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神秘莫測的靈寶大fa師，廣成子內心的最後一點猶豫，終於被崩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就稽首而拜：“道友慈悲！”
他已經不再繼續揣着明白當糊塗。
“卻是人間因果突變，齊、晉兩國燃燒氣運……”
“大劫在加速到來！”
“貧道故而失魂，叫道友笑話了！”
靈寶大fa師微笑着，也不在乎廣成子的稱呼。
與他來說，稱呼猶如芻狗。
牛鼻子也好，禿驢也罷，佛陀也好，聖人也好，都是如此。
他早已經看破！
所以，法師指頭輕輕捏起一朵鮮花，一朵無中生有的曼陀羅。
妖豔的血海邪花，在他眼前搖動。
然後瞬間凋零、枯萎。
“善哉！善哉！”法師稽首：“舊年，貧道曾與燃燈道友論道……”
“言及掌教老師，燃燈道友曾有絕妙論斷……”
“老師眼中，天地如棋，衆生如子，一切皆可捨棄，一切皆可放棄……”
“能贏便好，能贏便好！”
“道友說的是！”廣成子不免也有了些怨懟：“聖人無情，以衆生爲芻狗！”
“貧道曾以爲，自身或許可以免於芻狗！”
“但實則，依然是芻狗而已！”
“不過是隻裝扮得精緻一點，華麗一點的芻狗！”
“終歸逃不脫，棄之若草芥的下場！”
“甚至爲烈火焚身，一切灰飛煙滅……”
靈寶大fa師聽着，也不做任何評價。
因爲，此乃死人之語，不必關心！
在法師法眼之中，此刻的廣成子是真正的步入了絕境！
此刻的廣成子在法眼眼中，印堂之中，一片陰暗，胸中五氣徹底失序，頂上三花已經齊齊凋零！
他已經真正的徹底步入死地。
因爲，他已經犯了大忌。
私下誹謗聖人，還是恩師！
既犯此等忌諱，便是天地難容，再無半分轉圜之機！
不過，廣成子現在還未死。
所以，他還是有價值的。
有着可以利用的機會！
大劫柴火，在沒有燃燼之前，是可以照耀一下黑暗的天機，讓人得以窺見前方迷霧之中的道路。
靈寶大fa師就這樣看着廣成子。
看着這個在封神劫中威風八面的闡教大師兄，如今卻已經深陷囹圄的大劫之柴。
因果，在漸漸浸染此人神魂。
孽障已經深入此人的骨髓。
闡教聖人，已經放棄他了。
盤古幡不再蔭庇於他，闡教氣運也不再眷顧於他。
廣成子卻是茫然不知，陷入了自身情緒的糾葛之中。
此刻的他，滿腹怨言。
此時的他，一肚子牢騷。
見着法師的神色，他再難按捺，終於打開了內心的閥門，開始傾訴起來：“道友也知，貧道爲闡教道統奔走……”
“於人間辛苦數萬載……一點一滴，建立起昔年全盛的成康之教！”
“彼時之人間，教化之隆，功德之厚，無人可及！”
這是事實！
靈寶大fa師微微頷首，成康之教，他雖未親眼目睹，但也知曉，確也無上盛世！
彼時的南瞻部洲，人道光輝，遮蔽日月。
天子威權，行於四海！
於是，東勝神州、北俱蘆洲乃至於西牛賀洲的人族邦國，紛紛來朝。
於是，聖德彰顯，教化垂沐。
然而……
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短短萬年，成康之教，就迅速急轉直下。
原因很簡單不可持續！
想要維繫成康之教，井田之制就是根本！
而井田之制的根本在於，仙種神裔，以自身道法神通來澤及凡人。
不僅僅要庇佑凡人風調雨順，也要指導凡人，且耕且種。
更需要仙神後人，尊奉禮法，維繫秩序。
還需玉虛宮的諸仙，梳理天地陰陽，引導五行。
累！累！累！
不止是仙種神裔累，上界諸仙也累，凡人更累！
所以，成康之後，當那批最初的創業者，紛紛功德圓滿，飛昇上界，成仙做祖。
井田瞬間分崩離析。
無知愚昧的凡人，第一個拋棄了井田。
因爲太累了！
井田譬如枷鎖，讓他們連喘息之機都沒有！
留下的仙種神裔們，也不想再維持井田了！
累了，乏了。
