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小小院落被一片潔白裹飾的莊嚴肅穆,不大的藍白帳篷正中擺放者逝者的照片,祭祀臺下卻是一片祥和歡樂的氛圍。
朗朗笑聲不時衝破小院,前來祭拜逝者亡靈的親朋略顯悲愴的搖頭輕嘆,氛圍違和的讓過往行人都忍不住駐足觀嘆。
“肖樺,奶奶的後事落定之後,你怎麼打算呢?”
肖樺穿着孝服,前膝出有兩個明顯的印子,是這幾天夜間守孝的時候跪出來的。她表情淡然,但背影卻總是透出一股透心的淒涼,見者哀憐。
肖樺動作遲緩的收拾的奶奶的衣物,像一個遲暮的老人。
根據農村的規矩,老人用過的穿戴衣物和被褥都要燒了去。肖樺有些不捨,每整理一件,都要在上面不住的摩挲,那麼輕柔、那麼小心翼翼,像是撫上的是奶奶的臉。
肖樺沒有完全聽清楚李欣的話,老師深深的嘆了聲氣。
“算了,等以後在說罷。”
肖樺還是漠然的背對着李欣。
李欣是肖樺的班主任老師,算起來帶肖樺的時間也不長,但因爲曾是奶奶的得意門生,所以對肖樺自然多了一份師生之外的情感。
門外刺耳的嬉笑聲紛紛揚揚的傳進肖樺的耳中,肖樺木然擡頭,幽幽的說:“老師,你說什麼叫生而爲人?他們配嗎?”
李老師隨着肖樺的目光向窗外看過去,一會兒就要出殯了,忙前忙後的都是老人家生前的學生和村鄰,生身兒女卻在叼着煙攀親帶故的歡笑言談,絲毫不見痛失親人的悲痛之感。
李欣有些無奈奈何,沉悶的嘆息聲又一次從喉嚨發出。
肖樺起身,在抽屜裡翻找着什麼,然後轉身出了房間,李欣忙跟出去。
從老人去世到現在,平時一貫冷靜持重的肖樺卻失了神兒,連續幾天整夜整夜的守在靈前,執拗的讓人心疼。
李老師進入靈棚,剛好看到肖樺背對着她跪在燒紙盆前,火苗像是剛剛吞噬了什麼,貪婪的吐着火舌,烈焰囂張。
李老師往前走兩步,站在肖樺背後,看到盆裡已經燒掉一半的奧數選拔賽的證書。
李老師打心底心疼這個姑娘,不過才十六歲,卻承受了那麼多。
李老師默默看着這個清瘦的脊背,心裡是洶涌的憐憫,她擡頭看着在相框裡笑的祥和的老人家,心裡默默的說:“老師,您放心。”
肖樺並不知道奶奶是怎麼下葬的,她恍恍惚惚的被按着摔了陰陽盆,被人推上車又推下車,被按着磕頭。迷迷糊糊的聽到影影綽綽的哭聲,那哭聲驚天動地卻沒有絲毫的悲傷,更像是和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兒的虛張聲勢。
9月,定南市的天氣要比堆樑鎮的熱上很多,肖樺才從空調公交車跳下來,就被猛烈的陽光和迎面撲來的熱浪席天卷地包圍起來,不消片刻,她的後脊背就汗流浹背,黏膩的汗水讓她的皮膚和材質粗劣的衣服緊緊貼合,難受異常。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來到定南市了,所以對於定南市甚至是首都城市她都沒有太多的新奇感。
但是心境與以往頗有不同,這一次,她要在這裡留下來好長一段時間了。
新班主任帶着肖樺一邊往教室走一邊做着介紹。
“我是劉老師,以後就是你的班主任了,咱們三班呢一共有43位同學,平時學習氛圍還是不錯的,以後無論生活上還是學習上有任何問題都可以來找我。對了,宿舍去了嗎?”
