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平俯下身,將手探向邵文的脈搏,還好,比他預想中的還要好。
“邵文,你可以撐下去的,是不是?”
邵文虛弱地笑:“放心吧,沒事!”
吳心平:“堅持就是勝利,我們相信,你能行!”
邵文:“小菜一碟啦!從小到大,我都是多災多難,雖然歷盡了無數次生死,卻從來沒有人,可以拿走我的性命!”
吳心平:“這一次,好運依然在,我會陪你一起面對!”
邵文:“真的沒事,也就是咬咬牙,忍一會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吳心平伸出手,握住了邵文的一隻手:“痛了,就抓緊我的手,我會和你一起感同身受!”
邵文好心情地笑:“我又不是女人,你這麼膩歪做什麼?”
吳心平:“兄弟也和女人一樣,是要用心和感情,去細心經營的。”
邵文:“不用,我服你!”
吳心平:“兄弟,我也服你,你是條漢子!”
邵文:“但是,你的手,細皮嫩肉的,被我糟踐了,可惜,換他的吧!”
邵文的目光,越過吳心平,落在了一直心中五味雜陳,卻又一直是冷眼旁觀的連虎身上。
邵文的目光,清澈明淨,宛若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但是,這目光,卻刺得連虎痛徹心扉,彷彿是被自己最親最親的親人,無情地拋棄了一般。
吳心平有些納悶,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似乎,今天在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卻又沒有人告訴他。但是,他依然尊重邵文的決定:“連叔,你來吧!”
連虎奉命上前,從吳心平手中,接過邵文的手,握在了手中。他心懷忐忑地看着邵文,似乎是欲言又止。
邵文若無其事般,將目光移向軍醫,淡淡地說道:“動手吧,我準備好了!”
軍醫點頭,拿着器械走近邵文身旁:“邵公子,我會盡量輕一點的。”
邵文:“該怎麼做,你就怎麼做,龍潭虎穴我都熬過來了,還會在乎你這裡嗎?”
眼看軍醫俯下身,要爲邵文清理傷口時,連虎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出聲阻止道:“住手,再等一會!”
軍醫住手,怔然地看着連虎:“連總管,怎麼了?”
連虎:“有個問題,我還想問問他。”
軍醫:“哦,連總管,你問,我等着。”
連虎看着邵文,深沉的目光裡,是難以言喻的傷痛:“邵文,我想知道,在竹籤陣上,你是在喊我爹,叫我放手嗎?”
吳心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可是今天繼小孟飛之後,又一個天大的驚喜啊!
但是,邵文的表現,卻令他大失所望,更令連虎,近乎絕望:“我閒來無事,幹嘛半路亂認親啊?你是不是聽錯了?”
連虎:“沒有,我聽得很清楚,你在喊我爹,叫我放手!”
邵文:“是嗎?我怎麼不記得?”
連虎似乎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你的確喊了!”
那份震撼,他倒現在還沒緩過勁來呢!哪怕只是一場白日夢,他也還想再重溫一遍。
邵文:“哦,那應該是我神志不清時的胡言亂語吧,我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
連虎已是不由自主地語聲哽咽:“你喊我爹,叫我放手,可是,明知道是別無選擇,我依然想緊緊地抱着你,抱着你,和你一起,同生共死!”
邵文無動於衷:“想不到,連總管居然是這麼情深意重,多愁善感之人哦!”
連虎不理會邵文的調侃,依舊是自說自話:“十年前,雅克薩將軍府血案,我被迫選擇了拋妻棄子,銷聲匿跡。爲的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連累我的嬌妻愛子。三年後,我悄悄潛回京城去看他們,卻已是妻離子散,物是人非。當年,他們受我連累,府中上上下下,老老少少,被鰲拜共計誅殺二百三十二人。嬌妻愛子,屍骨無存,這十多年裡,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我都能聽到他們含冤屈死的靈魂,在暗無邊際的黑夜裡,絕望而無助的哭泣聲。最可憐我那嬌兒,那一年,才只有一十二歲,而我,卻因爲軍務繁忙,一十二年間,只回去看過他五次!最後那一次相見時,他才只有九歲,我甚至連他臨死前的樣子,都沒能記下來,日思夜想的,依然只是他九歲時的可愛模樣……”
連虎,已是悲淚
長流。誰說男人不哭啊,那只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啊!
邵文,依舊是平心靜氣,幽深的雙眸,令人深不可測:“是嗎?很抱歉,無心之語,勾起你的傷心往事!”
連虎仰天悲嘆:“連樂,我可憐的嬌兒啊,你我父子,有緣一場,我卻對不起你啊!”
邵文,卻已垂下眼簾,緊閉了雙眸:“軍醫,動手吧!”
