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雍都好春光,那年南域麒麟郎,不過荒唐賭一場,只求因果且尋常。
如今卻要鬢霜換人皇,當真世事皆如大夢一場。
於天地看了料峭春風,願做血海寒江中的蓑笠翁,這一路的吟嘯徐行,這一路的錚錚默語,只當是落花付與了飛絮,生了情,得了趣。
姜默舒有些搞不明白,明明自己纔是本體,爲什麼卻好像越來越忙了,不過面對第二元神於靈臺中不屑地反問,“要不換換?”,他的沉默顯得震耳欲聾。
算了,何必跟一個法寶計較,金猊撕鬼亦是全力以赴,更何況其中明顯有着迦雲真的謀劃,若是第二元神前去,道力神通不夠強橫的話,最後還得自己來收拾首尾,還不如自己一開始就辛苦些,就當減少以後的麻煩。
姜默舒討厭麻煩,若是可以的話,片片霞光落溫盞,何須費心勞身殘,且攜花月,卒歲雲間,豈不悠哉遊哉。
所以,爲了以後悠閒的日子,狠下苦功,賭上性命,倒也算不得什麼……
只是要尋回這龍下淵,不是很容易啊,骨玉懸額的少年道人全然沒有了剛剛於人前的從容不迫,默默推算着可以入手的地方。
緊繃的身軀,凝着的眉眼,映着骨玉,倒也未曾失去半分顏色,唯有道子心中無籌,最終只能無奈地笑笑。
“雲真算你厲害,我是心服口服,不過搶小孩子實在是過分了,你不要怪我開掛!”
姜默舒幽幽一嘆,轉身向着青冥飛了上去,自己有刀在手,誰跟你拼腦子啊!
轟!
沉沉黑霧在無人的虛天中爆發開來,幽幽魔吟若有若無,勾動紅塵人心,森森魔光燦燦爛爛,令人神搖魂馳,好似將這片寂滅所在化爲了天魔的地界。
沉秘墮天神魔,命曇宗原本的七尊後天神魔之一,也是龍下淵對應的天命神魔。
少年道人淡淡笑了笑,若是命曇那些中興祖師知道自己如此來操使神魔,怕是要氣得從人道中復生而出,尋他討一個說法。
不過事急從權嘛,若是秘魔天命落到了迦雲真手裡,便是姜默舒也沒辦法將之安然搶回,先救救急,其它暫時也顧不得了。
錚錚!
少年道人的袖中蜿蜒出青紫二蛇,劍芒微吐,閃爍着極其鋒銳的光芒。
那片沉沉迷霧剛剛還是魔音滾滾,好似天河倒灌,猶如萬魔破淵,眼下卻彷彿本能感受到了危險至極的氣息,當即變得靜謐寂寂,儘量和虛天融爲一體。
姜默舒緩緩將周身道力盡數灌注到紫青二劍之中,同時也藉機激盪起自身的殺性。
兩道劍光當即變得愈發靈動,如龍如蛟,虛實不定,甚至會彼此糾纏相戲,相互激撞,卻又於最後關頭錯身而過。
彷彿指間流光,無聲無息無風`波,卻予人間魚龍舞過,瘋過魔過狂過笑過,平生順意斬因果,照見我還是我。
沉秘墮天神魔似是感應到什麼,魔霧拼命縮作一團,煞色`魔妙沸騰不休,連帶着漫延虛天的魔吟都化爲了恐懼的嘶吼,只是神魔無主,又在無人的虛天之中,求不得半點助力。
怕了?姜默舒淡然點點頭,怕了就好!
下個瞬間,少年道人輕輕打了個彈指,盈盈青光自虛天中浮現,彷彿清風搖動絲絲垂柳,拂了絳霞,染了年華,辭了朽木,許了新芽。
錚!
清脆的劍鳴彷彿天籟之音,浮去了靈臺中的紅塵魅惑,洗去了道體上的諸般煩惱。
青青如葉,繽紛呈碧,青碧明光越來越盛,彷彿九天銀河倒瀉,宛若世間柔柔的一場夢,多情卻有刀劍相加,無情也有笑語來答,有人可會怕?或是拼了性命來賞那片清麗明霞?
