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德禎死於天外,在洪君琰、姜夢熊等人的注視下,神魂俱滅,無所存依。
無論是基於哪方面的考慮,在場的姬玉珉都不可能讓他留下什麼。
但宗德禎也不是什麼痕跡都沒有。
至少他駕馭一真遺蛻同景帝廝殺的戰場,是絕對隱秘,不存在第三者的視線。
其間發生了什麼,沒有發生什麼,全在景帝一念之間,由他一言而定。
現在都在他掌中。
此刻,在景國曆史中迴盪了近四千年,在整個道門歷史裡從未缺席的問題,又迴響在中央大殿——
誰是一真?
偌大的三清玄都上帝宮裡,所有人都目不斜視。沒人願意表露自己的懷疑,更沒人願意體現自己的不安。
在這座排名天下第二的洞天寶具裡,在景廷強者雲集、天子高坐的此刻,逃是不可能逃得掉的。宗德禎陷在這裡都不可能脫身,更別說一真道里的其他人。
身在此間的一真道成員,只能寄望這份一真密檔是假的!
天子握起那份玉簡後,就並無下文,只是投下他淵海般的眼神。
而殿中予他以長久的沉默。
這沉默因天子的眼神而凝固,又被天子的聲音敲碎。
“果然無一人驚慌失措!”
皇帝好像真有幾分欣慰,竟笑出聲音來:“這說明朕的天都大員,沒有幾個濫竽充數的,都是卓有才能,心藏城府——朕心甚慰。”
殿中官員們,試探性地跟着笑了兩聲。
每個人臉上掛着的笑容都大同小異——陛下風趣啊,真風趣!
然而皇帝笑聲頓止:“朕知曉,很多人都要覺得,這份密檔是假的——朕有時也希望!”
“因爲,看到這些名字,朕實在痛心。”
“晏裕昌。”
皇帝忽然喚道。
“微臣在。”升職不久的清都侍郎晏裕昌自百官隊列中走出,他站在比徐三還要後很多的位置,叫徐三在這中央大殿裡回望。
這是一位年輕的文臣,不是什麼世家子弟,眉宇中自有一種意氣在。
皇帝居高臨下地審視他:“你說,於一真道而言,這份一真密檔是否有真實存在的必要。以及,宗德禎有沒有可能在敗亡之前,連毀掉這份密檔也做不到——朕是問你,你覺得這份密檔是真的嗎?”
“理論上來說,若是藏在一真遺蛻裡,這份密檔幾乎沒有被發現的可能,作爲一真道的傳承是有意義的。它即便被找出來,其實也沒有太大關係,因爲那必定是一真道已經覆滅的時候。”
晏裕昌頗有寵辱不驚的姿態,在那裡侃侃而談:“至於宗德禎,他從來就是一個只顧自己的人,當年爭天下是如此,後來走上玉京山也是如此。一俟敗亡之際,他恐怕也懶得管一真道怎麼樣。他並沒有理想。所以,陛下手中的一真密檔,可以是真實存在的。”
“你對宗德禎的認知一針見血,你也很清醒。你的確是個人才,朕沒有看錯你。”皇帝說到這裡,反而嘆息。
晏裕昌躬身禮道:“陛下慧眼如炬,臣竭力不使陛下慧眼蒙塵而已。”
皇帝搖了搖手裡的書簡:“但爲什麼,你是一真道徒?若非這份密檔,朕竟不能知你面目。”
他怒時含笑:“朕還讓你編書,有意將來叫你負責國史。若真讓你活到那一天,史書豈不以宗姓爲正統,將朕貶得一文不值?”
殿內並無譁聲,然而一衆大員眸光晃盪,難有一定。
“您這般曠古絕今的天子,豈在意史書如何評價?”晏裕昌深深一拜,而後起身:“臣心中陛下如日月,然而道是唯一真理,道是世間永恆。”
他看着皇帝,璨而笑曰:“臣幸而蒙陛下恩遇,臣又不幸,是那個懷揣一真理想的人。”
這具年輕的身體,就這樣一點一滴地自我抹去,成爲元解之空。
昔者閭丘文月負罪請死之朝議,景天子着重點了三個後起之秀的名字。
作爲這三人中的一個,晏裕昌竟是一真道徒!
一真道對整個道國的滲透,實在觸目驚心。
而晏裕昌的身份被揭露後,他不辯解一句,不僞飾一句,竟就這樣從容赴死。又或者說,他從容的姿態,就是他自救的方式,但天子不因愛才而憐他。
他一點一滴消解的畫面,也彷彿整個一真道結局的預演。
在這座中央大殿裡,乃至於整個中央帝國,整個中域,整個天下,凡一真之道徒,已是窮途末路,無處可走。
“這份密檔所涉及的官員,到處都是——”景天子將那變幻不定的書簡舉起來:“陷堵朕意,而又觸目驚心!”
