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灑在風盡殷的臉上,顯得很是靜謐,也顯得很是無情,彷彿從妙美燦爛的夢境之中掙脫出來,跌入了冰冰冷冷的現實。
看着踏空而行的決然身影,青冥中的諸聖不由得同時沉沉一嘆,無論出於怎樣的理由,東界終是有人作出了沉重的選擇。
如此慨然赴死的意志,足以令人動容。
青冥之中,爭鋒相對的兇韻與殺韻已然偃旗息鼓,沉沉的寧靜似乎正在發出邀約,那是赴死的飲宴,那是入劫的淪陷,更是人心的考驗。
風盡殷站在了劫陣的邊緣,亭亭而立,神態安詳,明光照亮着她的輪廓,也印證着她的決然。
“你可知道,只要你踏入這劫陣,無論賭約的勝負如何,你必然身赴幽冥!”無間佛母的聲音如冰玉碎裂一般凜凜,讓人靈臺生寒。
風盡殷擡眸望去,只見無數的戰鬼之前,一位如玉仙子正沉靜地看着她。
佛母的眸子中沒有絲毫憐憫,柔`脣掛着若有若無的弧度,霜冰雪冷更是無悲無喜。
“嗯,我知道。”
沈採顏眸子中蘊含的深深危險,卻沒有讓風盡殷升起恐懼,反而瞬間平靜下來,淡淡地應了一聲。
宛若世間最甜美的夢境破土而出,光是思及想及,已然讓人沉醉滿足。
等風盡殷回過神來,她已然身在劫陣之中,卻看到刑天之主和無間佛母同時皺起了眉頭,彷彿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況。
只要退一步,便能傷勢痊癒,便能萬事俱全,便能與心中那人同觀春秋如繁花盛放,便能於漫漫逝水中結下尋常約定——不悔不離不棄。
風盡殷幽幽笑笑,衝姜默舒屈身福了一禮,“催玉命苦,所以行`事難免有些偏激,姜宗主大人大量,以後還請扶他一次。”
情之一物就如那花,開時似豔,落心爲清,爲天地諸韻最真,香非奪心,香非戀身,香在刻骨莫道情深。
既情劫臨身,當情劫臨身。
情斬所愛,亦斬自身,終是不得不離分,終是不得一生一世有情人。
催玉爲她放棄神通靈寶,爲她不顧自身傷勢,如此無悔無怨,想來是緣裡彼此相欠,能逢他於這人間,倒也心甘情願。
怎麼可能,自家有什麼值得無間佛母嫉妒?風盡殷只覺得很是荒謬。
不知爲何,此時面對沈採顏,她絲毫感覺不到對面有任何惡意,卻彷彿有着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似是羨慕,似是釋然,甚至隱隱有着一絲嫉妒……
風盡殷昂起螓首,不顧玉顏上略微凌`亂地淚痕,怔怔看了看東界的方向,此時那妙人兒,應當還在辛苦閉關,只可惜待他出關之時,自己卻是不能候在門外了。
你現在退下去不會有任何損失,便是你道體中的暗傷,我也會交代其它神魔之主爲伱祛除。”
只要她欣然入劫,便能換他一世無塵。
若說遺憾,倒也遺憾,不曾吹他淡眉眼,不曾見他風月面,或許,自己當時該勇敢一些,可惜啊,這天地卻不願予她更多時間。
不需要身死,不需要入劫,只要她退下去……她夢寐以求的一切,便可一一實現。
然而,風盡殷慘然一笑,她不能退,天可憐見,催玉的所有因果都在此處。
滾滾晶瑩好似一顆顆的璀璨珍珠,從風盡殷的眸子中溫柔`滑落,落於青冥瑟瑟,品了難捨離合。
溫潤的聲音從側後方傳來,是刑天之主在輕輕嘆息,“這是最後的機會,你已經表現出了對我命曇宗的善意,這份善意無論如何,都會有人承認。
面對着刑天之主的雙眼,風盡殷同樣感受到了對方話語中的真心,求生的意志情不自禁地翻騰起來。
不過霎時間,她想到了自家妙人兒曾被佛母化爲了僞身,頓時讓她得了明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原來對於催玉,她也不是如傳言那般無情呢……
“風盡殷,你要明白一點,若是踏出這一步,便是我也無法可施,你要考慮清楚!”
姜默舒的動作微微一滯,語氣中多出了一絲柔和,“罷了,你不悔便行。”
風盡殷搖了搖螓首,緩緩囁嚅開口,“我的一切都是他給的,怎麼會悔?”
