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還在發高燒,身上打着寒顫。在被送到病房住下的時候,她並沒有太大的恐慌。她記得本市第一例確診的“*”病人是從北京回來的,而且得到四月底才發現。
她應該不是sars。
後來掛了水,她身上雖然依舊難受,卻還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實在太累了,前頭準備模聯時積累的疲憊尚未休息好,後面陳曦病倒的這幾天她又沒能好好休息,身體完全撐不住了。
醫生過來跟她交代病情時,許多才剛剛轉醒。看到病牀邊上的許媽穿着防護服,只露出一雙眼睛。她還愣了一下。她媽怎麼來了。
許媽恨鐵不成鋼地剜了許多一眼。當着醫生的面,她要臉,不能開口罵女兒。可她的心跟在油鍋裡頭煎一樣。女人這輩子,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個好名聲!
看看那些妖妖俏俏的,男人佔便宜的時候千好萬好。等到結婚娶老婆,哪個會要這種人。他們港鎮上,這種事情還少嚒?這個老二,不是人人都誇聰明能幹嚒,怎麼這點兒腦子都沒有!
許多默默地聽醫生說話,當對方提到“大葉性肺炎”時,她鬆了口氣,嗓子乾的像沙漠,愣是擠出的聲音:“噢,我知道,內科唯一能痊癒的病,不治療也能痊癒。”
醫生一點兒也不欣賞她的醫學知識,直接呵斥道:“胡說八道,再燒下去,你就傻了,知道不?”
許多立刻認慫。就她現在七葷八素的狀態,實在不宜與專業人士爭論專業問題。
等到醫生一出去,許媽忍不住開始絮叨。她一邊說,一邊又氣又怒地看着病懨懨的老二。她的心口火燒火燎的痛着,這個老二,怎麼就天生反骨,不能消停一下子呢。
她纔多大點兒年紀,鬧得這麼滿城風雨,人家爹媽都出面了。這以後,她到底還要不要做人。
許多沒聽清她媽究竟說了些什麼。她潛意識裡並不想聽。她知道母親沒有惡意,帶着最純粹的關心。可是這些關心的內容,她並不在意。
從小到大,她聽了無數次,女人應該怎樣怎樣,否則就會“被人恥笑”“嫁不出去”云云。可是那些沒被恥笑,又嫁出去的女人就幸福了?不幸的比比皆是,還要打掉牙往肚裡吞。
三從四德,寧死不屈的《烈女轉》,大清朝都亡了那麼多年了,依然有市場。所有膽敢追求自己幸福,主動爭取的女人都是放蕩的、可恥的,應該被掛上恥辱柱。
女人必須謙良恭忍遜,必須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必須一二三四五,因爲這樣男人才會喜歡,男人的父母纔會喜歡,這樣才能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
彷彿女性的一生,唯一的價值就是扮演好女兒、妻子與母親這三種角色。其餘的,全是歪門邪道。
許多受夠了,這些理論狂轟亂炸了幾十年,前後兩輩子,她早厭倦了。幸福的前提是什麼,是本體自身覺得開心。她只想所有的一切都發乎本心,而不是爲了誰誰誰開心,讓自己不開心。
她不想跟母親爭執,她早就放棄了說服母親。她默默地閉上眼睛,在母親的喋喋不休中,沉沉睡去。
原來真的睏倦了,連耳邊有聲音干擾,照樣能夠睡得着。
第二天,許多開始咳痰,痰的顏色發暗,如淤血。許媽嚇得不輕,連忙按鈴喊醫生。許多想要阻止母親,但嗓子疼的厲害,實在開不了口。
看到痰液,她才真正放鬆下來。因爲大葉性肺炎的特徵性表現就是咳鐵鏽色痰。
之前由於大葉性肺炎好發青壯年男性的緣故,許多心裡頭隱約還有點兒嘀咕,生怕萬一是其他病就糟了。大葉性肺炎雖然發病急,好歹病程短,好得快啊。屬於“一生之中必須地一次肺炎,選擇?”中的首選項目。
醫生過來,跟許媽解釋了幾句,又給許多聽診了一回肺部的呼吸音,叮囑她要是睡得着,就接着好好休息。
許媽原本還打算繼續教育女兒,將人從邪道拉回正軌,這回也只能啞火了。她悶悶地坐在陪護椅上,胸口一股氣憋得難受。一心想等人醒過來,必須得跟她說清楚,早點兒斷了。等以後出去讀大學,見不到人,那些閒言碎語也就沒了。
