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狼煙早不燃,晚不燃偏偏在衆人登島後熊熊燃起,怎能不惹人生疑?
李括下令全軍原地待命,靜等鮮于瑜成率斥候隊回稟信息。這個小島太過陌生,少年不得不穩妥起見!
不久的工夫,遠處山石間便隱隱看到一絲黑影。弓兵手本能的上弦搭箭,瞄準了巨石後躍動的黑影,只要自家都尉一聲令下,甭管是誰,他們便能將迎面而來的人射個對穿!
“等等!”李括擺了擺手,制止了下屬的莽撞。
少年隱約覺得這煙火起的很是蹊蹺,試想這龍駒島四面皆海,根本無可落腳之地。如果島上有吐蕃士兵,即便他們第一時間發現了唐軍而燃起煙火,又會有誰趕到援助呢?
那麼便只剩下一種可能,他們是故意點燃煙火引起自己的注意!
除去吐蕃人,會是誰居住在這個島上,又會是誰渴望引起自己的注意?
李括輕敲着額角,目光緊緊的盯着細沙攤前十丈開外的巨石。
巨石後隱藏之人應已知道被人發現,故將一支削去虯枝的木杆探了出來,挑着一面褐紅色的碎布不停搖揮着。
李括見他主動示好,朝前探了幾步。
“將軍,小心有詐啊!”竇青一把拉住李括的袍袖,勸道。
“我沒事,你們不用跟上來。”少年衝竇青爽朗一笑,繼續朝前邁步而去。
竇青卻哪裡會依,招呼了幾個親兵便緊緊跟了上去。
“石後何人,不妨出來一見。”李括點了點頭,聲音裡滿是友善。
揮搖的旗杆霎時停在了半空,過了許久,終於有一個滿面黝黑,渾身裹着碎布的中年男子顫巍巍的舉着雙手探身出來。
李括眉頭一皺,嘆道:“壯士何至於此斯,竇大哥快命人給他送去一身袍衫。”
竇青揮了揮手,便有兩名親兵捧着浣洗好的一套衣裳朝前走去。
自從軍中收留翠花那一干遺民之後,大夥兒便再不愁洗衣裳了。那些可人貼心的姑娘總會及時的替大夥浣洗好衣裳,恩恩,直帶着一股女子特有的芳香。
那中年男子見有人上前,不免朝後挪了挪步,喉嚨滾動良久後顫聲道:“你們可是唐人?”
李括微微一笑道:“我們不僅是唐人,還是唐軍!”
那中年男子似是不敢相信李括所說,復又問道:“你們,你們是唐軍?”
李括見他精神恍惚,似遭受過什麼打擊,也不急於盤問他的來歷,只是和聲道:“你不妨換上一身乾淨齊整的衣裳,我們再來聊。”
中年男子思考了片刻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他轉頭衝身後招了招手,稀稀拉拉竟有兩三百餘人從巨石陣後緩步踱出。他們身上皆如中年男子一般,只裹着滿是口子的粗布,黝黑的面頰上毫無表情,兩眼無神的朝唐軍望來。
突然之間涌出幾百號有如難民的人,讓李括心中一驚。這龍駒島上爲何會突然出現這麼多衣衫襤褸的貧戶,況且他們中還有人會說唐言?
那中年男子嚥了咽吐沫道:“你們當真是唐軍,你們怎麼會突然之間來到了這龍駒島上?”
“大膽!軍情豈是你能打探的,哪來的野人這麼不知禮數!”竇青見他不知深淺,心中大惱斥責道。
李括擺了擺手道:“我們是隴右的唐軍,本想走海路返回神威城,沒想到卻遇到了風暴。幸好遇到了這個小島,不然怕是我等都會葬身魚腹。”
中年男子見他說的坦誠,瑟索着探望道:“果真如此?”
李括攤開雙手道:“無半句虛言。”
那中年男子聽及此處再也無法壓制心中的情感,扯着手中褐紅色的碎布跪倒在地道:“那將軍可曾認識這面旗幟!”
李括此時已完全放下了對中年男子的懷疑。少年邁開方步走至他身前,捧起碎布開始細細打量。褐紅色的染料早已褪的斑斑駁駁,隱約可以從上看到幾條黑色的墨線,至於字跡卻是難於辨認。
“將軍,這是咱隴右的軍旗啊!”那中年男子一把抱住李括的大腿,哭訴道。
少年如遭雷擊的呆立在場,一時竟是反應不出男子說了些什麼。
“你,你再說一遍?”
