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耀眼,卻如同掙脫不開的鎖鏈,沉沉墜墜,將人不斷向着無底的深淵拉了下去,似是永無休止,口鼻之間彷彿盡是絕望的味道,喘不了氣,也無法出聲。
而在頭頂的上方,似有個模糊的人影正在慢慢靠近,面目看不清楚,背後更是有着碩大無朋的陰影,唯一能看清的,是那人手中鋒利的刀,似在不住地滴血。
龍下淵極爲恐慌,但卻彷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於血色的汪洋中徒勞掙扎。
這是在哪裡?
緊接着,無數記憶沸騰開來,互相拼殺撕扯,彼此咆哮怒吼,彷彿不死不休……
父親眼中的期待逐漸化爲失望……
快活的笑聲隨着小院高高蕩起的鞦韆,肆意飛起……
明明跟做賊一樣,偷偷跑去觀覽神通演法,最後居然看得睡着了……
蔓滴姐輕輕哼着歌謠,兩人就這麼坐在樹下,直到明月升到頭頂……
一點點的知覺涌`入了靈臺,慢慢將無盡的血海撕扯開來,眼中模糊的光影逐漸歸一,龍下淵緩緩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明明黃黃的牀鋪,是奢華亮麗的房間,還有眸中帶着喜色的少女。
龍下淵微微有些疑惑,只覺得四肢百骸都很是酸`軟,甚至無力得不聽使喚,他囁嚅着嘴脣,卻發現喉嚨火辣辣的,出聲嘶啞而輕微,“蔓……滴姐……”
“少爺!”侍在牀邊的少女捂住櫻桃小`嘴,原本乖巧的面容如今卻是極爲憔悴。
她緊緊捏着龍下淵的手,晶瑩淚珠已然滾滾而落,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龍下淵眸子中有些失神,他重新閉上了眼睛,微微喘息了幾下,方纔重新睜了開來,同時也輕輕握了握少女的素手,示意自己是真的清醒了。
不過,夢中的恐懼景象非但沒有消逝一空,反而緊緊攥`住他的靈臺,好似跗骨之蛆一般難以掙脫,既帶着生死之間的大恐怖,又彷彿無底的深淵巨口,正要擇人而噬。
“水……”
“少爺稍等,蔓滴這就取水……”少女輕輕將手一招,不遠處的琉璃瓶當即無風自動,一道銀光從瓶中飛出,落到了桌上的玉杯中。
小心地墊高了龍下淵的身子,蔓滴乖巧地將清水喂到了龍下淵的嘴裡。
彷彿春雨潤澤天地,龍下淵的精神再度恢復了一些。
少女既心疼又無奈,只能溫柔地望着自家少爺,輕聲說道,“這元神好狠的心,竟然絲毫不顧忌少爺的身體,居然強行勾連感應……
不過少爺還請放心,有郡主進行一應佈置,我們必然能回到妖廷。”
回……妖廷麼?
龍下淵聽得此言,眸子微縮,同時垂下了小`臉,深深爲之茫然。
想到過往在龍家的一切,想到剛剛於夢中的掙扎,他便不由得心中一揪,似是有什麼難以忍受的痛楚。
身負龍血,自己已然回不了頭了……追殺之人已然是越來越近,那夢中滴血的鋒刃,看起來是如此的冰冷和無情。
“蔓滴姐,你會願意永遠陪着我麼?”龍下淵輕輕倒在少女的懷中,忐忑地問道。
少女咬了咬嘴脣,輕輕拍着少爺微微顫慄的身子,一如那小院中那些以往的日子,歌聲中盡是溫馨且柔情,
“一院落花染舊憶,從來後悔皆無,卻嘆少爺多行孤。
不許笑我,呈情恁生疏。
此去必有風雨亂,一心卻得如初。
卻要金鱗風雲助!
那時獨影,當生龍吟怒……”
幽幽歌聲之中,龍下淵緩緩閉上了眼睛,眼前無盡的黑暗似是有些沉重,恍若無邊的淵海之底。
他的眼角溼`潤了少許,心事卻是不爲人知。
……
沒有信任,卻能因共同的利益站在一處,也許,這樣的關係比之單純的信任,反而更能讓人放心下來。
玄籠靈尊的指間迸發出點點盈光,洶涌地衝擊着他手中的一根頭髮,詭異的光芒於殿中綻放,無論是殿牆或是袖月郡主,都被映得陰晴不定。
轟!
