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生鬥死,姜望豈會躲在人後?
他於高空倒懸,人也成爲劍勢的一部分。
那霜披將高穹張成雪色,流火滿天如飛花。
劍光照赤瞳,青衫獵獵。
無邊的劍絲在長相思之前交織,綻放出令人難以直視的霜光。
什麼是劍絲成雪霜月明,什麼是絕巔倒傾覆人間?
他一身劍術,經真妖犬應陽喂招,經神霄、迷界兩處絕巔戰場磨礪,早已融會貫通,萬般由心,不止通神!
不弱於鬥昭匯天下之鋒於一爐的絕頂刀術,不輸給重玄遵直指本真的斬妄刀。
在劍術第一的天下劍閣,都無神臨能當。
兩式闡述道途的真我道劍,是他的劍道之極;混同所有人道劍式的人字劍,是他的劍意之極;劍仙人統合五府下的絕巔傾山一劍,是他的劍勢之極;糅合了劍氣成絲和相思殺劍的霜雪明,是他的劍招之極。
如今隨意混同劍招之極與劍勢之極,以霜雪明織劍絲爲山,遂成明月天柱。
此劍一出驚雷霆。
嘯鳴萬里,勢壓九天。
只一觸。
那條猙獰咆哮的血龍,被絞得不剩半點紅!
劍氣天柱就此撞上了疾火宮!
他纔不跟敖馗玩什麼密室探險的遊戲,也不管敖馗在佈置什麼。你躲在宮殿裡,便將這座宮殿一起轟碎。
此爲王道!
但敖馗既然沒有在吞滅因果之線的第一時間離開,自然也是有他的準備。
幾乎是在劍氣觸宮的同時,整座以條石壘築、風格粗獷的疾火宮,瞬間變成了血色。也不知是他的侵襲恰好在此刻完成,還是說他就是在等待此刻。
石牆磚瓦都似血玉一般,本來粗獷的疾火宮,顯出一種妖異的華麗。
血光沖天而起!
自那浩蕩天河一般的血光中,躍出刀、槍、劍、戟、斧、鉞等十八般血色兵器,全都鋒芒畢露,使十八套招法,俱是頂級層次,皆迎向姜望的劍!
但今日之姜望,除非敖馗親自提刀提槍,否則哪裡能擋?
再精妙的招法,想要離手對姜望,都是奢談。
畢竟招法一出盡老矣,而姜望是天下無雙的勝負師。
只見青衫霜劍,墜勢不歇,劍意不絕。
但聽鏗鏘連綿如琵琶作響,長相思勢如破竹,一破再破,好似前路從來無阻,仍然撞在了疾火宮上——
不。
雪亮劍鋒所觸及的,是一道血色的光罩。
這血色光罩覆籠了整個疾火宮,像一枚巨大的血琥珀,牢牢抵住了姜望的劍!
血光與霜光瞬間炸開,耀眼的刺芒飆飛滿天。
同樣是在這個時候,戲命擡手翻出了他的手弩,對着疾火宮便是一箭。
預熱已久,無需再蓄勢。
此箭一出即有刺耳的尖響,彷彿空間是一塊結成實質的琉璃,而箭鏃在琉璃上用力刮過……此聲刺心,鋒鏑八方鳴。
箭矢的尾羽帶出三條並行的尾流,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線,好似雉雞之羽!
此箭離弦其實不可見,留在視野裡的只有它的尾流。
在它瞬間撞上疾火宮外的血光罩時,白玉瑕才能夠清晰地看到此箭的外觀——箭鏃爲三棱,箭桿刻有複雜符文,尾羽兩片,潔白如雲,一塵不染。
箭名“卸甲”!
而它帶來的恐怖殺傷力,使得在姜望劍下苦捱的血色光罩,光紋如水盪漾。
戲命在高穹漫步,雙眸冷靜地在“血琥珀”上梭巡,尋找力量碰撞中有可能產生的漏洞。手弩點射不斷,連發三箭皆不同,或重在穿透,或重在阻斷元力。
這也不是全部。
在他身後驟然躍起一尊身高八尺、背展八翅手提雙刀的墨武士!
身是玄鋼,寒光飛鐵。
背甲有四字,豎列下來,曰“死不還踵”。
四肢、八翅和軀幹,都刻有不同的符文,各自描述着什麼,繁複玄奧。眸子是兩顆完整的晶石,在啓動的一瞬間紅光遍照,冷酷非常!
