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陳循也對王驥這樣的開場白感覺到很愕然,沒有等丁一開口,陳循就冷着臉道:“前輩慎言!若是不勝酒力,不若先行辭去,以免擾了主人,卻便是不美!”對着丁一喝打喝殺,要是有用的話,陳循和那一衆閣臣也不至於如此頭痛了。````
王驥被他這麼一說,方纔回過神來,他和丁一,早已不是在南京城裡相遇時的彼此了。
什麼威壓,什麼聲名,都已不能也不配在丁某人的面前施展,無論是他的進士身份,還是那個南京兵部尚書的銜頭,甚至連王驥最引已爲傲的文官得爵,在丁某人面前也是不值得一提的。
因爲丁一不單也是進士,而且是探花;丁一總督兩大都督府的權勢絕對比他個南京兵部尚書的空殼銜頭,犀利一百倍;至於爵位,忠國公和靖遠伯的高低,那根本就是村野鄉夫都知道的事。
他沒有什麼可以驕傲的,在丁一面前。
但王驥不是陳循,或者歷經數朝帶給他的不止是宦海沉浮的經驗,還有着很難放下的面子和架子,儘管他在陳循開口以後就清醒過來,但他並沒有馬上道歉或是表示自己失語,而是強笑撫着自己雪花的長鬚,對丁一說道:“如晉與老夫是舊識了,德公過慮,在如晉面前,卻是不用太講究的。”
他的確有不用太講究的資格,就算景帝不待見他,也沒有把他殺掉。而只是發配他去南宮當英宗的獄卒;英宗復位之後也不太對他以爲然的,在被逼北狩的時候,丁一這護衛左右。生死相隨的朋友就不提了,便是大明境內,也有鎮守宣大前線的總兵官,爲了替英宗不平,而私自上京,被投入牢獄的,有對景帝稱下官而不稱臣的御史。有爲他變賣家產而希望英宗能在瓦剌人手中過得好些的臣子。
王驥呢?當時手握重兵的王驥,什麼也沒有做。
但英宗也沒有把他怎麼樣,因爲他歷經數朝的資格。總是教皇帝覺得,屠戮這等老臣,只怕名聲不太好,所以也只是閒置沒有再理會他罷了。
這就讓王驥有了一個錯覺。認爲自己真的可以不用太講究。
陳循卻不這麼認爲。因爲丁一併不是皇帝,丁一沒有皇帝們的顧慮。
丁一對於王驥的話,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笑了笑,對陳循道:“保定伯樑珤於兵事上,倒是頗爲老成,學生素聞彼未嘗妄殺一人,族中子弟從徵。以功授官,也皆輒辭不受。若新編數師欲行整訓,樑珤可爲一師之首領,德公以爲如何?”
這本該是兵部的事,丁一突然跑來問首輔,陳循當然是不會表態的,不過他是明白丁一的意思,笑着喝了一口茶道:“此當相詢尊師方是道理,大司馬于軍略,素來神眼如電,若大司馬首肯,想來應是無差。”
丁一點了點頭,又接着說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南和伯方瑛的身子骨比起學生還差些,前番有信來,說是梧州那邊的戰地醫院,派了一個醫療小組過雲遠,幾名經年的中醫和醫院的外科醫生合診,都認爲他在戰事裡受的傷,皮肉看似早就好了,其實怕是損了臟器,如果不好好調養,恐有不忍言之事。”
陳循聽着,苦笑搖頭道:“這雲遠只怕如今離不了南和伯,前番大司馬原想調方瑛領大明第一師去烏斯藏的,後來就是因爲方瑛的身體真的不太樂觀,並且雲遠那裡也須他鎮守,所以才教丁總鎮爲國奔波啊。”
王驥在一旁看着自己插不上話,便把茶喝了,卻又開口道:“方瑛、樑珤,都是當年老夫在南京推薦給你的軍中人物,確都是軍中好手,不過今日卻不是要分說他們的事。如晉,老夫今日與德公來訪,卻是爲着石仲玉家人所託!”
