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括回到軍營中便將護送商隊的任務給張延基、周無罪交待了一番。由於時間頗緊,需要即刻啓程。二人皆拍着胸脯向自家校尉大人表示,全營已待,靜候出發。
將事情給弟兄們交待清楚後,李括便直奔安德坊。
此時已入了夜,臨湖二十三巷內,李盧氏正在油燈下比對着樣花兒,納着一副鞋底。小七這孩子爭氣,已經做到了一團校尉。如果再立些功勞,說不準就能升爲將軍。他阿爺蒙冤死後,李家便頃刻倒了下來。平常那些交往密切的親戚朋友全似遇到瘟神般躲着自己,那些所謂的門生就更別提了,都是些見風使舵的勢力眼。這些年,自己沒本事,真是苦了這孩子了。他打小就學問好,不及總角就能熟背四書,字也寫的周正,順着學堂念下來,保不準就能中了進士。
可現在,唉!
“娘,我回來了!”李括見院中沒有動靜,一邊高聲說着,一邊邁着方步進了後堂。
“括兒,快來娘身邊。娘新爲你納了雙鞋底,你快來試試合不合適。”李盧氏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兒子,伸手招呼道。
“哦!”李括吐了吐舌頭,脫了布靴,爬上了炕頭。
李盧氏照着比對了半天,輕拍了李括額頭一掌,嗔道:“你個死小子,才幾月的工夫腳又漲了。害的娘一會還得去改底子。”
李括拉着李盧氏的臂膀撒起了嬌:“那還不是軍營中堂食好?您就不用擔心了,括兒都這麼大了,能照顧好自己!”
“你啊!”李盧氏輕點了點兒子的眉心,搖了搖頭。
“哦,對了。孃親我接到一個任務,要護送商隊去隴右,順帶着便去武威赴任。”李括低聲磨掇了一句,衝李盧氏眨了眨眼睛。
“哦?什麼時日出發,兵部有沒有下正式文書?”李盧氏輕應了句,慈愛的摸了摸兒子的頭。
“這事是高驃騎吩咐的,兵部沒有下文書。日子趕得緊,明日就得出發!”
“啊!”李盧氏聽到此處,臉色霎時變得雪白。“怎麼這麼趕,好歹也留出幾日空閒讓我拾掇拾掇(注1)包裹,這樣可如何是好。”
李括不忍見孃親傷心,安慰道:“其實根本不需要帶什麼東西,軍營中一應俱全。我是一團校尉,當給部屬做出表率,倘若我大包小包帶的鼓鼓囊囊,還不被人笑話死。”
話雖這樣說,李盧氏卻不會讓兒子這麼寒酸的出發,她咬了咬牙,起身朝後屋默聲而去。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李盧氏拿着一個墨黑色包裹回到兒子身邊。
“塞外苦寒,記得自己勤添着點衣服。這件棉襖是孃親去歲給你趕製的,可能小了點,但絕對厚實暖和。”李盧氏將一件墨褐色粗布裡子的襖衣捲了又卷,終是塞進了包裹。
“我們又不是住到深山溝裡,聽張大哥他們說,武威城繁盛着呢。”李括聳了聳肩,滿臉的無所謂。
“凡事啊多留點心眼,娘不在你身邊,有什麼事情就多跟幾個小兄弟商量。孃親啊看那幾個小郎君都是實誠人,可以深交。”李盧氏一邊說着,一邊將平日積攢的銅錢連帶小七託人捎回的月錢碼了出來,每一百枚串成一串,小心翼翼的塞進了棉襖的夾縫裡。
“孃親,我這是去邊關從軍,又不是去太白居喝花酒,哪裡用的了這麼多錢?這些錢您老自己留着,括兒不在您身邊,您得多留些以備不時之需。”李括看見那一串串黃燦燦的肉好就頭疼,高聲抗議道。
“帶些銀錢總是沒壞處的,你出門在外,使錢的地方多着呢。”李盧氏卻執拗的將十好幾串肉好嚴嚴實實的掖好。
“這些乾糧吃食,你路上沒事就嚼着。我就放在厚衫夾襖的側邊,你一打開包裹準看的見!”
