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天下,把洞天之寶搬作朝堂,一任百官拜謁、皇親永享的,也只有景國。
當然,外臣能夠到訪的區域有限。
偌大的“三清玄都上帝宮”裡,除了景朝百官按品級每年都能得到一定額期的“天地三苑”,也就是“中央大殿”和“玄鹿殿”,是外臣拜謁最多的地方。
所謂“天地三苑”,分爲“文苑”、“武苑”、“道苑”。一者是讀書論學之苑,天下經典,百無禁忌。一者是演法煉術之地,每有射獵,刀劍常鳴。一者是靜心修道之所,俯仰日月,外事不擾。
能夠在天下排名第二的洞天裡修行坐道,“天地三苑”的額期,歷來是景國最重的“官俸”。
洞天寶具和天地的交互並不是無限的,所以無論是什麼洞天寶具,使用都有限制。借洞天修行,尤其需要限額。也只有景國這般底蘊,纔可以如此揮霍。
“中央大殿”是朝會之殿,是景國最高權力的體現。而“玄鹿殿”,則是景國皇帝的書房——姬鳳洲在此讀書,也在此接見一些臣子。
通常來說,天子在書房裡單獨接見的,都可以算作近臣。
玳山王姬景祿就是今日的“近臣”。
又是宗室,又是近臣,這可就……危險了啊。
姬景祿仍是一身富貴錦服,戴了一頂嵌玉的圓帽,利落地邁過臺階,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宮殿匾額。
這“玄鹿”二字,還是先帝手書。有一種呼之欲出卻不得出的激烈情緒。匾額四周鐫以鹿紋,上方懸立兩角。就此生出許多威嚴。
秦人尚黑,旗都爲玄色。但其實景國皇室用黑色的地方也多,這一點姬景祿深有體會。
畢竟道門三脈,青紅白三色,用哪個都容易被有心人聯想。
景皇室在公開的場合,必然是三色齊備,禮儀具足。在相對私人的地方,則相對自由。很多皇室子弟,私底下索性用黑色,誰也不挨着。
至於先皇顯帝把“玄鹿”定爲書房名字,有沒有宰割秦鹿之意,也是見仁見智的事情——先皇在位時,對秦國的打壓可謂不遺餘力。但顯帝一朝釘下的釘子,都一個個地被拔掉了。秦國崛起,頗有不可阻擋之勢。
今天子不太體現強烈的個人風格。
就連這御書房,也是沿用先帝留下來的玄鹿殿,一字不改,陳設不移。
但要因此認爲他是一個沿循舊制的帝王,那可就大錯特錯。
他登基四十二年後,先帝的政治痕跡已經完全看不到了。
常常在某個時刻回看,纔會驀然驚覺——朝堂內外的一切,都在他的意志下發展。
兩名宮女將門拉開,着蟒的內官低頭在前引路。
姬景祿稍稍定了定心神,跟着踏入其間。
今日是他執掌鬥厄軍以來,第一次單獨被天子召見。他不得不反覆審視自己掌軍的過程。
靖海失敗的坎,不容易度過,帝黨上下都在努力,他至少不能拖了後腿。
“陛下——”姬景祿剛剛開口,行禮行至一半。
景天子便招了招手:“景祿,來看。”
姬景祿的話和禮,同時被打斷。
他大步往前,靠近了天子的書桌。
書桌上波光瀲灩,竟是一幅長河畫卷。
滾滾長河,天下英雄,都如盆景,演在君前。
視野不斷地拉近,觀河臺也觸手可及了。
姬景祿一眼就看到了姜望——
這位差點在中域登頂的真君,此刻青衫染血,沾了許多穢污。但卻毫不在意,眼神寧定地看着天下英雄,以身作脊,撐着福允欽,也撐起了水族。
“治水大會那邊,你在關注麼?”景天子負手在書桌前,目不轉睛,淡聲問道。
“這位新晉真君,做了好些大事!”姬景祿苦笑一聲:“臣很難不去關注。”
說起“新晉真君”,他也算是一位。
比姜望證道也沒早太多。
爵封景國玳山王,接替於闕執掌鬥厄強軍,也算是有幾分動靜!