風盡殷轉過身來,呼吸當即變得有些急促,似是貪婪地享受着青冥之中的天光,最後的天光,她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然不多了。
沈採顏的眸子中終於多出了一抹欣賞,鬼陣之前,佛母輕輕撫掌,毫不吝嗇自己的讚歎。
青冥中的諸聖神色很是古怪,看了看東界的三位元神和先天神魔,不由得嘖嘖稱奇。
“實在沒想到,東界居然有人願意入劫?老子輸得不冤!”
“據說情劍至銳至利,不想卻是斬人亦斬己,果然好生霸道,風盡殷哪怕已是元神戰力,卻甘願自行入劫,厲害啊!”
“她於此陣入劫,倒是讓殺性屍鬼真的脫開一切鎖鏈了,以姬催玉的瘋魔性子,怕是要出大事。”
“哪顧得了以後,你沒見那風盡殷落入劫陣,刑天之主和無間佛母的面色都很難看,誰能想到風盡殷會願意赴死?”
……
不知何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迦雲真所在的方位,那裡有兩道神通正靜靜散發着淡淡光華。
剛剛風盡殷到了劫陣之前,無間佛母施以恐嚇,刑天之主也出言勸阻,而當風盡殷決然踏入殺劫,雙英都不由得愣在了當場,這一幕,自然落到了所有人的眼裡。
不少人都隱隱猜測,會不會是風盡殷橫空殺出,刑天之主和無間佛母皆是沒有預料到,於是兩人全都猜錯了。
迦雲真面沉如水,因爲他也猜錯了。
若說東界的五位元神戰力還有一絲入劫的可能,便只會是這風盡殷,他猜到了風盡殷可能會現身,但姜默舒一定會阻止,同時應下所求,而面對這樣的條件,風盡殷必然會退回去。
怎麼可能不退?!他只是瞟了風盡殷一眼,觀其神情舉止,便知對方心有牽掛,不得掙脫。
既是已掙逍遙身,更是遠有心念人,爲何不退? 心有牽掛,非爲無情,爲何不退?
“雲真,不若看看賭約。”第三明凰淡然開口,語氣中的那絲急迫恍若不存,不過卻讓清麗鳳眸之中明顯多出一絲忐忑。
迦雲真閉上了眼睛,旋即猛然睜開,其中若瘋若魔的神光已然被壓入最深處,只剩如電如劍的灼灼,不弱煌煌天光分毫。
出現在明凰眼前的天妖,依舊睿智,笑容清冷卻沒有絲毫拒絕的意味,反而顯得如靜水映照那般自然而然。
妖師伸出手指,正要點到兩道神通光華之上,卻是猶豫了一下。
也許是擔心對面有着算計,也許是怕親手見證難堪的真`相,也許是因爲其它更爲複雜的理由,迦雲真轉過頭,面容上古井無波,淡然開口,“焚南大聖,還請代我揭秘。”
焚南妖聖沒有任何猶豫,一指點在那團骨白劍氣之上。
錚!
劍氣當即散開,宛若一汪澄澈清泉,湛湛去,冥冥來,憑空幻化作人心模樣。
“劫中命染霜,同看月昏黃,渾教殺伐陣,並肩斬夜長。”
見得劍氣所化的字句,青冥中的諸聖不由得神色大變,忍不住看向神魔道子,簡直覺得不可思議,這都能賭對?
便是風盡殷都跟見了鬼一樣,萬萬沒想到刑天之主居然猜得是有人入劫,她很是不解,既然如此,爲何還要於陣前苦勸於她,更何況沒到最後一刻,她也不知自己會不會踏入劫陣。
迦雲真的面色頓時變得煞白,微微眯眼,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
北疆元神和妖廷的妖聖皆是眼中露出遺憾之色,無論如何,這潑天一賭,刑天之主已然佔了極大的優勢,畢竟剛剛佛母曾出言威脅風盡殷,恐怕是選了無人入劫。
焚南妖聖沉默了幾息,妖軀似是被無形繩索捆縛住了,幾次想點到冥霧之上,卻停了下來,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迦雲真。
“還請大聖揭秘,佛母向來氣性沖天,不是輸不起的人。”迦雲真凝着眉眼,沉沉出聲。
吟善天女遲疑了一下,終是沒有動作,只能喟然嘆息,眸子中更是多出一抹無奈。
難道無間一脈今日也合該隕落?!