軍醫看了一眼吳心平,徵求他的意見。吳心平點頭,示意軍醫開始,而他,則將早已摺疊好的毛巾,塞進了邵文口中。
隨着軍醫每一個輕微動作的起落,邵文,瞬間繃緊了身軀,顫抖的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抓住了連虎佈滿老繭的大手。
手與手的相握,是否代表着心與心的相連?此時此刻的連虎,感同身受般,與邵文一同經受着蝕骨腐心,剝皮抽筋般的痛苦煎熬。
他的心,似乎碎了一地,只爲眼前這個年輕人,在生死攸關之際,那一聲不經意喊出口的“爹”字!
吳心平凝重地,替邵文擦拭着滿頭滿臉的汗水,那深邃如炬的目光,似乎能洞悉塵世的一切。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聽着邵文沉重的喘息聲,和偶爾泄露的輕微呻吟聲,連虎只覺得,自己,快壓抑的喘不過氣來了。他甚至不知道,如果躺在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真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還有沒有勇氣,坐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經歷這痛苦的煎熬?
邵文,則由始至終,緊閉雙眸,沒有人,可以從他眼神中,讀懂他的心事。
軍醫,已經儘量放輕手腳,可是,那一次次的碰觸後所出現的顫抖和痙攣,依然讓衆人感覺到了傷者那無法言喻的痛苦。
煎熬!煎熬!這對所有人,都是一種心理壓抑到極致的煎熬啊!
終於清理完最後一道傷痕,上藥縫合完畢之後,所有人,都如釋重負般,長噓了一口氣。
吳心平,伸手拽出邵文口中的毛巾,扔在了牀頭上,左手掌,則按在邵文的頭頂,用“歸之若兮”的內功,細水長流似的,慢慢輸入精神萎靡的邵文體內,助他恢復體力。
邵文,早已是精疲力竭,若非僅存的意識支撐着他,只怕他早已陷入昏迷了。
感受到吳心平的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自己體內,那疼痛難忍的四肢百骸,終於讓自己舒服一些了,不由自主地,邵文有些昏昏欲睡。
吳心平卻恍然一個天使,魅惑的引誘自己,走出睡眠。
“邵文,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好好睡上幾天幾夜,但是,有人,卻會徹夜難眠呢!”
邵文眼皮,輕微顫動了一下,貌似不經意地問:“誰——啊?你——嗎?我——不信!”
吳心平:“別揣着明白裝糊塗,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邵文依舊是緊閉雙眸:“你又知道什麼了嗎?你未卜先知啊?”
吳心平:“邵文,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呢!”
邵文:“別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累死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吳心平:“好,你睡,我不再打擾你。但是,邵文,我只要求你,臨睡之前,睜開眼睛,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匆匆一撇,你也會領悟,他心裡翻江倒海般的痛,不會比你身體上傷痕累累的痛,輕鬆多少。”
邵文,不言語,但是,他緊緊抓住連虎不放鬆的手,卻不經意地顫抖了一下。
吳心平:“既然捨不得放手,爲什麼不直接依偎進他懷裡?共同經歷過生生死死,還有什麼,是你不能釋懷的?”
邵文依舊是緊閉雙眸,喉結,卻是上下滾動,似乎是骨鯁在喉,有口難言。
吳心平:“馬洪偉的百般酷刑,你都有勇氣承受,爲什麼卻沒有勇氣,睜開眼睛,去看一位老人歷盡磨難,佈滿滄桑的容顏?他可以爲了你,在生死攸關之際,毫不猶豫地選擇死亡,他還欠你什麼,值得你這般耿耿於懷呢?”
邵文,依舊是不言語;連虎,卻早已淚流滿面。多年的積怨太深,又豈能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化解的?
吳心平:“邵文,我知道你沒睡着,你可以不說話,繼續保持沉默,但是,作爲肝膽相照的朋友,有一句話,我卻必須說給你聽。別再作繭自縛了,放開心結吧,即解脫了他,也解脫了你自己!”
邵文,慢慢睜開眼睛,那裡面,已經罩上了一層水濛濛的霧氣。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連虎,輕輕翕動着雙脣,哽咽地低語道:“爹,我是連樂,九歲時,您最後見過一面的樂兒!”
連虎,已是淚雨滂沱。蒼天待他,終究是不薄啊,不是嗎?他悲喜交集地,緊緊握着邵文的手,泣不成聲地一遍遍呢喃道:“樂兒——樂兒——樂兒,我——我——我——我這不是做夢吧?白日做夢?”
兩行熱淚,潸然滑落邵文的臉頰。他以爲,在賀笑天死後,他在那些所謂的正義之士手中,最後一次撿回這條命時,他的眼淚,
早已化作殷殷熱血,從傷口處流光了,沒想到,今天,居然還能淚溼雙眸?自己的心,不是早已硬的像鐵像冰了,怎麼還是禁不住火的熾熱烘烤,和水的柔情浸潤啊?早知如此,又何必糾結於心這麼久呢?