但跟姜望所做的這些大事比起來,實在距離懸殊。
“逼燕春迴繞道,斬下人魔之名。現在又引天海鎮長河,接續人皇偉業。”景天子目光深邃:“若非孑然一身,不曾建府。朕險些以爲,又出一個熊義禎。”
當初熊義禎也是享名現世,素有德望。做下許多大事,是一等一的英雄豪傑。一朝舉旗,天下響應。
不過早在舉旗之前,熊義禎手下就掌握着許多勢力。什麼錢莊、客棧、賭場、酒樓,莊園林場,一應都有,是南域有名的豪強。
姜望卻是一直都獨來獨往,頂多三五個好友結伴,白玉京酒樓還真只能算是一個歇腳的地方。
“若非孑然一身——”姬景祿道:“臺上恐不能容他。”
姜望如果是哪家勢力的代表,在臺上絕不能如此理直氣壯。不僅景國不能容他,哪怕齊楚,也會逐他下臺。
他不太明白的是,“治水大會”已經結束一段時間了,何以天子竟在這裡反覆觀看當時情景?
這位陛下……是在關注什麼?在審視誰?
景天子悠然道:“你覺得他是不是有些急切?”
姬景祿沒聽明白,或者說他非常謹慎:“陛下指的是?”
景天子道:“明明是公認的現世第一天驕,明明有資格等待,時間永遠眷顧這樣的天才。但他甫成真君,就東走西逐,忙得不可開交。證道才一季,像是要幹完一萬年的事情……他爲什麼這麼着急?”
就像圍獵燕春回一事,姜望完全可以等到更強的時候再動手。燕春回長期都在那裡,並沒有動彈的意思。這次驚出無回谷,逼其放棄手下人魔,短期來看是做了好事,但對姜望自己,幾乎是平白豎一大敵,不很明智。
再如水族事,倘若有心變革現狀,如何不能徐徐圖之?
也就是這次治水大會,諸方各有各的心思,纔給了他騰挪的空間。要是換在格局穩定的時候,他哪怕把血都流乾了,也根本掀不起風浪來。歷史上撞死在銅牆鐵壁上的真君,還少了麼?
姬景祿想了想,說道:“或許他只是不想再留遺憾了。”
“在我們的一生中,肯定都有想言而不能言的時刻,都有想要把握卻不得不放手的那些選擇。或多或少,都會經歷一些遺憾。一朝有權有力,就難免想要抓住點什麼。”景天子把目光從長河移開,看向自己的玳山王:“景祿,你呢?”
姬景祿一時屏息。
“治水大會”已經有了一個階段性的結果。
六大霸國合議一處,就是洪流。
人道洪流,滾滾向前。天下之人,無不被裹挾其中。
姜望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改變了大潮的方向。
長河龍君以死當罪,也止於身死。
天下水族,不受其殃。
古老盟約重新被擺出來,拂去塵埃,供在高臺。
水族的貢獻得到認可,水族的地位再一次被確立。
人族水族又是一家了!
吳病已代表三刑宮立法,核心只有一條——“水族人族一體同律。”
掠人者徙,殺人者死。掠水族者殺水族者,亦如是。
公平不是單獨爲水族設什麼法,那樣反而是在強調水族和人族的不同。不能薄待,也不必優待。
諸國的核心利益是長河水權,姜望明智的沒有沾染,在確立水族的貢獻和地位後,甚至是直接帶着福允欽離開了。
一任諸方分割長河水權,龍爭虎鬥——這些也都是老生常談。年輕的攪局者走了之後,剩下的事情,諸方都很有經驗。
對於這次“治水大會”,皇帝應該是滿意的。
姜望以一己之力,延續了烈山人皇的治水佈局,承接了長河龍君的努力,暫時治平長河,並且可見地將長河推向理想狀態。
而長河水權爭來鬥去,景國該有的,怎麼都少不了。畢竟長河在眼前,觀河臺在腳下。景國只是輸了一場,不是沒有刀了,更不是沒力氣殺人。
可以說,直到“治水大會”落幕,這一次的靖海之敗,才真正算是翻篇。國內國外的不利影響,都被抹平了。
國內的影響握滅在天子掌心。
外部的麻煩,卻是以事先沒有想到的方式結束。以至於景廷做的諸多準備,竟都沒有出手。
南天師嘴上兇狠,心裡恐怕很費勁才憋住笑。
爲此放開水族,也就是可以做出的讓步——本來圈殺水族,分盤割肉,也是一步轉移矛盾的棋。利益分割、仇恨偏轉……景國做起來熟練得很。
現在沒有那麼迫切需要轉移的矛盾了,對水族的態度,的確可以重新思考——水族其實是不構成威脅的,命運還真就在人族高層的一念之間。
那麼天子現在關心的,究竟是什麼呢?
姬景祿心裡想了許多,最後只是說道:“走到絕頂高處,再回看以前,很多事情都不相同。曾經的坎坷,也可視爲風景。”
皇帝微微擡眼:“你現在的確有絕巔的氣度了。看來把鬥厄軍交給你,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沒有絕對認可,就是不怎麼認可。
姬景祿頭皮發緊,懇聲道:“臣第一次領如此強軍,能力、經驗,都不太跟得上。唯用心用勤,忠於國事,知不足而後能改。若有負於陛下期待,請直斥臣非。則臣能後勇,可益國也!”