這時大殿之外,響起幾聲慘叫,又有甲葉交響。
顯然涉及宮衛的清洗,正在進行。
因爲三清玄都上帝宮的特殊性,天都大員們觀測不到外間的具體情況,由是愈發顯得森怖。
天子顯然不打算跟殿內百官解釋些什麼,在這種凝固的氛圍裡,他只是稍稍移腕,便持書簡如刀,手擡在中庭之前,眸光殺破旒珠,頓如鐵騎突出:“爾等可知,朕這一刀下去,殿中會倒下多少人?”
殿中無餘聲。
這些在外威風赫赫的天都大員,在當今天子的刀鋒前,全都是待宰的羔羊。概莫能外!
又一陣靜默後,天子將這卷書簡拿開。
他嘆息一聲:“朕乃中央天子,屠刀豈能輕動?”
無論是不是一真道徒,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彷彿一柄真切的凜冽刀鋒,離開了自己的脖頸。
“殷孝恆、万俟驚鵠、仇鐵、姬炎月……再加上今天的晏裕昌,因一真道而死的人,已經太多。”皇帝一時情緒難抑:“朕就是心如鐵石,也爲之痛楚!”
他俯瞰着着偌大帝國的中央樞臣們,眼神既痛且冷:“朕想說,朕不願再殺人。但一真道爲禍這麼多年,名帥、天驕、勇將、宗室,無能倖免。一真之殃,荼毒萬載,今日不除,還有萬年!”
“朕要根除一真之禍,但不是除盡一真。”
他的聲音和緩下來,一霎雷霆轉微雨:“自以爲天下唯一者,豈獨一真?”
“這世界如此廣袤,道門如此淵久,中央帝國還要一匡天下,雄峙永恆。”
“中央帝國容得下自以爲是的人,容得下目中無人的人,容得下陰謀家,容得下野心家,容得下千奇百怪、五花八門。唯獨容不下在事實上背叛了帝國的人!”
“爲何晏裕昌一定要死?”
“不是因爲他是一真道徒,是因爲他涉及万俟驚鵠之死。”
皇帝說出痛心的舊事:“帝國生他養他,而他爲了所謂理想,做出這種背棄帝國利益的行爲,帝國不能容他!”
在丹陛上方,皇帝再一次舉起那份書簡:“話說到這裡,很多人可能都以爲,朕會毀掉它——”
“豈會如此啊!?”
“做錯事情怎麼可以不付出代價。那些被一真道迫害的人……朕若就這樣輕飄飄抹去了這些人的名字,則朕有何面目稱‘君父’,如何能厚顏與他們相見?”
“但一真道徒皆道門真修,爾輩功玄盡道國中人。朕若上下不顧,屠刀一舉,血淹此殿,不免有失治病救人之心,亦未惜景民脂膏奉爾之重。”
“今日藏刀入鞘,不再殺人。但爾等看好,這份密檔在朕手中。”
皇帝將這份書簡,隨手丟在了旁邊。
人們彷彿這時候才注意到,這中央帝國的皇帝寶座,是如此寬大。在皇帝坐下來後,仍有廣闊的空間,可以容納那份怎麼都看不真切卻又牽繫了許多人性命的書簡——而早先竟然看不到。
天子的雙手,搭在自己的膝上,這一刻直身正坐,巋然如矗天之峰。
“朕不想跟爾等說,朕沒有看全此密檔,且以後也不再將它解開——朕不以此言寬爾輩之心。”
“爾等既入一真道,做了助紂爲虐的事情,就該擔着這份提心吊膽的驚!”
“這份密檔在朕手裡,當時並無第三者在,沒人可以忍得住不看。”
“但朕要說的是,這份密檔,此後只會放在這裡,與朕隨身,以前只有宗德禎知曉,現在只有朕知曉。”
“朕若一匡天下,此事必不再提。朕若百年退位,便會將它帶走。朕若不幸在位而崩,在那之前一定將它毀去,朕不是宗德禎,朕心中有天下。”
“但只要朕還在位一日,請記住了——爾等懸刀在頸。”
“做任何事情之前,想一想,朕會因爲什麼殺人。”
皇帝威嚴的眸光,終於在旒珠之後晦隱:“朕欲一統天下,則天下無人不可用,除非你是背國之人!”
中央大殿裡,一時寂靜。
又不知從誰開始,天都大員們一大片一大片地拜服下來,高呼“吾皇永壽!”
這份一真密檔是真實存在嗎?上面果真記錄着所有的一真道成員嗎?
在它真正打開之前,它將永遠不能確定。
在下拜的過程裡,徐三恍惚明白爲什麼這是第四件事情。
若匡命的“天都元帥”加封被阻止。
這份密檔就可以立即存在,甚至立即打開。
若他徐三爲西天師,在彼刻站出來爲玉京山爭軍權,迎頭就會接住這一刀!
