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氣着山萌秀色,和風沾水弄微瀾。三千世界笙歌裡,十二都城錦繡中。
天寶年間的長安,確是繁華似錦,笑靨如歌。
務本坊國子監內,已是捱了一日光景的李張二人終是聽到了下學的鼓聲。
匆匆用了晚飯,已是入了暮。換了一身短打便服的兩少年,在小廝阿福的伺候下,相約“樂遊賞月”。良辰美景,月華如練。在衆同窗學子豔羨的目光下,二人迅捷的跳上預先訂好的馬車,踏着滿地霜華一路“行歌”而去。
須臾的工夫,二人便來到這座長安城中著名的賞春原坡前。只是離了清明十日,原本遊人如織的樂遊原(注1)就變得清冷起來。兩少年卻無什麼賞春踏遊的興致,龍行虎步之間便爬上了這座原坡。張延基大口喘着粗氣,額角上的汗珠在暮春晚風的吹拂下醞的冰涼,直激的他打了一個寒戰。
“括兒哥,這樂遊原晚上還真冷啊,我們穿的這麼單薄不會沾了溼氣染上風寒吧。”雙手抱肩半咧着嘴,張延基小聲嘟囔着。
沒有理會好友的抱怨,李括徑自向前走着:“別多話,穿的那麼繁縟一會怎麼行事。”
“哦。”張延基耷拉個腦袋,緊緊跟在李括身後。
除每年上元佳節外,長安依律實行宵禁,樂遊原亦不例外。但這宵禁僅僅針對的是平頭百姓。世家貴族,皇親國戚自不在這禁止之列。工部侍郎大人的大公子與國子監同窗踏春賞月,確沒有哪個不識趣的會上前盤問掃興。
青龍寺始建於前朝,雖歷經隋末戰亂但並未受到大的波及。本朝定鼎之後,歷經太宗,高宗兩朝修繕,青龍寺已成爲長安城中數得上的大寺院。據說這裡的籤很靈驗,每日清晨都會有大批長安百姓前來許願求籤,一時間香火鼎盛,繁榮如斯。
入夜的青龍寺卻似一座入畫的小剎,褪盡了俗世的繁華。古木陰森,鳥聲稠雜,間或有一兩聲梵唱從寺中傳出,伴着昏暗油羊燈的點點光亮似在訴說朝代更迭,世事變遷的興衰無奈。
李括一個箭步衝到一顆老槐樹下,衝五丈外那三人拱了拱手道:“時來易覓金千兩。”
那爲首一人嘴脣輕動,接道:“運去難賒酒一壺。”
“南大哥!”心中暗喜,李括朗聲道。
“噓。”衝少年作了個手勢,南霽雲輕聲道:“德子兄弟我給你帶來了,一會我們便躲在寺外後院牆外的枯井後,若是情況有變也能及時接應他。
看到德子有些閃爍遊移的眼神,李括心頭一酸,握住好友的雙手道:“別害怕,你小七哥和南大哥都在遠處看着你呢。一會青客盟的人若是心生歹念,你便朝枯井的方向跑,不會有事的。”
微點了點頭,馮德恩終是鼓起勇氣,朝信中約定的竹林走去。
那片竹林並不算繁茂,許是久無人修剪的緣故,毛竹歪歪扭扭的生長着,間或生着一兩株形狀怪異灌木,時而從中驚起幾隻老鴰,發出聲聲聳人的悲鳴。
馮德恩沿着一條踏出的小徑朝林中走着,須臾的工夫便看到一叢跳躍的火光,那火光忽明忽暗甚至帶着一抹藍色的磷光,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詭譎之氣。
馮德恩的背襟已經溼透,他太清楚這叢篝火意味着什麼,殿下生氣了,自己沒有實現一個青客的諾言。不是他怕死,只是他不想死的不明不白。在京兆府天牢的這些天,他看到同伴們一個個被各種酷刑折磨,蹂躪。他看着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從他眼前消失,那一刻他感到死亡與他無比的接近。但他不能死!他還有年邁的孃親需要贍養,他還有兩個尚未成年的妹妹。他要看着她們出嫁,他要扶着她們坐上花轎...
他不是沒有想過一死了之,殿下的知遇之恩他無以爲報。只是,只是這個世界還有太多他值得留戀的東西,一閉上眼他便看到孃親眼角的皺紋,妹妹兩腮甜美的酒窩...
自己違背了對殿下的諾言,摒棄了一個青客的責任,所以在看到那封信時他還是義無返顧的來了。今天,今天便是主上對自己懲罰的日子嗎?兀自苦笑一聲,該來的就讓他來吧,既然殿下已不再信任自己,那苟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夜真的深了,清冷的寒氣浸溼了馮德恩德鬢角。兀自緊了緊衣襟,邁開雙步,少年毫不猶豫的朝林中那片空地走去。那是命運,不能抗拒也抗拒不了。
“你終於來了。”空地正中一頭戴鬼面面具的中年生冷的說道,不帶一絲情感。
“是,我愧對主上,特來領罰。”
突然,少年注意到自己腳下襬放着十數具屍首,仔細辨認了下,竟然是自己青客盟的同伴。
微微向後後退兩步,少年顫聲道:“他,他們不是死在天牢了嗎?”
