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起紅蓮,負孽之火。
觀河臺上天下第三外樓,魏國第一得意燕少飛!
與天下名劍得意劍的主人出手相比,說自己去南邊結果也出現在安邑城東邊的午官王倒是不怎麼讓人意外。
這得意劍的劍意,連他這個已經快要走出魏國東面國境的人都能捕捉到。對魏國那些高層強者來說,還能有什麼意外嗎?
午官王說不得也沒什麼意外了……
卞城王遠遠地眺了一眼,看清了形勢,便又立即按落身形,加快腳步一言不發地往遠處走。衆所周知,地獄無門六殿閻羅卞城王,是個心軟的,實在見不得前同事死狀悽慘,索性走遠一點。
午官王當然不會真的呆若木雞。
他也不知道,他在卞城王那裡,已經變成了「前同事」。
只是他習慣性的脫身手法,就是留下一具屍體在原地,尋個機會與對手短暫碰撞後死去,而早早地以另一具屍體逃竄遠離。敵人若是捕捉到痕跡,去追擊逃竄的那個,留在原地的屍體就會「活過來」離開。敵人若是看到面前的屍體就以爲這場追殺已經結束,那逃走的那具屍體就是真正的午官王。
在以往的經歷裡,幾乎無往而不利。
因爲他留下的是真正的屍體,不是什麼假死。哪怕當世真人,也看不出一個「假」字。
但他沒想到,遇到了燕少飛。
一邊追着他另一具屍體的痕跡,一邊還一劍紅蓮,以如此恐怖的殺招摧毀他留在原地的屍體。
真不嫌浪費!
他這會倒不想輕易地丟棄這具屍體了,可是在紅蓮業火之下,也根本無處遁逃,做了一番無用的抵抗,頃刻被焚於一盡。
逃竄中的屍體正在往西邊逃。
什麼與卞城王各走一邊、隨時鬧出動靜分散魏廷注意力……卞城王一旦被魏廷發現,他會幫卞城王分散魏廷注意力纔有鬼了!
任務要求是任務要求,實際行動是實際行動,除非秦廣王時時刻刻督着他,不然休想他團結友愛。
至於愧疚抱歉一類的情緒,他從不會有。
但再不相見的想法已經消失了,他現在很想再見!此刻他很需要卞城王來擋下這個燕少飛,以及製造更激烈的動靜。
單單只是與燕少飛的追逃,並不恐怖,恐怖的是這場追逃發生在魏國境內!
無聲無息針對某一個人的刺殺,和大張旗鼓的挑釁一個國家的緝兇體系,這可不是一回事。真和魏廷正面對上,整個地獄無門填進來也不夠。
天可憐見,他只不過是在安邑城外轉悠時,於監察特殊狀況、等待任務進行的過程裡,憋了太多時日,一時忍不住,想要順手進點貨。哪想到纔拿出一把剔骨刀,就迎來了一柄得意劍。
你是燕少飛你不早說!風塵僕僕一副遠遊歸鄉的樣子,氣血十足又修爲不顯,在那裡誘惑誰呢!
多冒昧啊你!
可是午官王在魏國西部流竄了半天,迎來愈發密集且兇惡的圍追堵截,卻半點沒找到卞城王的蹤影。
怎麼個事兒?
欺壓同事你是一馬當先。
同事遇險你是半點不救啊。
還有沒有一點人味兒了!
眼瞅着身後的燕少飛已經迫近,前方不遠處又飛起一個神臨境的魏國將領。
午官王再管不得那許多,頓時放聲長嘯:「卞城王你不要管我,此處我來斷後,你先走便是!」
還有閻羅在此?且是居屠了景國奉天府遊氏滿門的卞城王?