劉老師頭髮向後扎着一個高高的馬尾,梳得一絲不苟,油光鋥亮的像是用了很多髮膠,因爲扎得緊而讓眉眼都有點立,顯得面部非常威嚴,讓人有種不寒而粟的壓迫感。
但這細細一撮的髮量……嗯……看起來着實讓人不忍直視。
劉老師走起路來和她講話一樣,精明幹練,舉步生風。
“去了。”
“舍友見了嗎?不是同班的,是一班的,因爲也是和你同縣,也算是半個老鄉了,所以安排到一塊,哦,對了,她也是競賽錄取的。”
“行。”
劉老師笑着點點頭,感覺這位同學有點高冷,話題進行的相當艱難,不過她並不在意,學霸有點個性,都是能夠被包容的。
肖樺緊隨劉老師身後,一間間教室經過,按照班級排班順序,肖樺在經過五班的時候就已經能夠判斷三班的位置在哪裡了,這是下午的最後一節自習課,大部分班級都很自覺得保持着班級紀律,但最東面第一間教室除外,而據肖樺判斷,那應該就是三班。
兩人來到教室門口,從教室門窗轟然飄出打鬧對罵聲,嬉笑玩鬧聲,聲聲入耳。劉老師走到門口,戛然停住,雙手環胸,眉頭緊蹙,就這樣定定站在門口眯着眼,面無表情的緊緊盯着班級最後排,肖樺跟在劉老師身後,不過一眼,就能判斷這個班級的混世魔王是哪個。
不知是哪個最先發現了門口的班主任,不停的“咳咳”的乾咳,終於引起後面的注意,不過頃刻教室裡便鴉雀無聲。
劉老師認識不滿的板着臉,轉身對身後的肖樺說:“進來吧。”說完,率先進去站在講桌側。
“都給我坐好了!歪七扭八幹什麼的?七老了還是八十了?腰就挺不動了?”劉老師有些敗壞的喊道,然而在下面被罵的埋首的同學們,有幾個明顯肩膀微微聳動,甚至還能隱約聽到“噗噗”的,被強制壓制的笑聲,雖然在極力剋制,但還是躲不過講臺上的視角。
“誰笑?來,上來笑,你能笑,你站這裡給同學們表演一個,笑不到放學不許回去。”
劉老師在臺上氣急的訓斥,肖樺內心心裡活動也很豐富。
“感覺人民教師的訓人方法是經過全國統一培訓的。”
忽然,一聲高亢的敲擊聲在耳邊驟然炸開,肖樺嚇得猛地一顫,忙歪頭查看聲源。是劉老師拿着教棍狠狠的敲擊着講桌,顯然她是被個別學生的不識時務惹怒了。
“這不是小學、也不是初中,給你們說點什麼怎麼就這麼費勁呢,怎麼就聽不進去,你們現在已經是高二了,你們自己還真當自己一年級是嗎?進了高中,每一年都是高三,時間緊迫,還一天天不知道上心。來,今天早上7點之後到的給我站起來,讓你們站起來沒聽到?朱健,你7點以前能到?”
坐在左邊靠窗最後排,一個濃眉大眼,身材有些微胖的男生慢悠悠的站起來,一臉嬉笑的說:“嘿嘿……老師,我今天剛剛7點到,不算遲到。”
“不算遲到是你說了算?紀律委員?”
教室正中間作爲一個平頭男生站起來,直視老師,肯定的說:“老師,朱健是7點到的。”
劉老師見時間上找不到說辭,便話鋒一轉,犀利的問:“你來了背課文了?背單詞了?你來的早幹什麼了?”
朱健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撓了撓後腦勺,顯然,雖然來得早,但什麼都沒幹。
“朱健,用點心能累死你?怎麼的?想搞校長世襲制?還是想坐吃山空?說話,怎麼着?”
肖樺感覺,劉老師可能大抵忘記了這節課來教室的目的了。
劉老師等不到朱健的答覆,越發生氣,又轉向矛頭,“郭宏偉,你今天幾點來?”