“死人還有什麼價值,正好和你一起燒了!哈,哈哈。你既然有勇氣來這裡,爲何當初不在獄中自裁。你知道嗎,主上對你很失望,很失望!”
少年突然直起了脖頸,挺了挺脊樑,高聲道:“我沒有對不起主上,沒有!我在獄中沒說一個字,我對的起主上,對的起青客盟!”
鬼麪人冷哼一聲:“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你應該知道該怎麼做。”
少年知道再說什麼也是徒勞,便緊閉雙眼不再掙扎:“你快些動手吧,給我個痛快。”
“好!”鬼麪人斷喝一聲,已是從腰間抽出一柄長劍,寒光閃耀朝少年的胸口刺來。
“閃開!”南霽雲從半空閃出,蓄力一撞將少年撞開。輕自一個翻身,腳尖借力一點,南霽雲便穩穩的站在鬼麪人五步開外。
“報上名來,我南八從不殺無名無姓之輩!”輕啐一口,南霽雲輕蔑的瞟了鬼麪人一眼。
“哈,哈哈。”鬼麪人仰頭大笑,衝林中揮了揮手:“不自量力,給我殺了他!”
竹林中瞬時閃出數十名黑衣人,懷中皆是端着一柄制式連弩。黝黑的弩柄被篝火一照,泛出一抹詭異的銀色。
“射!”
短促,簡單,有力。
數十具連弩一齊發射,弩箭破空而出,匯在空中織成一張濃密的大網,夾雜着嗖嗖的風聲向南霽雲撒來。
撕裂的氣息浸透長空,帶着濃烈的殺氣,數十隻鵰翎短弩箭以驚鴻之勢襲向南霽雲身體各處要害,形式千鈞一髮!
一百步,五十步,十五步!
“雕蟲小技。”南霽雲出刀!這一刀端是疾如霹靂,快似閃電。
朴刀在空中劃過一個半圓,如流星破空般曳落,這一刻,刀連人,人合刀,刀柄微微向內一扣,劃過一個細微的圓弧,正好橫立於胸前。
那些短弩箭將將灑落在南霽雲身前三步,匯成一朵清冷的梅花,一步不差,一寸不移!
竹林內靜的出奇,靜的能聽到梭葉落地的輕響,聽到暮春嘶嘶的蟲鳴,聽到每個人心臟脆弱的跳動。
左腳輕輕一點,南霽雲借勢而起,在空中劃過一個半圓,蓄力橫刀一劈,直向鬼麪人的面門。
這一刀迅疾如此,鬼麪人已是避無可避。
微微向後輕仰,鬼麪人從腰間抽出一束尺帶徑自朝朴刀迎去,微微一卷竟是將霸道無比的朴刀捲了個滿轉!
藉着淒冷額月光衆人才看清,那尺帶實是一柄軟劍,束於腰間用精鋼鍛造的絕世好劍!
那軟劍端是收如尺蠖,盤若游龍。鬼麪人只輕輕的一攪,南霽雲的刀力便被卸下了大半。右腳爲軸,畫了一個滿圓,鬼麪人手腕輕輕一抖便將剩下的刀氣回返給對手,直逼得南霽雲藉助兩株毛竹纔將將站穩。
南霽雲嘴角輕笑,大喊一聲痛快便側轉身子,繞着鬼麪人轉起了弧圈。
南霽雲越繞越快,越奔越疾最後匯成一抹虹線。每跨一步,皆斷一竹。待南霽雲繞將一圈,十三柄削斷的斷竹便如連珠箭般射向了鬼麪人身體各處要害。
原來這軟劍雖然迅捷無比,收縮自若但僅勝在近身纏鬥。南霽雲見自己近身肉搏佔不到分毫便宜,纔想出這等策略逼得鬼麪人露出破綻。
饒是鬼麪人功力深厚,也被南霽雲這一擊驚得不小。背身發力向後躍去,鬼麪人將將躲過十二杆竹槍。那最後一柄竹槍卻是蘊着神力擦着鬼麪人的小腹劃了出去,帶起一絲血霧。
“嘶。”伸手捂住傷口,鬼麪人卻仍自冷笑道:“馮德恩,你跑不掉的。主上不會放過你的,不會的。”說完竟是一個鵠躍,散下一片火點。
原來這片空地已經灑滿了青磷,火點一落地便掀起陣陣烈焰。濃烈的煙氣順着夜風飄將過來,嗆的人喘不過氣。
“南大哥,快走,煙裡有毒!”李括和雷萬春衝了過來,大聲的呼喊着。
“嗯!”一手拉住驚魂甫定的馮德恩,一手掩住口鼻,南霽雲腳下發力,隨着二人閃出了這片竹林。
這一夜,青龍寺後院的竹林燃起了熊熊大火。寶藍色的火光伴着淡黃色的煙塵浸透了樂遊原的上空。青磷特有的瑟苦味伴着屍體燒焦的腐臭一齊飄過青龍寺,飄至朱雀大街,飄到了大明宮中那位聖明天子的寢宮旁。
注1:樂遊原:在長安(今西安)城南,是唐代長安城內地勢最高地。漢宣帝立樂遊廟,又名樂遊苑、樂遊原。登上它可望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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