那中年男子擦去眼角的淚水,咬了咬牙索性一股腦的將胸中積壓的故事傾訴出來:“我叫林峰,本是隴右積石軍的唐將,一直奉命駐守在堡塞中。開元二十年年十二月,一個尋常的午日,外面北風颳得正緊,大夥照例圍坐在堡塞內烤着火。大家正聊的痛快時,一名斥候衝進堡塞跪倒在地,說吐蕃人突然越過茫茫赤嶺,朝南襲來。起初我以爲他們不過是爲了秋糧而打秋風,便命人燒光了附近田裡的莊稼,堅閉城門不出。想是吐蕃人沒了糧食掠奪,補給不足後就會朝後退軍。可誰知,誰知,他們根本不去打積石軍,而是徑直朝達化縣撲去。”(注1)
林峰的聲音越來越冷,眼裡滿是仇恨:“密密麻麻的人,坳口裡,山腳下,石縫中,到處都是吐蕃蠻子!弟兄們看着吐蕃人從自己身邊踏過卻不敢放出一箭。不是咱們是軟蛋,只是吐蕃人數衆多,光前軍就有五萬之衆。弟兄們圖個痛快殺出去頂多拼掉幾千個蠻子,卻是對戰局起不到任何影響。但是廓州達化縣兵防空虛,吐蕃人又下了血本,若不留下人及早通知蓋帥,遲早得被吐蕃人奪了去!”(注2)
林峰抹了把淚道:“我們忙燃起了烽火求援,可是從拔延山到鄯州卻似見了鬼!狼煙滾滾直幹雲霄,卻根本沒有一個人來增援!聽說那時,蓋帥,蓋帥他正在忙着給陛下獻曲,根本沒有注意到鄯州城前燃起了烽火!”(注3)
林峰雙眼通紅,泣聲連連。
天啊,這個男子,不,這羣衣衫襤褸的貧寒竟然是大唐隴右的將士!
是什麼讓他們變成了這番模樣,是誰拋棄了他們,是誰?是誰!
李括的心中如堵着一顆巨石,壓抑難耐。
“後來呢,後來我們可守住了廓州?”李括雖然已從林峰的眼中看到了答案,卻仍是心存僥倖期待奇蹟出現。
“吐蕃人幾十萬人踏過去,寸草不生。大軍一至,圍着達化縣城便是一陣猛攻。那時,縣城中的守軍不足八百如何能抵擋住吐蕃人強大的攻勢?十二月二十八日,城破,吐蕃蠻子屠城”
少年心中咯噔一聲,心中的那座金光璀璨的聖塔頃刻坍塌。
屠城?
這個陌生的字眼突然出現在自己耳中是那麼的逼仄和可怖,少年不願去相信聽到的這一切。大唐不是戰無不勝嗎?大唐不是萬國來朝嗎?一直以來,少年的心中都以是一個大唐兒郎而自豪,他的國家給了他那麼強的安全感,給了他那麼強的自豪感,這是其他民族無法比擬的!
至少在長安城中,他看到不論是綠眼紅髮的波斯人,還是身材矮小的扶桑人都會朝自己投來豔羨的目光;不論是擅於經商算計的慄特人,還是桀驁不馴的突厥人都感嘆着大唐的盛世繁華。
難道,這一切都是謊言?
不然,爲何廓州城會被攻破?不然,爲何一座邊塞堅城頃刻間便會被屠殺的雞犬不留?
“我們輸給了自己人!”
林峰緊緊咬着嘴脣,給出了少年答案。
“達化縣一破,整個廓州便門戶大開。吐蕃人像蝗蟲一般漫了過去,男人全部被殘殺、女人全部被奸-淫。直到這時,蓋帥才如夢方醒,急調宣威、白水一代守軍急赴石堡城。吐蕃人的目的當然是石堡城,他們傾舉國之力來打這一仗,自是要奪下這座橋頭堡。血染透了湟水,屍體堆積如山,弟兄們苦苦支撐卻是等不來一名援軍啊!弟兄們在前線拼殺,帥佐卻在城中安然的聽着小曲啊!這他孃的是什麼世道啊!”
林峰輕啐出一口濃痰,悲嘆道。
是啊,這他孃的是個什麼世道?
是我們自己打敗了自己!林峰的話不停在耳邊迴響,少年只覺心中隱隱刺痛。
三千世界笙歌裡,十二都城錦繡中。
原來,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如自己一般的普通人,自始至終都活在一場不願醒來的春秋大夢中!
注1: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六月,吐蕃出動40萬大軍,西入長寧橋,經河源軍所(今青海西寧),向安人軍發起大規模進攻。隨後吐蕃軍向石堡城(今青海湟源西南)發起進攻。石堡城本是易守難攻之地,但由於蓋嘉運放鬆了警惕,結果輕易地就被吐蕃軍攻佔。
注2:達化:今青海貴德東。
注3:蓋嘉運到任後,爲了討好唐玄宗:將著名的《甘州大麴》(《伊州曲》)獻給唐玄宗。《八聲甘州》即其中的一個小段落。
蓋嘉運:開元時期名將,但爲人很是傲慢自大。
ps:這次的失守,使得唐人對吐蕃的戰略從進攻轉變爲全面防守,極爲被動。直到天寶八年的石堡城之戰才稍稍搬回,可是,安史之亂
所以我們要改變,要改變這種生存狀態!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