這種事,肯定是女孩子吃虧啊。男孩子屁股一轉,什麼事情都沒有了。人家到最後,也就是笑女方傻,上趕着倒貼。
許媽一想到那個陳曦就氣得慌。明明要比她家女兒大好幾歲,明明是個大人了,怎麼能這樣坑人家一個小姑娘。
一牆之隔的陳曦還不知道,他心心念唸的多多就在離他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他從早上醒來就一直盯着門口看,想多多會不會趁着上學之前過來看他,順便給他帶早飯。他爸問他早上想吃什麼的時候,他都支支吾吾的。要是他吃飽了,多多帶了早飯過來,他吃不下,她該難受了。
一直等啊等啊,後來,他中途實在撐不住,打了個盹兒。醒過來時,滿心懊惱。果然,他爸說多多來過了,就是急着上學,看他還睡着,就走了。
陳曦怪他爸,幹嘛不喊醒他,他又不是昨晚沒睡覺。
陳父被他氣到笑:“喲,這您可沒事先吩咐過,下回一定注意。”
陳曦也知道自己過分了,可他心裡頭有種說不清的惶恐,只想多看看多多。
這不是他第一次進icu。當年那場車禍,他的情況更嚴重,據說一度呼吸脈搏血壓全沒了。後來能搶救回頭,主治的教授都說,是他命大,閻王爺不收他。
生死有命,在命運面前,個人是如此渺小而無力。
父子倆都沉默了下來,各有各的一樁心事。
過了半晌,陳曦先開腔:“爸,趁媽不在,我能拜託你點兒事嗎?”
陳父清了清嗓子,強打起精神來:“什麼事,還得揹着你媽說?”
陳曦笑了一下:“我不是怕我媽承受不住嚒。那個,爸,你別生氣,我是說假如,假如我撐不住了……”
陳父沒有給兒子繼續說下去的機會,低聲呵斥道:“假如個鬼!你有事,你爸我就能受得住?!你個沒良心的臭小子!”
他顧忌着隔壁病房還躺着一個多多,不敢放大聲音,可心中的憤怒與驚惶卻一點也不少。
陳曦都被父親的反應嚇了一驚。疾病消耗了他的精力,他現在說話聲音也大不起來,只能輕聲安撫父親:“爸爸,你知道我說的意思。”
陳父煩躁地揮揮手:“你老實待着,好好養病,不許胡思亂想。我告訴你,我什麼都不會答應你,所有你放心不下的事情,只能你自己去做。”
陳曦放低了聲音哀求:“爸,除了你,我沒有人能拜託。我只想請你,到時候,幫忙照顧着點兒多多。姑奶奶留給我的東西,爸,您幫幫忙,要麼買幾個商鋪,到期給多多租金。要麼您拿去投資,按時給她紅利。多多這人我知道,心軟善良,我怕她被人騙了,到時候沒人能照應到她。”
他精神頭太差,這一段話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不得不停一停歇一歇,等緩過勁兒來再開口。
陳曦知道這時候說這話誅心,是往父親的心口上插刀子。可他也怕,那天中午他人還好好的呢,晚上就進了icu。
他怕不趁着自己清醒,將事情交代好。後面父母時間一長,就把多多給遺忘掉了。到時候,那個傻姑娘,無依無靠的,可怎麼辦。
陳曦還有個私心沒有說出口。他想給父母留個念想,支撐着他們好好生活下去的念想。
父母年紀大了,萬一他走了以後,不能再有孩子。
這個可能性非常大。因爲當年計劃生育查的嚴格,父親憐惜母親身體弱,上了節育環之後身體不適,不得不取環;他自己私底下跑去做了結紮手術。
倘若有多多需要他們照應,他們也好多一個精神寄託。
陳父的臉上顏色不好看,他聽不得兒子跟交代後事一樣跟他說這些。可他也知道,兒子自己都嚇壞了。三番兩次進icu,誰能受得住。
陳曦哀求地看着父親,他知道自己不孝,到這個時候,最掛念的人竟然不是血親。可是父母有彼此作爲依靠,他的多多,又有誰能安慰呢。
陳父眼睛沉沉地看着兒子,有一種難言的憤怒與哀傷。他氣這小子怎麼這樣不爭氣,還沒怎麼呢,先說什麼“走不走”的話。他是他老子,他都好好活着,他老岳丈也身體硬朗,哪裡輪得到他一個二十歲都不到的大小夥子說要死要活的話。
他惡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斷然拒絕:“你想的美!你放心不下,你就自己照應去。我一個老公公,沒有照應兒媳婦的道理。虧你想得出來!”