隨着戲命心意一動,它如蒼鷹遨行,振翅疾撲,殺奔疾火宮。展現絕對的神臨層次戰力,以其極限之力道,不知疲倦地斬擊!
墨武士是墨家傀儡里長期暢銷的一個系列,以其強大的戰鬥能力而廣受追捧。
但千機閣裡,只出售三種墨武士,分別是無翅、雙翅、四翅,對應周天、騰龍、內府三個修行層次。
對應外樓層次的六翅墨武士就已經不對外出售,只會出現在鉅城的精英弟子手中。
八翅神臨更是殺手鐗般的存在,價值連城,只有鉅城絕對的核心才能夠擁有。
面對如此密集的攻勢,敖馗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他始終不發一聲,但覆蓋整個疾火族地的血屍大陣,搖動了威能。一具又一具被點了天燈的赤裸屍體,就此飛將起來。無拘男女老少,貌美或醜,俱在這一刻露出獠牙,銳化指甲,發出起伏不定的怪異低吼,就此反圍疾火宮,殺向兩人一傀儡。
赤屍肚臍處點燃的油脂之火,使得整個場景更加邪異。
像是數不盡的懸空的燈盞,呼應着某種邪異的儀式。
姜望和戲命根本不管不顧,只對着血色疾火宮狂轟濫炸。殺了這麼多人,敖馗所圖如何他們未能想象,但都知道絕不能給敖馗更多時間。
至於這些赤屍的攻勢……
自有琉璃佛子!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
淨禮從天而降,落在羣屍中央。雙掌合十,面有悲憫,誦起了《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的咒文。
他替這些無辜受戮的人誦經,拔除他們身上的業障,撫平他們的痛楚,使他們可以往生淨土,不再受苦受難。
此亦名爲《往生咒》。
爲了最大程度催發咒文的力量,他已顯化金剛琉璃身!
血肉變成了琉璃般的半透明狀,金輝自內而外,照見骨骼。隱去了人之六慾,盤坐在那裡,像一尊能工巧匠精心雕刻的佛像!
但他的嘴脣翕張着,證明了他的生機,也呼應了他跳動的禪心。
隨着他的誦唸,一圈一圈的佛光以他爲中心漾開,將正在發狂以及將要復甦的赤屍全部覆蓋。
所有觸及佛光的赤屍,動作都變得遲緩,那兇惡的低吼聲,也漸漸消去聲息。
無窮的血色,緩慢褪卻兇頑!
白玉瑕浮在空中並未加入戰鬥,若是情況危急,他並不吝嗇拔劍。但在有選擇的情況下,何至於讓這些無辜死者死無全屍?
淨禮小聖僧能夠安撫屍羣,是再好不過。
但躲在疾火宮裡,始終不發一聲,只以佈置的大陣來迎戰的敖馗,令他心中深覺不安。
不對勁,太不對勁……
按照東家的描述,這個敖馗乃是老奸巨猾之輩。能夠成功盜走天佛寶具,擺脫海族追殺,豈是一般的強者?
現在卻有一種窮途末路,殊死頑抗的感覺……這才幾個回合?
對浮陸人族勢力的爭奪,對此世真相情報的爭奪,聖狩山上的短暫交鋒,以及此刻。
就這麼幾個回合下來,雖然自己等人也已經做到了能做的一切,但敖馗這就不行了?這就只能和東家拼一個刺刀見紅?
哪裡當得起惡名!
他掛劍在腰,在鋪滿了低空的、歪歪扭扭的赤屍羣中一穿而過,如白電過隙,無比靈動,來到了被創世之書力量籠罩的火祠上空。
高聲道:“玉伶族長,我們來援了!局勢已經平息,滅世魔龍已被壓制。請打開祠堂,助我們一起滅此惡龍,爲疾火部這些死去的人報仇雪恨!”
但火祠之中,並無聲息。
在死一般的寂靜裡,白玉瑕面無表情,自腰間抽出他的長劍。他的劍是琅琊白氏家傳,名爲“彗尾”。此劍動時,驚嘯長空,燦爛奪目。
此時雖未動勢,仍有泠泠霜光,流轉其上。顯得殺機凜冽。
“按理說我應該同情你們,畢竟這裡滿目瘡痍,死傷慘重。”他慢慢地說道:“但我的朋友爲了保護你們而殊死鬥爭……你們,要做壁上觀嗎?”