景國和魏國可是隔着長河對望,此等名門滅族之大事,即便景國有特意壓制聲音,也瞞不過魏國高層將
領。
那堵路的魏將頓時緊張起來,迅速下令封鎖各處關卡,並放開靈識,窮搜天地。
而午官王返身翻出一把剔骨刀,面迎燕少飛而去。
一個照面,化爲飛灰。
神臨境的魏將仍在此處搜查,不敢放鬆。
燕少飛卻是當空折轉,自往東去。
魏國東部的一處墳山上,一座年久失修的墳塋。忽而黃土鬆動,一雙慘白的手挖開泥土,往外伸展。數息之後從腐爛的棺材裡,走出來一個遍身黃泥的人。
活動着的眼珠子,顯出了午官王殘忍冷漠的眼神。他隨意從嘴裡扯掉幾條扭動的蛆蟲,拂去身上潮溼的泥土,讓自己變得稍微「正常」了一些。
本軀證就神臨之後,他的選擇已經多很多。
但不同的屍體之間,「移神」依然有一定的距離限制。且在魏國這樣的強國,國境內外,神意受阻,身難過境,神亦不許。這座墳山裡埋着的後手,已經是他選擇範圍裡的極限。
早在加入地獄無門之前,他就很擅長殺人,更擅長保命。
先東後西而後再東,如無意外,能夠將所有的追兵甩得暈頭轉向。
但燕少飛顯然就是那個意外。
出得墳塋後,午官王貼地疾飛,雖不敢飛在高空當箭靶,也再顧不得匿跡隱蹤。
連番兩屍被焚,他清楚燕少飛必然鎖定了他移神所在的軀***置,但不知是以何種方式做到,也暫不知該如何破解。只能寄望於迅速逃出魏國境外,讓境外接應的秦廣王幫忙解決
解決這種鎖定,或者解決燕少飛。
這一下縱身掠地好似飛鳥出山林,一掛黑影貫低空。恰與另一個同樣貼地疾行的人,撞了個當面。
四目相對,俱是勃然大怒。
好你個卞城王!
騙我往西走自己選擇了東!連同事都不信任,活該你跑路撞到我!
「好你個午官王!騙我往南走,自己先東後西又再東!」
兩位閻羅都對同事的無情感到憤慨。
但午官王的憤慨在心裡。
卞城王卻是直接罵出聲來,不僅罵出聲,甚至擡起一腳將他踹飛。
午官王唾面自乾:「大敵當前,咱們稍後再罵。有個叫燕少飛的已經鎖定了咱們,此人不除,難逃魏網。大哥,我建議咱們先把他解決了!」
秦廣王是老大,卞城王是大哥,這並不衝突。
以卞城王今時今日的神魂修行,一眼就看出午官王身上的問題所在,並指成劍,對着他遙遙一斬:「牽着你神意的東西我已斬去,分開走。」
午官王哪裡敢分開:「大哥,我想跟着你走,好貼身保護你!」
卞城王眸光一冷,迫得他霎時停步。
「跟我走我就殺了你。」留下這句話,卞城王縱身掠影,揚長而去。
午官王狠狠地在心裡罵了幾句,也轉身從另一條道走了。但這回多少控制了動靜,沒有再橫飛直闖。
不多時,燕少飛橫空縱野、懸停此地,在「業力」被斬斷的位置稍一停頓,憑直覺在兩條岔路間做出了選擇。
如此疾飛片刻後。
忽然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危險,好似天傾在即。難以描述的恐怖的殺意,凝成實質一般,如尖針紮在他的靈臺!
極其強橫的靈識受激而起。
得意劍憑空一豎,磅礴業力繞身而轉,化成無數血色的蓮花花瓣,暗轉陰陽、輪換生死。在防備未知危險的同時,也構建了無限的反擊可能。
但空氣裡只留下一個冷酷無情的聲音。
「別追了。」
意外撞到了真正的大魚!
燕少飛感受到對手已出劍,但劍鋒未及身。
視野之中並無劍氣,耳識所得並無劍鳴。
他卻看到、聽到、感受到了殺意的咆孝!
此劍一念即遠。
此劍之下,身業俱消!
燕少飛略一沉默,收焰回身,歸劍入鞘,沒有任何留戀的自返魏都。不是不敢追,不是不能戰,是已經晚了。
除非他在感受到殺意的第一時間,不是選擇防備,而是拔劍與之對殺。不然根本追不上這瞬間遠去的一劍。
此劍無聲無相,遁出感官,一瞬穿行百十里,此時已在魏國境外!
