不想錯過。”
少年道人話音剛落,風盡殷美`目盈盈,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時間不多?!再聯想到他一路尋幽訪妙,鄭重地挑選美景之地的種種作派,有種不祥的預感頓時出現在她的靈臺之中。
金玉麒麟道體出了問題,只有三百陽壽,卻依然心甘情願與眼前這俊俏少年分個生死,明明這一戰生死難測,偏偏殺性屍鬼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難道……
“姬先生,你的道體是不是也出問題了?和麒麟一樣?”風盡殷怔怔地看着少年,玉手將鬢邊數縷青絲撩至耳際,失魂落魄地囁嚅出聲。
在少年道人不解的眼神中,如玉佳人輕輕嘆了口氣,眼神中滿是愛憐凝視,“催玉,你能破開仙尊禁制,甚至短時間能將修醒生院的鎮宗靈寶,硬生生地祭煉完成,不會沒有代價,是光陰過隙禁法還是燃魂踏刃盜天術?又或是我不曾知道的法門。”
少年道人一愣,不禁有些啞然失笑,人族破域而出之前,於生死存亡之際,委實爆發出了不少天才甚至瘋狂的想法,哪怕有着絕險也曾有人不斷嘗試。
風盡殷說的兩種法門,是被當時的人皇正式封印的法門,確有加快修行進度的效果,不過代價着實不划算,濃縮到極至的修煉經驗根本來不及消化,甚至任何道體也無法調整適應,參與的修士或是走火入魔,或是道心失守,無一成功。
“哎呀……”如玉佳人撫着額頭,幽怨的小眼神掃過少年道人的右手,嘟起的小`嘴似乎表明她很是委屈。
一記彈指將麻煩解決後,姬催玉淡然出聲,“我天縱之姿,還用得學那些十死無生的法門?我說時間不多,是因爲和人皇有十年之約,要以諸靈問心塔抵擋人道反噬,而那道兵之法我還沒揣摩明白。
你在腦補什麼?!”
風盡殷不敢反駁,只能螓首微垂,委屈巴巴地撇撇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似鏡水夜來秋月,漣漪光,碎碎雪,當真是我見尤憐。
姬催玉不由得頭皮發麻,不知自己到底哪裡露了破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忘川之主好像有些窺破了自己的虛實,偶爾實在沒招了,就當場來個我哭給你看的神通。
自家也不好真的計較,哪怕故意冷着臉,她也要有意無意轉到面前,來個花依風信,雨濯春塵。
似在試探,偏偏又是一片真誠,好生無解。
“猜得很好,下次別猜了,我可不是鄭景星那短命鬼,等哪日`你見了我真正的底牌,我保證讓你大吃一驚……走,我請你去吃靈膳……”
俊俏少年莞爾一笑,“那兩大妖廷倒是有些氣度,兩廷聯姻,東界人族諸家天宗都發了請帖,就沒想過萬一真有元神命都不要,也要去吃頓喜酒?到時候,菜是上還是不上,人是殺還是不殺?
而且,居然還在戮族那裡擺了一個月的流水席面,當真闊綽,倒是省了我的靈石。”
風盡殷聽到俊俏少年這麼說,知道已是他最大的誠意了,若是其它元神知道殺性屍鬼服軟的方式居然是請人吃飯,怕是眼珠子都要掉落一地。
而且,這小賴皮說到靈石眼睛就飄了,生怕別人劫了他道似的。
有次她壯着膽子問了一句,俊俏少年卻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額間骨玉,意有所指地說道,“我出手的價錢,是一萬靈石,這骨玉的要價,是三萬靈石,而天地中一個很有意思的秘密僅僅需要四萬靈石就唾手可得,你出得起價錢的話,不妨考慮一下。”
四萬靈石,靈晶四顆?
風盡殷頓時被少年道人一本正經的樣子給逗笑了,“姬先生,一萬靈石,你就會出手一次?”