光華爆散,那縷取自龍下淵的頭髮當即化爲了灰燼,玄籠靈尊緩緩睜開了眼睛,看着已然化爲灰燼的食指,神情中沒有絲毫意外。
氣運反噬居然如此兇戾,倒是實在配得上眼前這位郡主的名頭,也讓他認識到了此間的因果絕不一般。
僅僅是探查追襲之人和妖廷搶出的龍家子弟,居然就能令一位靈尊受創,實在駭人!
眼見玄籠靈尊收住了神通,袖月郡主輕輕點頭,眸子中清清冷冷,被面具遮住的半邊面容,一如既往地傾城傾國,映得冷冷的銀色面具,是如此令人恐懼的決然無情。
“郡主好心性,就不怕心神爲我所攝,到時候生死都不能自主?”玄籠靈尊眸子中多出一抹欣賞。
都說此女心計陰狠,果然是名副其實,不僅對人狠,便是自己的生死,也不放在她心上。
要知道,她立在這殿中,便如同立在玄籠靈尊的掌心之上,只要靈尊起念,便可輕易攝住她的心神。
“無妨,若是其它靈尊,我便不會如此了,至於玄籠你,我知道你不是蠢人!
我比不得迦雲真能御心,但是於行險一道,我卻是不輸他半分。”
袖月郡主冷冷一笑,沒有遮遮掩掩,直接了當地問道,“迦雲真佈置了這麼多年,就爲了一舉壞了金玉麒麟的道心,如今,仙尊當是知道我不曾虛言了吧。”
玄籠靈尊的神色極爲複雜,遲疑了一瞬,終是點點頭。
他又何嘗不知道對方還有所隱瞞,不過對方已經表達了自己的誠意,任他對龍家子弟進行了推演,足夠了。
天地中的氣運爲人族和戮族來分,金玉麒麟若是道心有礙,於戮族便是天大好事,也許對面還有別的謀劃,不過沒有關係,只要妖廷針對的是人族,雙方便可以合作,不過是各取所需。
“追殺之人已是到了繁宴城,大約是生要奪人,死要奪屍,”袖月郡主眸子中閃過危險的光芒,“來得太快了,快到我都有些措手不及……”玄籠靈尊心中隱隱有着不祥的預感,但他並不畏懼,輕輕點頭,讓對面繼續說出謀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對於戮族來說,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機會。
“總之,追襲而來的元神,已經於冥冥中鎖住了龍下淵,只要尋得了具體方位,必然暴起發難。”
袖月郡主的神色中生出凜凜寒意,彷彿將一切都擺上了天平,“我要你戮族一個氣運童子用作釣餌,來遮蔽龍下淵的蹤跡,同時將這追來的元神伏殺於繁宴城。”
玄籠靈尊眸子微微眯起,此女當真是不客氣,一位靈尊僅能培養出一位氣運童子,如此便是靈尊意外身死,也能截住大半的氣運流失,這是戮族融了人妖魔之妙,所得至妙法門,也是各位靈尊爭勝天地的底氣之一。
“玄籠,若是想開條件,我眼下便能替妖師答應下來,你也不用虛言推脫,伶恨死了,他培養的童子必然在你手中。”袖月郡主妙`目半闔,眸子中多出一抹凜然之色。
聽到對面說得如此乾脆,玄籠靈尊已然隱隱有着猜測,不過這是於戮族和妖廷兩利之事。
眼下金玉麒麟即將登上人皇之位,正需要妖廷爲戮族前驅,擋下人族天宗的鋒芒,爲戮族爭取出更多成長的時間。
“三位元神,一甲子時間。”玄籠靈尊細細盤算了一番,說出了妖廷需付出的代價。
伶恨已死,近來也沒有新的靈尊即將出世,他的童子眼下並無大用,若能換了金玉麒麟道心有缺,也算得上物有所值,而要一甲子之內落陷三位元神,無論是化真妖廷出手,還是東界兩家妖廷來還,都能牢牢吸引住人族天宗的視線。
以氣運換時間,倒也是筆劃算的買賣。
雖然知道玄籠靈尊是戮族的定風珠,但對方居然沒有坐地起價,給出了這麼公平的條件,實在是讓袖月郡主頗爲意外。
她微微思索後,給出了回答,“玄籠放心,此事我代迦雲真應下,哪怕化真妖廷對上西極天宗得手不易,也有陰絡和陽圖會完成承諾。”
看着對方沒有半分拖泥帶水,玄籠靈尊淡然笑了笑,彈指如夢幻,只要拖過這幾十年,戮族必然也會有着如此英才。
浮沉千古事,誰與問東流,未來的歲月中,靈族於乾坤中大放異彩是天地欽定,甚至揚威諸天亦有可能,眼下,自己便辛苦些繼續撐着吧。
諸靈融一,補缺填漏,天地圓融,只有如此,這麒麟天才會有未來!