“大禍臨頭,滿門抄斬之時,我們毫不知情。娘匆忙間,將我扔進了花園的荷花池裡。我躲在荷葉下面,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兇狠殘忍地,將我娘用亂刀砍死……”
連虎悲憤地閉上了眼睛。往事清晰如昨,歷歷在目。他和妻子,是姨娘親,妻子,是他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姨妹。溫婉賢淑,柔情似水,那琴瑟和鳴,如膠似漆的日子,快樂而美好,雖然短暫,卻幸福的令人終其一生,難以忘懷。
善良的妻子,卻不得善終,不報此仇,他如何對得起她?
“樂兒,我會替你娘報仇雪恨的!”那一瞬間,他竟恍惚覺得,躺在眼前的,還是他九歲的嬌兒,而不是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血性漢子邵文。
“爹,殺我孃的那三個人,已經被我砍下頭顱,拿去祭奠我孃的亡魂了,只是家族的奇恥大辱,我一個人報不了!”
連虎:“孩子,沒關係,我們一起去報仇!整個平安府,會精誠團結,所向披靡,將當年的元兇緝拿歸案,報此深仇大恨!”
邵文:“我知道。剛來平安府時,我恨死你了,我始終覺得,娘和族人的死,還有我受的千辛萬苦,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根本不配做我爹爹。”
連虎:“怪不得,你第一次跟我見面時,目光裡充滿了仇恨。以後,只要是你我碰了面,我總能感覺到,你似乎想用仇視的目光,殺我於無形中。無數次,我捫心自問,我並沒有得罪過你啊,千思萬想,我也絕不會貿然想到,你會是我死而復生的樂兒啊!”
邵文:“其實,我心裡,早就原諒您了。在我身爲主將,您爲副將的那次戰鬥中,我就已經明白,當時的您,真的是別無選擇;而現在的您,做的是對的!”
連虎:“是嗎?那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邵文:“我開不了口,那個爹字,在我心裡,重如千斤。這次落在馬洪偉手中,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如果我可以僥倖活着回來,我一定會大聲喊您一聲爹爹,然後,再大聲告訴您,其實,我真的已經不再很您了!”
“樂兒!爹的乖兒子!”連虎悲聲呼喚。得而復失,失而復得,他該如何補償自己這唯一的兒子啊!因爲這麼多年來,他欠了他那麼多那麼多……
邵文:“爹,這次死裡逃生,能活着回來和您團聚,我覺得,幸福,是那麼的來之不易,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從今後,我會和您同仇敵愾,勢必將馬洪偉和托爾布津一干人,斬盡殺絕,永除後患!”
連虎:“好!好!好!連樂,我的乖兒子,等你傷好之後,我們爺倆,一起衝鋒陷陣,殺敵立功!”
“爹,您還是繼續叫我邵文吧,此事,只有您,我和心平知道就好,不宜大肆宣揚。”
連虎:“爲什麼?你還是不肯徹底原諒爹爹嗎?”
邵文:“爹,怎麼會呢?鼓不敲不響,話不說不明,我都已經開門見山地說原諒您了,又怎麼還會耿耿於懷呢!”
連虎:“可是,你還是不願意做回連樂?”
邵文:“爹,我亦有我的苦衷啊!”
連虎:“今日一戰,心平鋒芒畢露,霸氣凌然,你再想繼續冒名頂替,只怕他馬洪偉也要疑心重重了。”
邵文深深地看了一眼仍在繼續給他灌輸內力的吳心平,意有所指地說:“即使不是爲了心平,我也必須繼續做邵文!”
連虎驚疑:“爲什麼?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邵文猶豫:“我——我……”他該怎麼解釋啊?又該不該解釋呢?
吳心平:“連叔,他現在是孕榮小王爺手下最得力的飛龍將軍。孕榮小王爺,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它日事成,則皆大歡喜;若然失敗,恐怕有人會藉此滋生是非,連累孕榮小王爺一家人。”
連虎點頭:“爹明白了,你繼續做你的邵文吧。知恩圖報,是做人最起碼的道德,爹尊重你的決定。”
吳心平:“邵文,你製造的這個驚喜,連我措手不及,倉促之間,我都拿不出賀禮,來恭賀你們父子團圓了!”
邵文:“心平,兄弟之間,何須如此客氣?你兩次救我,我還愁着無以爲報呢!”
吳心平:“是兄弟,就不要說見外的話。你和連叔,久別重逢,雖然千言萬語,道不盡離情種種,但是,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來日方長,你先好好休息吧,就讓連叔,親自來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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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虎感動的無以復加:“公子爺,謝謝你!府中有事,你隨傳,我隨到!”
吳心平笑,溫馨而平易近人。他抽回自己抵在邵文頭頂上的手,含笑走出門去,然後,再將門隨手掩上,替一對父子情深的人兒,牢牢地關住了幸福和感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