幽幽碧光和玄黑魔氣一經接觸,彷彿沸湯潑到了雪獅子,沉凝到極點的魔霧當即被斬掉了三分之一。魔氣猛烈掙扎,劇烈激盪,化爲了一個暗晦的漩渦,似是受了傷的兇獸在絕望咆哮,奮力掙扎。
“不錯!”少年道人的面容上古井無波,似是無情,映着骨玉簡直寒氣逼人,不過眸子中的讚賞之色卻是絲毫未減。
命曇宗的幾尊後天神魔,皆是那幾位中興祖師的未來元神映照,以驚才絕代呈以了神魔之姿,皆是不容小覷,眼下沉秘墮天神魔能抵擋青索一擊,已經是極爲了得。
鬥法之際,憑藉如此玄妙,足以與姜默舒拼個同歸於盡了。
少年道人深深吸了口氣,再度打響了彈指,一線紫光倏地飛出,不快不慢,煌煌於天,無意爭先,無刃敢先,似有天地悲鳴,彷彿風雲啼血,正要怒滿,正要張膽,正要行去慷慨斬。
轟!
彷彿裂天破地,似是連虛天都承受不住這般犀利至極的殺韻,微微晃動了一下。
紫氣騰霄,彷彿似在寂寞裡搖曳,與天地言絕,與有情言滅,無有長生於訣,無有生死之別,皆爲刃下滴血,只在劫中應劫,只在殺中無缺。
無可避,不能擋,猶如最純粹的殺意,錚錚鳴中問誰來戰,青鋒泣血卻道好還。熾烈的紫光彷彿天地中最極致的無情,悍然斬開了沉秘墮天神魔僅剩的神魔之軀。
神魔軀殼之上的大半魔氣,已然被斬得盡數消弭,魔吟不在,魔光不存。姜默舒凝神看去,只看到朦朧的霧氣中,似有一座寶塔。
天子之相?姜默舒不禁啞然一笑,不想這位祖師也是個叛逆的性子啊,不知爲何卻是守住了靈臺中的清明一線,纔沒有讓命曇宗出現第二位入魔的天子。
“既然要做,就要做絕,既然神魔天命都沒了,還要這後天神魔何用?”
少年道人輕聲呢喃着,似在自言自語,眸子則是冷冷盯着那片已然稀薄朦朧的霧氣,“我這人從不開玩笑,若是靈性不夠,神魔毀了便毀了吧,總好過最後被叛逃的天命拿來生事……”
神魔雖然無知無智,卻是本能地感到了大恐怖大絕望,不過被傾天殺韻死死鎖住,便是想回歸虛天都做不到,只能愈發奮力地掙扎起來。
塔身中爆發出無形無相的魔妙,一波波朝着姜默舒盪漾過來,衝擊着他的道心。
“沒有天命,還想掙扎?”少年道人冷冷嘆息一聲,“當真是不自量力!”
漫天的殺韻倏地一收,已然向着紫青兩蛇盡數灌注過去,沒有絲毫保留,兩道劍光也頓時出現了激烈的變化,碧得滌盪人心,紫得恐懼森然,映得少年眉間的晶瑩骨玉,彷彿是深邃夜空中幻美的兩道星河。
姜默舒的嘴角彎起若有若無的弧度,向着沉秘墮天神魔踏了過去,輕聲說道,“漫漫人心留不住,換了春秋暮,山遠雲長不得顧,且來殺一度。我先斬神魔,再去斬天命,也算不得什麼!”
此言一出,虛天中的青紫二色頓時極盛,青盈若羣山起碧,紫盛如紫霞漫天,森然殺韻中卻見圓潤,彷彿嬰兒活躍,至純至真。
轟!
沉秘墮天神魔終於被激起了神魔軀體中最本能的一點真欲,向着虛天深處飛快地遁去,那裡有着一種熟悉的味道,似乎能帶來一絲安全。
不走的話就是死!
姜默舒長長舒了口氣,遠遠綴在了神魔的身後,以殺韻將之死死鎖住,一來避免神魔迴歸虛天,二來也要跟着神魔以便追尋龍下淵的方位。
不知過了多久,當少年道人將那迷霧寶塔再度封印,看着虛天裂縫之外的景色,輕輕頷首,“果然不是西極方向,沒想到是戮地這邊。”
只是我這個樣子,怕是不太好在戮地現身啊。”
……
“袖月郡主,不管你有什麼算計,還請不要在我戮族所在節外生枝。”
玄籠靈尊沉沉嘆息一聲,淡淡的眸光很是沉穩,似是不動如山,卻有靜湖一片,映出了殘陽最後的光芒。
“玄籠,戮族本該是本次淵劫的主角,爲何眼下卻振翅難飛,置喙難鳴?難道是我妖廷壓制了你?”佳人斜躺於大座之上,一手託着俊俏的下巴,一手繞着鬢邊青絲,如仙體態宛若水中的菡萏瀲灩,不過她的臉上卻是有着半面銀色的面具。
明光中,這位陰絡妖廷的郡主沒有半分對於聖位的尊重,語氣中更無半分波動。
“淵劫的前一千年,本就是人族佔優,二次淵劫也是如此,便是第一次淵劫,天魔和妖族首次出現在天地中,最開始那段時間也沒佔到什麼便宜。”
玄籠靈尊絲毫不爲所動,戮族爲天地所眷,甚至可以和人族平分天地氣運,雖說眼下實力上還需繼續積蓄,但本次淵劫中的潛力倒是比妖廷好多了。
妖廷只有兩種方法染指天地氣運,一是如北疆那邊,以祥和佛韻覆蓋人妖兩族,二來就是龍鳳兩族,這是天地承認的至尊血脈。
不過妖廷的兩條路,好似都越來越窄,彷彿有着無形的絞索,正在緩緩地收緊……
玄籠靈尊相信,只要給戮族,不,給未來的靈族,以足夠的時間,絕對能壓下人魔妖三族的風光,將天地諸多有情重新熔鍊爲一體,這是靈族的使命,也是天地的選擇。
何爲靈?