這是一位個頭中等,卻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的位置的男同學。
顯然這個叫郭宏偉的同學,是有些懼怕老師的,被老師點名後,從始至終不敢擡頭直視,顫顫巍巍的站起來,恨不能把腦袋藏在桌兜裡。
郭宏偉不說話,雙手支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傾斜。忽然一鞭教尺甩在他胳膊上,郭宏偉因爲收到衝擊微微向後移了一下,但始終不擡頭、不說話,甚至在教尺之下不知道躲一下。
肖樺看到劉老師毫無預兆的動作,也被嚇得一怔,身體幾乎是條件反射性的向左偏移,生怕殃及池魚。
可能是肖樺的反應過大,劉老師注意到他才記起來這節自習課前來的目的。瞪着郭宏偉咬牙切齒的說:“給我出去,門口站着去。”
郭宏偉乖乖的起身,向門口走去。
“站住,就這樣走了?一節課的時間就準備這麼站着享受了?看你樣子挺高興啊。”
郭宏偉意會的忙反身,隨手拿了一本書,往外走去。
劉老師掃了一眼郭宏偉的課本,不由臉色更沉,卻沒在說話,只是煩躁的狠狠瞪了那個背影一眼。
“好了,今天我們班裡來了一位新同學,大家認識一下。”
肖樺隱約聽到了座位中細細碎碎的議論聲,肖樺不自覺的鄒起眉頭。心裡的厭惡不住的翻騰,這些攀附父母,食其肉,吸其髓,還自持優越的學生,露出一副自負驕傲的模樣滿眼鄙夷的看着自己。
肖樺無動於衷,甚至始終保持着目光下垂的不屑姿態,他們憑藉的資本不同,肖樺有的是底氣。
肖樺想起自己在鑼鼓喧天中踏上大巴車到時候,李欣鏗鏘有力的對肖樺說:“進了城,踏實的學,踏實的生活,以後就別再回來了。”
“哎,好土哦,嘿嘿”
“是啊,皮膚好黑。”
“一看就是農村來的嘛。”
“農村的怎麼進的了二中?”
不斷傳來的窸窸窣窣的嘲笑聲,將她的思緒拉回來。
臺上的劉老師加深眉頭的結,一句話都不說,就這樣面色灰陳的環視着下面交頭接耳的學生。
其中有同學注意到了臺上老師的低氣壓,忙懟了懟前後左右的還在咿咿呀呀的同學,示意閉嘴。
肖樺從小承受過太多的目光,羨慕的、嫉妒的、鄙夷的、懷疑的,她早已練就了一身同皮鐵骨,她微垂眼眸,維持着臉上的平靜。
劉老師板着臉環視着班級,班級內一片肅然,劉老師終於滿意的呼出一口氣,轉頭向肖樺說:“來,介紹一下自己。”
肖樺微笑着點點頭,繼而轉頭面向同學,開口道:“我叫肖樺。”
臺下靜默片刻後左右轉頭觀望,還在等着肖樺往下說,在確定沒有下文後,纔在幾位女生的帶領下,稀稀拉拉的響起了零星的掌聲。
劉老師面上不動聲色的看着肖樺,沒有得到肖樺最具含金量的介紹,只能自己接下話茬。
“同學們,肖樺同學是通過全市奧數選拔賽全市第一的成績破格錄取到我們學校的,十月底要代表學校參加全國奧數競賽,同學們今後有什麼問題,可以多多請教,相互探討。”
臺下同學們聽到這個成績以後,不約而同的發出驚訝的吸氣聲。
劉老師板着臉,眯着眼睛危險性的示意下面坐着的同學,朱健第一個帶頭鼓掌,其他同學稍有遲疑,紛紛轉頭向後看,隨後猶猶豫豫的隨之附和。
肖樺不喜歡這些繁縟的客套,尤其面對這些口不對心的,她更是疲於應付,現在她只想坐到自己位置上去。
“王亞東,把你旁邊桌子收拾一下,肖樺你就先坐在那個位置,後邊再給你調整。”
劉老師指着倒數第二排一位男生的旁邊,對肖樺說。
劉老師走後,教室裡保持了不到兩分鐘的安靜,然後便又開始窸窸窣窣,慢慢的聲音越來越大,不覺間便已經升級爲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從肖樺的這個角度,七七八八聽到的都是和自己有關的議論聲。
肖樺站在桌旁,等着王亞東收拾着桌上堆積如山的雜物,書本亂七八糟的堆放着,角角落落還有一些小玩意兒,羊拐、筆筒、溜溜球還有一些肖樺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王亞東明顯對於她的到來十分不耐煩,說是在收拾東西,不過是將東西稍稍往自己邊上移了移,大部分還是堆在肖樺這一半,這就導致肖樺坐下根本沒有多少位置。
“如果你東西太多,麻煩你把沒用的收一下,我的東西放不下。”
“你愛坐不坐,我從高一一直就是這樣的,沒人讓我騰過位置。”
肖樺謹記走的時候李老師再三囑咐,要收斂鋒芒,不要成爲衆矢之的,畢竟還要一起度過兩年的時光。
但對於得寸進尺的人,自是不必客氣。在看到王亞東明顯的挑釁意味時,肖樺心底的那個困獸開始蠢蠢欲動。
“那是以前,現在這個位置是我的,如果你有任何不滿意可以找劉老師。”
“動不動就老師老師的,你……哎,你幹嘛?哎,你有病啊,掉了!”