諸聖的視線落到沈採顏身上,清絕的佛母靜靜站在那裡,如瀑青絲垂垂而落,如仙身姿宛若無情的菩薩,於衆生無情也予自身無情,生死之事不過爾爾。
“不知妖聖還在等什麼?在等人請客吃席?”沈採顏側過玉顏,輕輕將青絲攏到耳後。
焚南妖聖無奈地笑了笑,只能依言而行,一指點在了冥霧之上。
轟!
“鮮衣且共舞,繒彩亦同賞,佛前求不得,幽冥噬情長。”
幽幽冥霧爲紙,淡金佛光勾勒,既有祥和之意,更有兇罪之韻,最可怖的是直接點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外的答案。
青冥中的諸聖差點眼珠子都掉出來了,居然佛母也猜中了?
迦雲真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居然輸得如此徹底?居然輸在御心識人?當真是可笑!
似是詭計得逞,無間佛母冷冷一笑,“姜宗主,看來這一局是我贏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疑惑不已,不過略一思索,各廷妖聖也許還沒有回過神來,北疆各宗的元神卻是當即眼放精光,長長舒了口氣。
原來如此!佛母好巧的手段,好詭的心思!
同錯則佛母隕落,同對則繼續劫爭。
眼下刑天之主和無間佛母皆是猜到了東界有人入劫,看似賭約打了個平局,但無論是誰,都不會相信風盡殷能勝過無間佛母,賭約至此,勝負已分。
如此一來,不僅無間一脈破劫而出,還捎帶從命曇宗的手裡,光明正大地搶出了萬鬼峰。
“沈師姐既然能算得人心,又敢賭上自家性命,這一局,師弟我輸得心服口服。”
姜默舒眉眼一沉,似是心有不甘卻終是放開了懷抱,“也許,是我太過執着了,這命曇宗主當年本該是師姐的。”
“你覺得我會稀罕區區宗主之位?”沈彩顏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十分平靜,不過眸子中卻有着森然灼灼的火焰,“我想要的,只會自己來取,卻是不稀罕別人的施捨。”
沒有元神或妖聖覺得,佛母此言是在狂妄叫囂,甚至覺得是理所當然。
而且,青冥中的諸聖再度對無間佛母刮目相看,好一個沈採顏,當真是輸在哪裡,就要在哪裡贏回來。
曾經輸了人心,便要以人心來賭勝。失了命曇,便要奪下一座神魔峰。如此氣性,難怪能與刑天之主並稱雙英。
“厲害啊……”第三明凰不由得輕輕嘆息。
前兩次淵劫,人族天宗雖是也出了一些英才,但根本沒有如今這般地驚才絕代。
哪怕妖廷有龍鳳貴血,卻拿不出與之比肩的精英,甚至……第三明凰幽幽一嘆,妖師已然是妖廷最出色的人物,但比之雙英,卻還是稍有不如。
姜默舒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風盡殷,旋即沉沉開口,“盡殷,你若是還有其它心願,可說與我知,我自然會幫你實現。”
“盡殷沒有什麼心願了,不過,姜宗主放心,盡殷絕不是束手待斃之人,我出身素卿幻宗,眼下更是修醒生院的人,絕不會失了我東界的顏面。”猶如被孤燈燭火照於暗夜,風盡殷淡然一笑,神色中似是沒有任何遺憾。
轉過身來,風盡殷面向沈採顏,蓮步嫋嫋,向着鬼陣之中款款而行,似是於身死道消沒有半分懼怕之意,“盡殷也想見識一下催玉曾盛讚的鬼陣。
不過,還請無間佛母小心一些,催玉告訴過我,天地中最剋制無間佛獄的,恰恰是清醐天子的法體。”
這句話當然是假的,姬催玉告訴她的原話是,黃泉忘川最爲剋制幽冥神通,哪怕某日對上無間佛獄,也大可放手一搏,這也是他從命曇宗盜走黃泉的原因之一。
“哦,是麼?難得他有這等眼力!不過你以爲憑你那點道力,就能將佛獄打破?”無間佛母嘴角微彎,眸子中似有着好笑之意。
“不試試怎麼知道!”
嘩啦!
浩瀚的忘川之水從虛空中浮現出來,更有無數的嬰靈睜着紅紅的眼睛,發出了“咯咯”的清脆笑聲。
風盡殷不由得貝齒輕咬,也許,並不是不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