秉天地一統,萬靈納掌中,謂之靈!
看歲月枯榮,劫數有始終,謂之靈!
證諸法可共,諸天可道勇,謂之靈!
“笑話,也要你等撐得過一千年才行,我妖廷現在都不敢說能撐過一千年,你戮族憑什麼說這話?”將手中青絲繞了繞,佳人浮起一個微笑,只是映着半面不動聲色的銀色面具,顯得無比詭異。
袖月郡主看玄籠靈尊仍然不動如山的樣子,旋即勾起了嘴角,蕩起森然冷凜的笑容,“我喜歡和聰明人講話,玄籠你也別再裝蠢,迦雲真既然將事情交給了我,我自然要讓伱戮族來搭手。
現在大家不聯手,只會被對面人族的天宗分而制之。”
“唉……”玄籠靈尊幽幽一嘆,他知道這位郡主的事蹟,也知道對面並沒有虛言駭人。
人族破域之時,妖廷算是半推半就,本意就是想分化人族的各家天宗,這個計謀其實很成功,至少直至第三次淵劫之前,人族天宗對上妖廷,從來都是單打獨鬥,於是守多攻少,很少敢於直攖妖廷鋒芒。
不曾想第三次淵劫還不到兩百年,情勢急轉而下,眼下更是出了個金玉麒麟,馬上要接人皇之位。
麒麟之性煌煌烈烈,所有天宗重歸人皇座下已然是可以預見的事實。
對人族諸域當然是好事,但在天地中其它三族看來,就顯得極爲可怖了。
似是陷入了沉思,玄籠靈尊沉默下來,直到過了良久,他似是回過神來,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袖月郡主到底想做什麼?不妨說說!”
“龍家被搶了一個人,是迦雲真的手筆,你戮族要是消息靈通,大概已經接到消息了。”
袖月郡主挑了挑眉毛,語氣中亦是多出了一抹敬佩。
第八明凰出行東雍之前,纔將真`相告知了她,她也是腦袋中“嗡”地一下,這才知道圍繞人皇大典,圍繞金鱗復生,西極的妖師和各位明凰付出了多少心血,甚至是壓上了性命。
這場長達十年的謀劃,只爲一瞬的燦爛,也是爲了整個妖族的地久天長。
她平靜地接過了各位真鳳的重託,也接過了迦雲真的重託,她清楚地知道,對面不敢來,不是他怕死,而是不能給刑天之主任何機會。
“所以,你敢去戮地麼,可能會死……”第八明凰語氣中多出了一抹柔弱,甚至是哀求。
所以,她來了。
“既然我來了,這個人龍家就奪不回去,人族也奪不回去!”
傾世容顏上滿溢着一種決絕,令玄籠靈尊覺得很是眼熟——彷彿就如當年那瘋魔的屍鬼一般,如此凜冽,絕無虛假。
一念至此,玄籠靈尊幽幽一嘆,笑容中帶上了一絲苦澀,這樣的人,這樣的英才,人族有,妖族有,偏偏戮族還沒有,也許是歲月的積澱還不夠。
自己老了,也不知於這淵劫之中,能不能看到戮族的後起之秀,如日如月那般熠熠生輝。
“好,無論怎麼說,眼下最大的威脅是人族,這次既然有着妖師的謀劃,也有着袖月郡主的參贊,想來必然萬無一失。”玄籠靈尊當機立斷,說出了承諾。
既然戮族實在避不開,那就由他來把關,定能避免出現最壞的情況。
袖月郡主淡淡笑笑,輕輕嗯了一聲,悠悠看向西極的方向,
“我也不輸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