皇帝看着他:“朕聽說,你在推動鬥厄改制,大量吸收武夫入軍。且編纂武典,要求鬥厄將士統一習練?”
姬鳳洲一番騰挪,很是費了些周折,才推出鬥厄統帥的繼任者。特意讓姬景祿這樣一個武道宗師來做鬥厄主帥,不是爲了練武卒,還能是爲了什麼!
看似輕描淡寫的換個自己人上臺掌軍,實際上就是要立起武風來。
姬景祿自然知君心!這段時間也幹得風風火火。
但這時候不免有些迷惑了——您這是在質問什麼呢?
他頗爲小心地道:“陛下,殿中並無外人……”
景天子眸光一挑,聲音卻愈發溫和:“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朕是中央帝國的皇帝,掌心掌背都是朕的人。玳山王嘴裡的外人,是什麼人?”
“回陛下的話!”姬景祿果斷道:“臣的確在推動鬥厄改制!臣以爲,武道是大勢所趨,是必然會蓬勃的一條康莊大道。未來的修行格局,一定是道武並行。景國雖以道爲主,宗治天下,卻也沒必要瘸着一條腿走路。”
景天子瞧着他:“朕聽說有些人反對你。他們是怎麼說的?”
“是有一些聲音……”姬景祿很是審慎,揀相對不那麼激烈的話來講:“說魏國離霸業還遠,還輪不到我們向他們學習。”
“可笑啊,這些朽老。”景天子道:“魏國離霸業還遠,就學不得?今日不學,他家離霸業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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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指在書桌上一點,恰恰指戳在長河的某一段,正是狴犴負屓之間!
天子的聲音帶着惱意:“非得魏玄徹解下腰帶,尿在他們臉上,他們才能清醒一點,看到這個世界的變化麼?今日魏玄徹,未嘗不能是又一個姜述!”
姬景祿聽明白了。
改得好,但不夠。
不夠快,不夠激烈,不夠徹底!
但問題是,在道門影響力如此巨大的景國,法家、儒家都很難進來,推動武道談何容易?
從相對封閉的軍隊入手,確實是個思路。
可鬥厄這樣顯眼的天下第一軍,幹什麼不會被盯着呢?
尤其皇帝還不給明面上的支持,聽聽——聽說你在推動鬥厄改制。
我姬景祿不過是個新晉的真君,我一個人推,我推得動嗎?我何德何能!
那些個天師道長都盯着呢。
想到“新晉真君”這四個字,姬景祿又滯了一滯。先前皇帝的那個問題,關於姜望是否急切,似乎意有所指啊——
姜望都知道着急,你食景之祿,怎麼這樣不慌不忙?
“陛下罵得痛快!”姬景祿把心一橫:“臣當勠力,必不使陛下有憾!”
景天子看着他,慢慢地道:“前些年,朕把自己的宮衛交給南天師,送去妖界。經過這些年磨練,也已成型,立旗【皇敕】。以此軍補入八甲。朕親掌,樓約副之。”
又一個移山鎮海的大消息!
景國家大業大,自然不止八甲。在八甲之外,還有許多軍隊,鎮守不同地方。
南天師應江鴻,本就是從神策軍統帥的位置退下來的一代名將。上次回來領軍,仍然勢不可擋,說是景國第一名將也不爲過。
這些年是知道他鎮守天門之餘,也在練兵,但並不知曉具體練出什麼名堂。妖界廣袤,那些兵員又分散,四處輪換。
聽着是悍勇,實際戰力實在不好說。
如今天子把此軍調出來,補入八甲,那必然是已有了八甲的實力。
且是天子親軍,天然有其分量。
但鬥厄……難道就這麼裁撤了麼?
姬景祿沒有說話。
天子繼續道:“鬥厄軍保留旗號,此軍盡忠勇之士,是國家勳伍,准予自由選擇。願意修武的跟着你,不願意的,盡都編入皇敕軍。”
軍隊改制要徹底!
皇帝這是要增加支持了。
從八甲退出來後,鬥厄軍也相對的不那麼引人注意一點。
或者也能讓改制更順利。
姬景祿道:“臣知矣!”
皇帝又回過頭去看觀河臺上的場景了,嘴裡漫不經心:“‘玳山’這個號,是宗正寺爲你取的,說什麼合乎祖制,朕覺着不太好聽。回頭找個機會,給你換成岱王——”
擡手一劃,書桌畫面里正好回溯姜望斬開德雲的那一劍。
他頓了頓,補充道:“此山代爲天下山的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