“那我就等着郡主布此一局了,我倒也想看看,到底是哪位元神居然有如此膽量,敢潛來繁宴城生事,就不怕我等羣起而攻之麼?”
靈尊的面容上綻開了淡淡的笑意,一片靜謐中,幽微靈韻已然傳到了靈尊府邸中一處隱秘所在。
不多時,一個童子出現在殿中,眸子中沒有半分神光,彷彿一根無知無識的木頭,若不是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就宛若一具冰冷的屍體。
“這就是原來伶恨的氣運童子,若是有靈尊出世,只要繼承過去勾連氣運,便能省下無數的辛苦功夫,不過……”玄籠靈尊喟然一嘆,語氣又變得極爲嚴肅,“爲了壓下金玉麒麟,這點付出倒是值得的!袖月郡主,這個孩子就交到你手上了,希望你行`事一切順利!”
玉人沉默不言,只是目光冷冷地凝視着童子,彷彿在看着一塊最甜美的餌料。
“伱叫什麼名字?”
“公孫有常……”童子語氣沒有絲毫波動,彷彿只是一個工具。
袖月郡主眸子中精光閃過,側頭看向玄籠靈尊,頗爲好奇,“南域公孫家的人?”
玄籠靈尊笑着搖了搖頭,將當年的因果隨口說了,“……故而,所有氣運童子都是複姓公孫,名字倒是隨意取的,跟南域公孫家沒有半分關係,權當是嘲諷當年那人的鼠目寸光。”
袖月郡主幽幽一笑,就如聽到了天地中難得的趣事,旋即帶着氣運童子離開了殿室。
殿中再度恢復了寂靜,玄籠靈尊擡起眸子,嘆息着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食指的位置正在不斷生長,卻又彷彿有無形的力量正在不斷破壞。
好凶戾的反噬!靈尊嘴脣輕輕囁嚅了兩下,“要想人妖生出劫爭,不下餌怎麼行,至於龍家道子……當真有意思,龍血和龍魂還在糾纏麼?迦雲真當真好本事啊。”
他深刻地明白,眼下的劫爭,無論是神通修行還是御心算計,人妖兩族都是英才輩出,氣勢如虹,戮族底蘊還是太淺了。
有時候,視若未見也不失爲一種好用的劫爭手段,何必去揭穿呢,反正要壞的是金玉麒麟,要損的是各大妖廷,鷸蚌相爭,戮族自然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人老不以筋骨爲能,還是讓人妖兩族兇悍的道子,彼此去殺個痛快吧。
……
一個身影出現在點雲樓下方之時,正值天光微亮,晨風吹得靈臺之間泛起絲絲清涼,好不愜意,霞光無聲地打在人的身上,輕輕淡淡,似是笑說此夜太短,一夕可歡?
公孫無止滿臉滄桑,看了看面前已然很是陌生的樓羣,嘆了口氣,終是踏步而上。
一夜尋了三家靈尊府邸,擊敗五位戮使,姜默舒撐得住,姬催玉也受得了,公孫無止可沒這個本事,適當的休息是必要的,不然公孫無止的人設就維持不住了。
總不好剛剛拂了靈尊的面子,馬上就開口說借地調息,所以,他只能選了這繁宴城唯一熟悉點的地方,大大方方示人。
這才走到門口,當即就有人迎了出來。
公孫無止笑了笑,這食色造化宗於各地混得是風生水起,不僅是人族所在,便是妖廷和戮地,也打點得明明白白。
這等實力,眼下還是地宗倒是真委屈了。
不過神通之世就是如此,顯化妙於世間的神通,凝生毀於掌中的偉力,纔是一切的根本。
沒有力量便沒有支撐,便是有再大的勢力也不過是無根之萍,隨波逐流而已。
公孫無止正要隨接待之人邁過大門,忽然間神色一緊,猛然凝神往懷中探去,一息之後,神情方纔放鬆下來,大大方方地邁過了門檻。
此地沒有易皓沉,也沒有無間佛母,若是缺了靈石,怕是不好脫身。
好在,這次沒有這等尷尬。
吃吧!吃完了,還有幾家靈尊要打上門去了結因果。
公孫無止倏地停住了腳步,指着堂堂正正擺在大門內的那道骨符,語氣有些奇怪,“這是……”
那骨符上,赫然有着好醜的兩個大字,黑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