陳循聽着臉上一冷,做了個眼色示意王驥閉嘴,他開始後悔和王驥一同來找丁一了,原本是以爲這老王驥頗有些門生舊故的勢力,可以合同給丁一施壓,誰知道王驥這麼搞,很有些不合路數,這時節還把丁一當成後輩來擠兌,當真是不太合適的,萬一被英宗或是于謙視爲發難,那就有些不必要的麻煩了。
不知道是王驥老眼昏花,還是壓根就不覺得是回事,卻是沒有停下嘴來。
陳循本想開口,可是想着先讓這老王驥蠻纏胡攪一番,也不失爲一個好事,正可以試探一下,丁一的底線。若是丁一跟王驥談崩了,那陳循敢來訪丁一,他堂堂首輔,自然也是有把握,最後可以圓得了場面的。
“當初如晉在南京,託老夫找門路買綠礬時,老夫卻是不曾有什麼託辭的,如晉,可記得?”王驥果然得寸進尺,又再向丁一這麼問着。
“此事是有的。”丁一點了點頭。
“不要再去折騰石仲玉的家人了,人死爲大,便是有什麼仇怨,總也不及到家人身上。”
丁一笑了起來,對曹吉祥說道:“靖遠伯當真是有些不勝酒力,莫與他斟茶,以免茶酒相沖,傷了身便不好了。”曹吉祥是聽得懂丁一的意思,只是他覺得這樣會不會太過了?這當衆削王驥的面子啊,卻又聽丁一說道,“這茶杯,且收了起來。”
不單不給茶了,連王驥的茶杯也要收起來,就算是曹吉祥這囂張至極,有風使盡舵的人,都覺得不太好,因爲王驥歷經數朝,他是有許多門生弟子的,此時丁一的景況並不太好,爲着幾句話來得罪了王驥,似乎不是太合適。
但丁一微笑着望了曹吉祥一眼,後者便不敢遲疑,他也只能硬着頭皮,去把王驥的茶杯收起。
這一下王驥就大怒了:“丁如晉,你未免太狂!老夫雖邁,尚有爪牙!”
“若是學生在烏斯藏,不等那馬匪動手,學生會先殺了石仲玉。”
“你敢妄言,學生便在這裡殺了你又如何?”
王驥聽着猛然起身,鬚髮皆張,便如一頭雖然老邁,爪牙依在的雄獅一般。
“明天你就乞骸骨吧,不然的話,莫謂言之不預。”丁一很平淡地這麼說道。
似乎他一點也沒有見着王驥的暴起。
“看來靖遠伯真的是喝得高了,如晉見諒,還是另擇他日,把盞長談吧,老夫還是先送靖遠伯回府爲是,請!”陳循起身,死死按着王驥的手,不使他擡手去戟指丁一。
丁一起了身,笑容滿面地說道:“德公客氣了,原是想着難得的機緣,學生近來有着許多的困惑,當好好與德公請教一番,不過這當口,也着實不敢留客,學生恭送德公。”
從側門出了丁家宅院,王驥和陳循上了大轎,前者就很不耐煩地說道:“豎子!目中無人!德公,你爲何不讓老夫好好教訓他一番?真是豈有此理!”接着又是好一通的發泄,無非就是自己走過的橋,要比丁一走過的路更長之類的老生常談。
陳循沒有接他的話茬,直到轎子去了王驥府前,下了轎,他纔開口道:“王靖遠,明日早朝,上疏乞還骸骨吧。”
“什麼?”王驥瞪大的雙眼,不敢置信地望着陳循,他想不到陳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陳循搖了搖頭,望着王驥道:“不然的話,前輩只怕真的有不忍言之事。”
“就憑他丁如晉?”王驥頗不以爲然,冷哼一聲道,“這天子腳下,他動得了老夫分毫?再說,當真撕破了臉,老夫不見得便怕了他!”
陳循良久沒有開口,過了好半晌才說道:“靖遠伯,不是敢不敢,不是能不能,而是丁如晉,他已殺了你。”
“德公,你犯了痰麼?老夫好好的在這裡,怎地叫他已殺了我?”王驥頗有些摸不着頭腦,向陳循問道,“這話卻是從何說起?難不成,老夫是鬼麼?”
陳循點頭道:“靖遠伯,你真的應該乞骸骨了,如晉殺你,也是在救你。”
“他如何殺我?”
“靖遠伯,憑心而論,汝如今聖眷如何?”陳循的語調漸漸地便變冷起來。
這不是一個需要王驥回答的問題,如果簡在帝心,也不至於閒置於京,一年到頭,連召見答對也沒有,有什麼軍國事,也從沒有問王驥的。
而緊接着是另一個也同樣的不需要王驥回答的問題:“汝官聲如何?”別人不知道,王驥以漁戶來殺良冒功,掩敗爲勝的事,朝廷大佬誰不知道?把握相權的于謙就是因此很看他不起的。
“老夫爲官多年……”
“門生弟子遍佈天下,軍中更是不乏心腹軍將是麼?”他沒說完,陳循就替他說了出來。
“樑珤可曾來託前輩,爲他謀一師首領的職位?汝又可知方瑛舊創復發,傷病纏身?”又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前輩好自爲之。”說罷陳循便入了轎,奴僕擡着轎子自去了,留下了王驥呆立在風中。
他軍中的心腹如樑珤者,已經視丁一爲恩主,因爲丁一有能力給予他們需要的空間和前程;而丁一也比他更善待這些投靠的人,哪怕是北上京師,也不忘記蒐羅醫生,去爲方瑛診病,更別提那許多軍將子弟入讀的書院。
風很涼,特別是對七十多的老人來說,王驥終於清醒過來,是的,丁一已殺了他。
不是威脅,不是恐怕,是真真地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