他的身外,有玉色的劍氣在發散。
他的劍,指向火祠:“這句話我只說一遍——當有惡行於前,沉默是幫兇,旁觀爲附惡!你們若做壁上之觀,我將視爾等爲敵。”
“大人請原諒!”疾火玉伶的聲音終於姍姍來遲,在火祠內部響起:“事發突然,慘禍加身,我們全無準備之下,被毒死大批,又陣殺大批,拼盡一切,才得以糾集部分力量,在這祠堂中苟且……眼睜睜看着惡魔肆虐,一切只爲了保存疾火部最後的血脈。”
作爲疾火部最強之人,修成圖騰之靈的存在,她的聲音悲涼:“你們都是天外來客,非是浮陸之人。我們無法分辨善意惡意,實在不敢出來,不是要做壁上之觀!”
“是啊!”應該是疾火部另外一尊圖騰靈的聲音響起:“如果你們與那惡龍本是一夥,現在只是演戲誘騙我等出去,我們貿然打開祠堂,豈不是自絕於天地?”
疾火玉伶的聲音又道:“我疾火部幾乎絕宗,圖騰黯淡,本源受損,王權部族那邊用不了多久就會得到消息。我等人少勢微,全憑創世之書和火祠自保,力量其實有限。大人爲什麼不等一等,等到慶王詔令天下,大軍集結,各部強者聚齊,再一起殺此魔龍?屆時危險解除,我願斟酒賠罪,認打認罰!”
白玉瑕默默地聽着這些,既不迴應,也不攻殺,反是歸劍入鞘,離開了火祠。
……
“他走了嗎?”
火祠內部,有竊竊私語的聲音。
“好像是走了。”
發出聲音的地方,是火祠裡的一處偏室角落。
守在這裡的幾個戰士,正通過隱藏得極深的觀察孔,觀察火祠之外的情況——這座火祠在建造之處,就考慮過作爲戰爭堡壘的用途。儘管它在絕大部分時間裡,只住着巫祝。
“這人也太沒道理!”第一個聲音憤憤不平:“我們不出去,就視我們爲敵?到底是誰在受苦受災?他巴不得我們疾火部死絕是嗎?”
“有什麼稀奇的。”第二個聲音道:“現世人族蠻橫慣了,順昌逆亡,何曾把我們當人看?現世橫壓一切,諸天萬族皆螻蟻,這纔是他們的心聲。也就是要爭王權圖騰,要點星將,才哄着他們。不然什麼狗屁青天來者,本該來一個殺一個!”
第三個聲音道:“倒也未必是出於蠻橫。我看這人是想試探什麼,他在通過我們的反應,找什麼答案。”
又罵罵咧咧了幾句。
第一個聲音又問:“外間那些赤屍……是不是原土部的傀屍之法?”
“什麼原土部的傀屍之法!”第二個聲音不屑地道:“還不是天外傳來,那個叫方崇的與他們交換的。”
“應該不是。”還是第三個聲音解釋:“原土部的傀屍之法我見過,那些傀屍都很弱,遠沒有如此表現。”
“總不是系出一門,都來自現世!”第二個聲音愈發憤懣:“當初那姜無邪說得好聽……對我們可有什麼實質性的幫助?生死棋輸了,圖騰拿走了,連個屁都沒留下!這些現世來的,全都一丘之貉,沒一個好東西,幹他——”
‘啪’的一聲,一巴掌止住了他的痛罵。“閒聊什麼,好生看守!”
偏室之外,一身華麗長袍、頭戴紅冠、盛裝在身的疾火玉伶,恰恰走過。
她面無表情,腳步平緩,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又或對聽到的一切全不在乎。
但手中的玉珏卻是攥在手心,攥得極緊。
過長的指甲,在掌心割出了血痕。
她是疾火部的王,肩負着這個人口百萬的大族之未來,而現在,未來已經沒有了。族人凋零至此,疾火部已經可以宣告除名!戰士們別說有一些顧忌往日威望沒能明說的怨言,就算真個拔刀對她,都是應該。
誠然她也已經做了她能做到的一切,誠然那魔龍太過狡詐又太過強大,疾火部根本沒有反抗的可能。但身爲族長,無能即是大惡!
人生爲何如此艱難啊。
她曾以爲她已經靠自己的努力改變了人生,一路勾心鬥角明爭暗搶才走到高位。但強權之外還有強權,一根手指頭按下來,於她仍然是山傾!
多麼痛苦。
又讓她多麼清醒。
可是在這清醒的痛楚中,她的美眸仍不可避免的留有一絲希冀……
姜郎,你還會來嗎?
姜郎,你是否記得那時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