“哦。”李括有一句,沒一句的應着,卻心想如此臃腫的包裹,自己一打開,其中衣物還不都得跌落出來。
李盧氏想了想,還是從牀頭抽出一件半舊的皮襖,兜頭就往包裹裡塞。
“別放那件皮襖,腥味實在重,我聞着噁心!”李括搖了搖頭,奪過母親手中的皮襖,扔到了牀頭。
“你倒是舒服了,到涼州可別凍掉了耳朵。”李盧氏夾了愛子一眼,小聲嘟囔着。
“我都這麼大人了,能照顧好自己!”少年挺了挺胸脯,逞強道。
“唉。”李盧氏長嘆一聲,握着兒子的雙手囑咐着:“娘知道留不住你,你這孩子打小就心氣高。在軍中能忍了就忍了,不能忍的也跟小兄弟們商量着來。年輕人,火氣大,都相互擔待着點。你不用擔心孃親,你走了之後,孃親便搬到你三哥宅中去,也好跟子嫣這閨女說說體己話。倒是你,人生地不熟的,出了啥事就去找你三哥。他好歹也是個將軍,能照應着點你。咱們老李家三代單傳,就出了你這麼個單蹦。要是...”
“娘!”藉着昏暗的油光,少年忽然發現,孃親的鬢角已經熬出了縷縷白髮,眼角的皺紋不經意間已經漫展開來,訴說着歲月的無情。
不知不覺間,自己那個精明幹練,撐起半邊天的阿孃已蒼老如斯。
翌日清晨,李括早早起了身,跨上孃親縫好的包裹,小心翼翼的出了家門。
想了一宿,李括還是決定不去向阿甜告別。自己一出長安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與其忍受離別時那糾結的痛苦,不如默默轉身離開來的痛快。
思定之後,李括拍了拍清風,毅然翻身上馬。清風似乎也感受到此日的不同尋常,不住的打着響鼻,興奮的直踏馬蹄。
明德門離安德坊並不算遠,少年按照約定時間到達時商隊、團營皆已集結完畢。
“括兒哥,弟兄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張延基催馬上前,興奮的向李括彙報。自打昨日知道了護送商隊的任務後,他就興奮的一夜沒閤眼。從今天起,他張延基就要離開長安城,靠自己的實力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了。從今天起,他不用事事皆看阿爺的臉色,像個木偶般的任人擺佈。這是他的人生,他要活出精彩!
“嗯。”李括輕點了點頭,拍了拍好友的臂膀以示鼓勵。
“這位軍爺,商隊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就等你下令出發。”關掌櫃在明面上的身份低微,又與李括並不熟識,自是不能太過高調,帶着一副討好的腔調迎道。
李括雖覺心中好笑,但爲了大局着想清了清嗓子,高聲道:“一會我會叫弟兄們分成前後兩營,你招呼着商號裡的夥計們走在隊中。都跟緊着一點,別落下了誰。”
少年瞥了一眼這支臨時組建的商隊,騾子、馬匹、駱駝不一而足,但幾乎每匹牲口身上都綁縛滿了貨物,箱口。穿的花花綠綠的行商們一邊插科打諢,開着黃色段子的笑話,一邊向同行吹噓自己這趟置辦貨物所預計的利潤。天上神仙爺,地下行腳商。是他們一趟趟的販運,使得南北商貿繁榮起來,使得每個人都能用上緊缺的物件兒。
都是爲了活下去啊!李括長嘆一聲,回望了一眼長安。
這是生他,養他,教諭他的帝都,這裡有他十六載的過往和記憶。不論悲喜,無關痛癢,這些記憶都已定格,封存在少年心頭。從今天起,自己將走出這座雄城,闖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出發吧!”李括只覺胸中豪氣干雲,揮了揮手示意衆人啓程。
商旅緩緩開動,商戶的戲謔聲伴着叮叮駝鈴與錚錚馬蹄,奏成一曲人世頌歌。
我不能停下來,小七哥就要離開了。我一定要見到他最後一面!
接到張延基的消息後,杜景甜便一路狂奔,趕往明德門。小娘氣喘吁吁的跑過坊街,穿過集市,越過一戶茶水攤,一邊揮手,一邊衝遠去的少年高聲喊道:“小七哥,早些回來,到時我天天給你做最愛吃的煎蛋!”
小娘強自擠出一抹笑容,力圖讓自己表現的開心一點。只是想到與小七哥下次相逢不知何時,眼眶一熱兩行清淚不爭氣的順着面頰滑了下來。
是阿甜!少年應聲撥轉馬身,那一回眸,雖見梨花帶雨,卻也笑靨如歌。
(本卷終)
注1:拾掇:土話,收拾整理的意思。
ps:本卷終於寫完了,這一個月來,對的,錯的,明的,陰的什麼我都見過了。世間傾軋莫不如此,只有自己經歷了纔會有深得感觸。只想用這支筆寫出一些能夠傳承下去的東西,無關信仰。
關河號角已經響起,李小七做好了準備,弟兄們,你們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