他們是修士，追求的是長生久視，富貴逍遙。
不是給凡人當牛做馬，更非是充當監工。
最後，連玉虛宮中，已經成仙的仙人們也不願維繫了。
他們已經得道成仙，也已經功德圓滿。
何必和過去一般？
於是，整個秩序開始崩潰。
井田既然崩壞，宗周天下就搖搖欲墜。
因果開始累積，孽障開始迅速增加！
在彼時，闡教就應該見好就收，壯士斷腕，將人間道統禪讓與他人。
但……
闡教肯嗎？
當然不肯！
所以，之後的一切，都是因果使然，天數如此！
你不肯體面，天地會讓你體面的！
自那之後，闡教的秩序和道統，就是越做越錯，越錯越做。
直到，鎬京被迫，周室東遷，禮崩樂壞，天下淪喪。
秩序，變成了害人的惡果。
而禮法成爲了吃人的怪物！
孕育出大劫，也孕育出如今的局面。
靈寶大fa師知道，在秩序崩壞的那一日開始，一切掙扎皆是徒勞，一切努力，都是在爲大劫蓄力。
但他從未想到過，這居然會是一局棋盤。
乃是闡教聖人，因勢利導，故意如此！
“果然不愧是元始……”法師在心中想着：“果然不愧是最善因果，與因果最爲貼近之人！”
耳畔，廣成子的絮絮叨叨，還在繼續。
他已經徹底被因果孽障侵染，堂堂大羅，連神智都開始迷失、放縱。
“貧道本以爲，即使無功，也當有着苦勞……”
“不意，老師卻絲毫不念舊日勞苦，吾已萬劫不復……”
“貧道今日才才知……當年燃燈等人何故忽然叛門……”
“……也對……也對……”
“舊年聖人，連同門都能算計，都願意接引外教，共伐同門師弟……”
“也對……也對……”
“昔年老師，連同盟之人也願背棄……”
“吾這區區弟子……”
“算什麼？”
“芻狗而已！只是芻狗！就是芻狗！”
這位大羅徹底癲狂。
靈寶大fa師依然不做評價，只是微微搖頭。
他知道，廣成子沒救了！
他註定燃燒，成爲劫柴的命運已不可更改！
靈寶大fa師等着廣成子癲狂完了，稍微冷靜下來，才說道：“師兄如此滿腹怨言……未免過了些！”
廣成子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纔太過瘋狂了！
但他道心，卻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感覺念頭通達，無比舒暢。
這十幾萬年的陰鬱，一朝吐出。
那些憋在心中的話，盡數傾訴。
讓他感覺舒服了許多。
當然他也隱約感覺有些不妥，不安，只是這些情緒都被更加強烈的感受所遮掩。
所以，這一點不妥與不安，迅速被他遺忘。
“道友慈悲……”廣成子低頭：“還請原諒則個！”
“貧道無謂！”法師笑了笑，然後就問道：“既然道友願將貧道視爲同門，那麼貧道也願給道友指一條明路出來！”
靈寶大fa師眨眨眼睛。
南瞻部洲，如今大劫在即。
自然是越亂越好！
他看向廣成子，道：“貧道曾觀天機，見南瞻部洲之景，卻是仙山聳立，日月齊出……”
“此主，羣仙並立，衆仙爭輝！”
“道友如今既然已經入劫，想要求活，便只能是向死而生！”
“不如趁着人間因果氤氳之機，提前入劫！”
“於人間早做佈置！”
“如此，或許還能掙得一線生機！”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成爲劫柴，爲人點亮人間，照亮天機！
讓其後來者，可以踏着他的屍骨，向前前進！
廣成子擡起頭來，他的眼睛綻放出光明。
他隱隱約約，似有所感。
這……或許就是他的脫劫之路。
道統……秩序……
只要他可以在人間建立，然後趁機將自身真靈，寄託於道統之上。
那麼，他或許就可以斬屍成功。
而他有這個條件！
“是了……吾曾數爲帝師，與人族香火之情甚深……”
“若是下界，建立道統，必可覓得生機！”
“且，這也是吾的唯一生機了！”
靈寶大fa師所言確實不差！