肖樺不等他說完,小臂平鋪在桌子上,自右向左使勁推過去,桌上不屬於她的東西平移到相鄰的王亞東桌子上,卻因爲東西太過雜亂,不能將自己的桌子完全騰空。
肖樺居高臨下的看着王亞東,擡擡下巴示意他儘快收掉餘下的東西。
王亞東不可置信的看着肖樺,那瞠目結舌的樣子讓他的突突眼着實滑稽,周圍的同學聽到這邊的動靜都好奇的往這裡張望,更多的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八卦臉。看到王亞東一臉吃癟的樣子,周圍的同學都嗤嗤的笑出了聲。
王亞東忿忿的瞪着肖樺,站起來咬牙切齒恨恨的說:“老子不打女人,但今天這個樑子,結下了。”
不佔還好,這一站還得仰着頭看肖樺,聲音在高氣勢也莫名其妙的矮了半截。
肖樺只是淡淡的說:“拭目以待。”
“猴子,猴子,學霸總是有點個性的嘛”前排一個皮膚略黑,高扎馬尾,有着一對可愛虎牙的女生出言調侃。“你看看你,一天天一幅形槁心灰的樣子,你還嘚瑟什麼啊,你怕是連我打不過,別大放厥詞了。”
“趙香香,關你什麼事,轉過去!”
“嘿,我說王亞東,給你點顏色還想開染坊了是吧?趕緊把你東西拿走,這是第一名的位置,你看看你那不忍直視的個位數,有資格把你的破爛玩意兒放這桌子上嗎?”
“你咋這麼舔狗呢?”兩人的爭論雖然聲音不大,卻引來不少同學目光。
趙香香前排一位帶着黑框眼鏡,長相有點七八分的混血模樣的男生轉過來,衝着王亞東大聲道:“王亞東,你是不是有病啊,有病看病,別在這咋咋呼呼的,趕緊點兒的,你別以爲誰都像你似的,別耽誤大家時間。”
肖樺看着他們爲了一張課桌展開的針鋒相對。她大致已經能夠判斷,她的這個同桌便是傳說中“沒本事愛惹事”的主了。
王亞東在聽了黑框眼鏡男生的話後,恨不得給方圓幾裡都甩出自己的白眼方能證明自己的不服,心不甘情不願的將自己的亂七八糟的凌亂一股腦用小臂掃了過去,明顯的賭氣力道,讓零散的小玩意兒都掉到桌子下面。
肖樺也不理他,徑自坐下,收拾書本。
有什麼東西不輕不重的砸到了肖樺的後背,肖樺轉身看到朱健正和同桌腦袋擠在一起,賊眉鼠眼的偷笑,時不時瞟一眼肖樺這裡。
肖樺無視,轉回頭繼續收拾自己的課本,又一下,肖樺皺起眉,轉頭。
朱健指了指自己的下方。
她低頭看,地上有個紙團,肖樺彎腰撿起。
打開紙團的那一瞬間,肖樺的眉毛便不受控的擰了一個死結,肖樺不斷調整紙張的方向,又左右來回歪着腦袋調換看向鬼畫符的方向,終於勉勉強強的認出來。
“你真的是第一名嗎?”
她從不妄自菲薄,但也不會隱藏自己的實力,或者說她所有的戰績都是她的驕傲,所以她容不得任何人詆譭。
這個所謂校長家的二世祖,她並不想開罪,他信與不信,也沒什麼緊要。
肖樺把撐開的紙團原樣給揉回去,擡步走到朱健跟前,將紙團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喏,你的東西。”
說完也不等回答,就徑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朱健:“……”
“哇,老朱,人家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哈哈……”
“哈哈……老朱,你也有吃癟的時候,有意思!”
朱健身邊的人嘻嘻哈哈的取笑着他,強壓着聲音發笑,班裡卻沒有一個人往這邊看,明顯都已經習慣了這一個角落的吵鬧。
放學後走讀的同學急不可耐的收拾回家,住宿的同學結伴去了食堂。肖樺收拾好課桌,便也不緊不慢的向教室外走去。
寬闊的校園內,三三兩兩的學生穿着統一的校服結伴而行,而身着粉色運動服的肖樺在人羣中便顯得格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