一念及此,不覺驚汗涔涔。
皇帝把屠刀放下了,他才感受到那如山如海,令人窒息的危險。
豈止是他徐三呢?
殿中誰人不暗驚?無論自身是否牽涉其間,那種生死繫於君王一念的可怕感受,誰都不能擺脫。
“諸卿起身罷!說了今日俗禮俱免,只重國務。”
景天子今日親自主導所有朝事,在一貫的慢條斯理中,顯示一種不可阻擋的堅決。
完全不同於以往和風細雨的風格,不假手任何一個人來衝鋒陷陣,仿如披甲親征,以衝鋒者而非裁決者的姿態來高舉旗幟——
因爲除了他,沒人能有這樣巨大的承擔。
就像只有他能夠面對宗德禎所駕馭的一真遺蛻,而他也只是揮一揮袍袖,親身相迎。
“現在朕來說第五件事。”
皇帝慢慢地說道:“如諸卿所知,原玉京山大掌教宗德禎,暗爲一真道首,陰謀覆國,已經伏誅。玉京山乃道門聖地,道修祖庭,中央帝國數不清的人才於彼受教,昔日太祖都曾求道此山!如此大教,不可一日無主。朕既手刃宗某殘意,親提一真遺蛻,解山海道主質詢、退原天神之威迫,亦不得不爲玉京所慮——”
“都說一人計短,朕雖手覆超脫,武絕一真,也難免意有不周。”
他看向殿中百官:“諸卿以爲,如此大位,該以何人繼之?”
這時臣列之中,走出來一尊玉樹般的青年男子,臨風而佇:“微臣有奏!”
此人官銜倒也不高,不過是鏡世臺鏡衛第一隊長。
不過他是正天名門裴氏之嫡脈,年輕一輩一等驕才,乃殺災統帥裴星河的親侄子。
他也就在這朝堂上,有了相當的份量。
“講。”皇帝言簡意賅。
裴鴻九亦毫不怯場,朗聲道:“愚以爲,樓道君堪爲此任!”
“樓道君乃玉京山正統嫡傳,修成‘混洞太無元高上玉虛之炁’根本章《混洞太無元玉清章》,身成玉京正統‘元始大道君’,此名分之正也;樓道君昔爲洞真,乃中州第一真人,今爲道君,前景足堪展望,此修業之正也;樓道君奉道國多年,歷任道臺司首、軍機樞使、皇敕副帥,允文允武,能治能伐,此治功之正也!”
他行禮的動作都賞心悅目:“有此三正,玉京大位,舍此其誰?”
果然……
裴星河已經徹底倒向帝室。
徐三守住了視線,不再亂瞟。
中央大殿裡或許有做傻事的人,但沒有真正的傻子。
偌大帝國龐雜的枝節,早就把那些蠢貨篩留在殿外。
裴鴻九的奏告,彷彿一粒火星子丟進油鍋,頃刻引起熊熊烈火!
殿中一時踊躍,個個出來請奏,都言說樓約道君是何等恰當,何等適合,彷彿玉京山萬載未逢之明主,道門自古不出之高才。值此聖山傾頹之際,真是非他不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坐上這個位置,都不能讓人信服,都很不公平。
宗正寺卿姬玉珉在殿前獨坐,樓約靜靜地站在他身後。作爲今天廷議事實上的主角,他這會反倒說什麼都不合適。靜等結果即可。
皇帝也是靜靜地聽完這些陳詞,似乎陷入認真的考量,然後問道:“沒想到衆卿家意見如此一致——但樓道君會不會過於年輕呢?”
“正該以年輕革老朽!”
傷勢未愈的神策統帥冼南魁,憤而陳詞:“宗德禎年長否?於玉京山何用,於道國何用,於天下百姓何用?百無一用!老朽即害!樓道君以中州第一真的修爲晉成真君,合該一替宗德禎,斬盡朽意,開拓新風!”
姬玉珉摸了摸鼻子。
北天師巫道祐抖了抖鬍子。
而景帝只是眸光微垂:“天下信重樓君,朕卻不免忐忑,畢竟是聖山掌教,道宗正源——”
他視線移轉過去:“幾位天師怎麼看?”
嘴裡問着幾位天師,眼睛卻看着餘徙。
自然沒有人不識趣地言語,而沉默彷彿始終凝固在餘徙身邊。
在天子的注視下,這位四大天師裡穿戴最華貴也最願意體顯威嚴的存在,終於是擡起他的眼睛:“老夫以爲,樓道君擔當此任,的確有名分之正、修業之正、治功之正。歲不及百而擔大任者,也的確是百代未有之氣象——”
“只是玉京山大掌教乃玄宗魁名、道脈領袖,關乎萬古,累系千秋。這位置不僅該看道國內部的意見,也該看看道國之外的意見。咱們自己人的支持固然很重要,道門之敵的態度,也更不能忽視。”
他端正地坐在那裡,悠悠問道:“不知道七恨魔君,會如何看待這件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