現在，人間因果氤氳，諸聖都不敢下凡，甚至不敢輕易窺伺。
這是他的機會！
死中求活的機會！
只要能撐過大劫，他的前路，就將再無險阻！
甚至，就連掌教聖人也要有求與他。
就像昔年的夏后氏……
可……
“吾該用何爲道統？”
廣成子想到這裡，便想要繼續向着靈寶大fa師求教。
但他卻忽地發現，自己不知道在何時，已經出現在了倥侗仙山腳下。
而身前的法師之影，已經渺渺無蹤。
廣成子這才終於猛然驚醒！
道心與神魂之中，齊齊傳來恐怖！
他擡起頭，便見蒼穹之上，那大羅天已經顯化。
他的名諱，從大羅天中被抹去！
一雙無情的眸子，則已經盯上了他。
那眸子之中，黑白分明，冷酷無情！
旋即，頭戴着冠琉的天尊，從中顯化！
正是他的老師，也是闡教道果化身的元始天尊！
一隻大手，已經顯化，就要抓向他。
抓向這個不忠不孝，欺師滅祖，誹謗恩師的逆徒！
廣成子頓時亡魂大冒，立刻架起祥雲，不管不顧的遁向人間。
撲通！
他穿越了天人之間的因果屏障，落入人間。
頓時，四面八方，無窮無盡的詛咒在他耳畔響起來。
“餓！餓！餓！”
“苦！苦！苦！”
億兆衆生的怨念，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隨形。
廣成子終於明白了，自己落入了他人算計。
他的一切舉動，都在將自身推入無邊深淵！
在之前，他還只是‘身負因果，註定入劫’。
但並非‘註定灰灰’。
因爲，闡教聖人依然眷顧他，也因爲闡教氣運依然眷顧他。
但現在，聖人震怒，已經將他從庇佑的名單抹除。
闡教聖人，他的老師，已經放棄他了。
而方纔，元始天尊顯化，目的並未鎮殺他，而是驅趕他，驅趕他來到人間！
“廣成子！”耳畔，元始天尊冷漠無情的聲音響起來：“吾給汝最後一個機會！”
“在人間，建立一個屬於你的道統！”
“不然……”
那無數衆生死前的怨念，團團環繞過來。
“餓！餓！餓！”
“苦！苦！苦！”
“恨！恨！恨！”
“死！死！死！”
無數衆生死前的景象，在他眼前出現。
有剛剛出生就被餓死的孩子。
有瘦骨嶙峋，餓的奄奄一息的農民。
更有着那一個個在烈日下，勞作至死的凡人。
還有那一個個被河伯、土地、山神吃掉的可憐人。
廣成子想起來了。
這一切，都他造下的孽障！
井田制度崩潰後，爲了維繫人間秩序和禮法，也爲了自身的道果。
他，闡教大羅廣成子，傳下法旨，依然叫人間諸侯，按照井田制一般行事。
依然維繫禮法，依然維繫秩序。
依然是嫡庶有別，仙凡不同。
這十幾萬年來，禮崩樂壞，人間孽障與因果，大半與他有關！
眼前的衆生慘狀，緩緩散去。
元始天尊的聲音，復又在耳畔響起。
“去吧……去吧！”
“汝只有五十年時間……人間五十年，未能功成，吾就不會再爲汝遮蔽這孽障因果！”
“汝之神魂、血肉，都將爲億兆凡人所吞噬殆盡！”
廣成子打了個冷戰，想起了鳴條大劫。
那洶涌而來的人潮，吞沒了人皇，吞沒人皇座前的那一個個大聖，一尊尊大巫！
衆生怨懟，天地詛咒！
此乃獲罪與天，無可禱也！
即使人皇，已經練就金烏真身，鑄就祖巫真軀，神通無敵，道法蓋世。
也依然被萬姓詛咒從天穹拉下來。
也依舊從鳴條上空墜落！
人皇都是如此，何況是他一個區區大羅？
“五十年……五十年……”廣成子喃喃自語着。
但他已經沒有選擇了。
他已經在人間！
因果孽障，已經入體！
時間一到，他就將粉身碎骨！
……
玉虛宮中，元始聖人看向忽然出現在自己身前的靈寶大fa師。
聖人笑起來：“逆徒爲孽障迷了心竅，被因果亂了靈智，墮落爲罪人，卻是叫道友見笑了！”
靈寶大fa師稽首道：“掌教聖人言重了……廣成子孽障附體，因果糾纏，合該有此劫數！”
“這是他往日不修功德，不敬恩師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