明明是鋒銳無匹的一劍,明明穿空洞世如雷霆。但沿途的魏國人,全都沒能察覺有什麼事情發生。
人去無鴻影,劍去了無痕。
這樣的劍,這樣的卞城王……
大爭之世,連殺手組織的門檻也越來越高。
天下英雄,果不常遂得意之鳴。
他一身簡單樸素的武服,懸劍而行。
魏都之中,章守廉的死亡還未有被人發現,章守廉的八擡大轎,還在城中橫行。
業火紅蓮怒焚地獄無門閻羅的動靜已經傳開,許多人都在驚疑地獄無門這次的目標是誰。也有人勃然大怒,要求立即封鎖國境,徹查內外,叫那些殺手來得去不得。
就是在這樣的氛圍裡,燕少飛來到了大魏天子議事的天啓殿。
作爲前所未有的集中了朝野權力、並意推行武道於全國的大魏天子,魏玄徹生得面容奇偉,幼時便與衆不同。不僅天生道脈,文武各門功課都是皇室同輩第一,膽略氣魄更非常人能比。
他的爺爺,也就是魏明帝在位時,曾與景國天子在長河會談。魏明帝彼時帶上了魏玄徹隨行,景天子見這幼童生得不凡,有意逗弄,便羊作怒意,問小子爲何不拜中央天子。
當時才六歲的魏玄徹說——「汝亦天子,我皇爺亦天子。魏皇子豈能拜景天子。」
此事見於《魏略》
因爲對魏玄徹的喜愛,魏明帝甚至於力排衆議,廢掉太子,親手抹平了所有不安定的因素後,傳位於才能並不顯眼的第三子,也就是魏玄徹的生父,即魏欽帝。
而魏欽帝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立魏玄徹爲太子。後來執政也沒有多少年,便主動傳位。
有的人生來就是與衆不同,應該說魏玄徹這一路走來,每一步都在貫徹他的傳奇。
自他即位以來,大魏國力蒸蒸日上。哪怕強行扭轉百年之國策,舉國推行武道,也並未引起太大的動盪,安穩度過了最痛苦的時期……未來足以期待。
此刻他站在丹陛之上,負手看着他的龍椅,以及龍椅後恢宏的大魏江山浮刻,只給了卸劍入宮的燕少飛,一個孤獨冷峻的背影。
「燕少飛無能,未有留下刺客……」燕少飛禮道:「請天子降罪。」
「不是已經留下來了嗎?」魏天子的聲音很是澹然:「你焚了兩具刺客的屍體。」
燕少飛沒有言語。
他的得意劍,當初就是魏天子所贈。他對魏天子很是熟悉,深知天子之言,就是真相本身。天子之言既出,無論事實要怎麼剖面,最後都要削成這樣模樣。
那麼他的確留下了兩個刺客。
這時殿外有個聲音稟道:「陛下,提刑司還在調查,究竟是誰受了刺、或者說本來誰將被刺……現在各地都沒有消息傳來。」
「叫他們不用查了,提刑司力量有限,不要浪費在裝腔拿調上。」魏天子道:「派人備一副棺,送去章守廉府中。也去跟皇后說一聲,叫她節哀
。」
燕少飛那秋刀也似的眉,略略一挑。因爲章守廉這個名字,本來是他這次回到魏,第一個要殺的人。
殿外那聲音領命去了,魏天子卻並不繼續這個話題,轉道:「你去國遠行,一別數年,可有想明白什麼?」
穿得簡單樸素的燕少飛,在威嚴雄闊的大殿裡,站成他自己的姿態:「沒有想明白的,還是想不明白。」
「還要去想嗎?」魏天子問。
「算啦。」燕少飛道。
魏天子回過身來,就在丹陛之上俯視着他:「你也是皇室血脈,正統帝裔。雖然流散多年,失了傳承,畢竟覺醒了血脈神通,又有這樣的天賦才華……沒有想過光復大燕嗎?」
昔日有大國名「燕」者,橫據現世東南,鎮伏禍水,勢壓諸鄰。而竟傾覆於一旦,王朝四改,消散如煙雲。
夏立之時,已不知有燕。如今夏亦亡。
燕少飛平靜地道:「若我做過這樣的春秋大夢,陛下難道能夠放心?」
「朕有什麼不放心?」魏天子澹笑一聲:「魏國是一個很公平的地方,你能在魏國做出多少,你就能爲自己贏得多少。」
「遊驚龍天資絕世,崩潰道心,自毀前途,仍然殃及家族。姜武安天下揚名,累功至勳,割捨一切仍需一斗生死求自由。朕不爲此事!」
「你要能借魏國之力,復興燕國,那是你的本事。你有本事,朕就用你。本事越大,朕越重用。朕治天下,只有四個字——‘唯纔是舉,!」
燕少飛道:「書上說,有才無德,害莫大焉。」
「腐儒之言!」魏天子一揮大袖:「天下之大,生靈億兆,豈能人人聖賢?懷惡而能肆行者,是規不能立;無德而能爲害者,是朕之過!」
燕少飛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感受——數十年後司馬衡續訂《史刀鑿海》之魏略,今日的這番奏對,或許會記入史冊。
魏明帝以賢治國,魏欽帝以德治之。
而眼前的這位大魏天子,實在不與歷代同!
他想了又想最後還是遵從本心,慢慢地問道:「陛下說‘唯纔是舉,,草民想問……這一個‘才,「字,包括章守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