“當然,從我入道起,一直就是這個價格,童叟無欺!有段時間實在太窮,我還賣過符籙,假一賠十!後來淪爲囚魂屍鬼,辛苦積攢的那點家當全數爲鬼母所得,實在是不堪回首。
人嘛,都有落魄的時候,我時常提醒自己不忘初心。所以我出手一次,就是一萬靈石,端茶倒水、殺人鬥法都接,不管成與沒成都要收錢,只是知道這事的人不太多,敢來下單的也沒幾個。” ☢ ttкan☢ C〇
風盡殷當時笑得腰都軟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那以後,我若是有需要,定然會照顧姬先生的生意。”
“好說,不過說好,熟人也不打折。”少年道人當時回答得很是正式。
從恍惚的回憶中一躍而出,如玉佳人不禁笑了起來,旋即邁着輕快的腳步跟上了少年的背影,而在前方十數裡的位置,一座巍峨的雄城已然隱約可見。
……
繁宴城從何時開始立城,已然無從考究了,有傳言甚至是在人族破域之前。據說人妖兩族聯手封鎖天子於虛天,初次定約所在恰好就在此地。
隨後有些不被理解的人和妖定居此處,自認冥頑。
再後來,被魔性沾染的諸靈隨之而來,不甘俗庸。
等到天魔之性可融匯人妖,甚至混淆陰陽的法門被探尋出來,這片地界的風土人情便慢慢變得多求快活,盡要痛快。
春江生潮水,風月落悱惻,盈盈求得所,似是苦中樂。
不嫌月色多輕薄,願醉長空不寂寞。
妖廷欲擒故縱,放人族出中原,欲要引蛇出洞,更要藉此分裂人族諸宗,人族也需要更多的縱深來掩護中原所在,便將計就計。
於是,好一番殺伐,直打到兩邊都有些累了,妖廷退出了戮族之外,人族各宗也很有默契地停在了戮族邊界,至此,東界擴域成功,戮族也成爲了東界諸宗和兩大妖廷之間的緩衝之地。
不知不覺間,戮族已然自成一體,於東界人族和妖廷之間左右逢源。
戮族的地位特殊,但難證長生久視,所以人族宗門和各大妖廷默認,只要逃到此處成爲戮族,便算是其心已死,自絕前程。
只要不離此地,在此醉生夢死,多半也就不再追究,權當這人已隕落在此處。
不過戮族長久以來,誰都不得罪的準則,眼下卻是受到了挑戰,這挑戰非是人妖兩族給的,恰恰出現在戮族的內部。
自從天魔入世,數位戮使一躍成就靈位,便是堪比凝真的戮羅,也有三十來位輕易渡過了天劫,整個戮族的實力,肉`眼可見地充實起來。
“眼下大爭之世,難道你不動,別人就看不到你?何其荒謬!”伶恨靈尊冷冷開口。
作爲新晉的戮靈之一,他倒不是對戮族潛淵伏水有什麼意見,他也知道,時間在戮族這邊,但三族戰起,天地殺伐,實在沒有更多餘地給戮族左右騰挪。
兩族相爭,最先死的可能是旁邊冷眼旁觀的第三族,畢竟,戮族眼下的實力,足以影響到天地中的格局了。
到底路要如何來走,這些天,九位靈尊反覆在討論。
有人偏向妖族,畢竟兩大妖廷的威脅就在眼前,而且妖族的血脈神通與戮族融性並不排斥,甚至偶爾還會有驚喜。
也有人偏向天魔,畢竟真正讓戮族成爲天地中獨立一方的力量,根源還是魔性,而且天魔入世佔據中原後,若論實力,要勝於人族和妖族,當年亦是如此,天魔幾乎將人族和妖族逼到了絕境。
支持靠向東界諸宗的,僅有一位靈尊,說的道理也很簡單,“人族曾爲天地之主,氣運籠罩,不是那麼容易被打敗的,只看這百年,妖廷和天魔都吃了不少虧。”
“我知道有人與妖廷有勾結,兩大妖廷聯姻,說是所有妖聖均會到場赴宴,我看未必吧!
兩個妖聖想來將生米煮成熟飯,逼我戮族站隊,是陽圖妖廷還是陰洛妖廷的主意?還是那妖師迦雲真的謀劃?”玄籠靈尊作爲老一派靈尊,向來持重,從不輕易在人族天宗和妖廷之間站隊。
場中頓時一靜,幾乎鴉雀無聲。
“淵劫之中,非生即死,玄籠,此事你還是不要過問,至少後面人族詰難,還有個轉圜的餘地。”
過了幾息,一位靈尊侃侃而談,“以前,我等只道是戮族先天有缺,證不得長生,所以只求一個快活,事實證明,不是我等道體有缺,也不是道心不堅,而是戮族氣運尚不圓滿。
如今天地予我等氣運,代表着什麼,我想不用多說了吧,天魔主滅,妖族主生,人族主慧,但都只代表着過去,而我戮族秉承各族優勢,則是天地認可的未來。
妖師縱有千般算計,但有一句話確實沒有說錯,便是要坐山觀虎鬥,也須要持刃在手。
這一戰,便顯露出我戮族的實力,站妖族則妖族勝,站人族則人族存,如此,才能爲戮族爭取到更多的時間。”
玄籠神色一凜,因爲他忽然發現,幾乎所有的靈尊都淡然地點點頭。
甚至無論是支持靠向天魔,還是支持靠向妖廷,在這一點上似乎都達成了共識。
“各位,該赴宴的赴宴,該作啞的作啞,此事由我一力推動,便是那人逃脫,因果也是算在我一人頭上。
若是我加上兩位妖聖,還能被那人逃出生天,我等再行斟酌一下,戮族在這天地格局中如何來站位。”
伶恨靈尊沉聲冷喝,甚至將手向下一揮,“我戮族此前耽於氣運不全,不得已醉生夢死,如今要步入天地戰局,豈能沒有血色開道?!”
諸多靈尊微笑點頭,各自起身離去,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玄籠靈尊怔在了當場,良久,對着伶恨靈尊喟然一嘆,“前方的路,可能是地獄……”
“玄籠,你老了,你見了太多天魔的兇威,見了太多妖族的血勇,見了太多人族的奇蹟,這些都讓你的心變老了。
一族要想煌煌正正立於天地,不能沒有英雄,不能沒有血色,不能沒有殺伐……
這些你做不來,我來做!”
伶恨靈尊長身而起,大步向殿外走去,頭也不回,有作歌聲慨然而散,
“三妙均栽實堪誇,仰觀造化修真芽,諸獸相逢鬥一場,玄味隱伏血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