陳曦被父親的話給逗樂了,連忙補救:“不是不是,到時候你跟媽就認多多當個乾女兒吧。”
陳父怒極反笑:“你小子想的倒挺美啊。咱們社會主義新中國,沒有童養媳這一套。”
陳曦說不下去了。他爸這明顯是繞着話題跑呢,怎麼都不願意接他的話頭。
陳父手一揮,蓋棺定論:“啥都不許再胡思亂想了,好好養好你的身體是根本。你放心,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肯定當你現在說過的話是放屁!”
陳曦疲憊地一閉眼,他怎麼就忘了他爸的軸勁。可是除了他爸,他還真沒有什麼信得過的人能交代。
外公年紀大了,精神頭再好也是七十歲的老人了。這次自己病倒,父母連消息都不敢跟老人透露。
他媽指望不上,他媽就是典型的小女人,凡事還是他爸拿主意。
陳曦無奈地苦笑,他爸還真是心狠,連讓他安心一點兒也不肯。
他暗自琢摸着,他那邊還有張□□,卡上有差不多四十萬。多多中午過來時,他得悄悄跟她交代一下,密碼就是他倆的生日。卡留給多多,回頭再買套小房子出租,無論如何,也算是個進項。
可惜的是,姑奶奶留給他的財產,多半是不動產,現在不好動,現錢他又大半拿去投資了。他現在要是真惹毛了父親,即使立下遺囑,父親也會跟他作對的。
陳曦現在處於一個奇異的狀態中。他原本應該非常恐慌的,因爲病情隨時有可能反覆。可是因爲擔憂丟下多多一個人該怎麼辦,這份恐慌反而被沖淡了。
陳父看兒子不吭聲了,心裡頭生出百般惆悵。這個小兔崽子,不知道又在打什麼主意呢。想這麼多,不如好好想想怎樣才能快點兒康復。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讓他自己去問問多多,她到底想要他留的東西還是他這個人?
分不清主次的蠢材!
陳曦一直熬着不閉眼,等到家裡阿姨送來中午飯時,他的精神頭更足了。
外校高中部中午有一個多小時的午休時間。多多無論如何都會趕過來看自己的。
這回自己可得好好說說她,要認真休息,不許熬身體,好好照顧自己,不許犯傻,再說自己不好,要相信她自己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姑娘,值得最好的對待。
陳曦左等右等,始終不見許多的身影。他住院以後,手上的手錶下了,手機也不在身上,無從得知時間。可是今天天氣晴好,但看日影傾斜的方向,他就能判斷出時間。
陳曦微微闔了下眼,聲音竭盡所能,卻依然顫抖:“爸,媽,你們跟我說實話,多多怎麼了?她沒事不可能不過來看我。”
陳母還想編個學校有事,多多被絆住了之類的藉口。她急急忙忙道:“多多跟我打電話了,她就是絆住了,時間趕不及。”
陳曦靜靜地看着母親,一句話也不說。
陳父擺擺手,乾脆捅開了:“沒什麼。人家被你個臭小子給折騰的累病了。感冒發燒,還躺在牀上打吊瓶呢。你也有臉,大小夥子一個,大人家好幾歲,就這麼折騰一個小姑娘家。”
陳曦急了,他慌忙把目光投向母親:“媽,你幫我去看看多多吧。她要是醒着,你就跟她說,我沒事兒了,讓她別擔心。”
陳母訥訥應聲:“哎,我就去,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