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會害怕,總會怕招惹麻煩,總希望自己可以置身事外,這一點當千百年後幾個歹徒掄着刀,製造了許大的恐慌以及死傷事件,就可以很好的說明這個問題了。丁一當時聽說這事時,就一再地告訴自己,若他在場必定不要讓這種事在眼前發生,至少在他倒下以前。
這並不說明他特別高尚,或是特別有正義感。他是受過嚴格搏擊訓練的人,他知道怎麼殺人,也擅長這麼做。不會有人對於一個當了十幾年大廚的人,發誓要煮熟每道菜,而覺得感動;也不會有人對於種了十幾年田的農民,發誓看見田裡有雜草一定要拔,會覺得特別的崇高。
只是賴以爲生的職業底線而已。
不能容忍逼良爲娼,便是丁一的底線,他受不了這個,若只聽說也罷了,他不是什麼道德完人,但在眼皮底下發現,叫他不管,卻如讓大廚把一盆夾生飯端上桌、讓農民看着田裡雜草叢生而不讓他去拔一樣,難受。
“兩位姑娘,是否需要學生幫你們去叫公人?”丁一走了過來,平靜地這麼問道。他並沒有打算路見不平一聲吼,也不是正義感過剩,再說這位還是那兩個女孩的什麼七叔,天知道人家家裡是什麼情況?丁一隻是不想這兩個女孩被逼去秦淮河跳火坑罷了。
那男人轉過身來,削瘦的身軀更顯得骨架的粗大,打滿了補丁的衣裳穿在身上,空蕩蕩的象一個人形的風箏,他看着丁一慌亂地擺手:“不、不,這是小人的侄女……這、這她們的老爹爹,和小人交情可好了……十兩銀子。小人借給她們老爹爹十兩銀子啊,大半年了,一毫息都沒跟他們要啊!公子,小人是苦人家的出身,那十兩銀子,是我死鬼老頭留給小人娶親的……”
丁一聽得頭大如鬥,那男人又說起他痛苦的相親經歷,家中只有幾畝薄地,父母又都去了,又有兩個沒成年的幼弟要撫養。沒人願意嫁到他家去,這回好不願意談好親事了,問媒納吉總要使錢的,纔來尋這兩個姑娘討要:“公子,小人能幫就幫的。但、但這總不能爲了幫她們家,讓小人打一輩子光棍啊!小人雖沒讀過書冊。也曉得打光棍。斷了祖宗香火是不對的……”
若是仗勢欺人的惡霸,或是逼良爲娼的龜公、人販子,丁一真上去弄死了,能有多大個事?總理南京機務的王驥現時雖然還沒答應和丁某人合作綠礬的生意,但態度已好了許多,沒理由不幫着處理的。再說瓦剌人要害丁某人的事,天下皆知,栽個意圖謀殺朝廷命官,不就結了麼?
可這苦哈哈的人兒。籍着燈籠的光,看着那男人眼角都溼了,教丁一怎麼下得了手?再說,他說得也有道理,總不能幫人幫到要他自己打光棍吧?這也太扯了。但那兩個姑娘,哪裡又能拿出十兩銀子來?
丁一搖了搖頭,準備伸手入懷掏出幾角碎銀給他們,畢竟這兩個姑娘也算認識,十兩銀子對於剛來到這時代的丁一,那是很大的一筆開支,但對於現在海貿做開了的丁一來說,也還真就是九牛一毛吧,還也真是不值一提的事。
但那兩個姑娘卻是很小心,異口同聲地道:“小舍且慢!”那個姐姐又對那男人說道,“七叔,你莫欺我等是睜眼瞎,不怕說與你知道,這位小舍是會寫本子的人,你把借據拿出來給小舍看了再說!”邊上的妹妹在一旁大吹法螺,“就是、就是,七叔你不是就欺負俺家裡沒根腳麼?小舍可是秀才來的!”邊說邊向丁一眨眼,她也不知道丁一是不是秀才,所以暗示着丁一別否認,教她撐個面子。
丁一真是哭笑不得,怎麼攤上這事?這邊廂那男人已嚇得拜倒:“秀才公!小的真有借據啊,還有中人的,只是十兩銀子這麼大的一筆借據,小的怎麼敢放在身上?今日只是來賣菜,聽同鄉說她們現在在四海樓說話賺錢,才生了尋她們討錢的念頭……卻不是有心欺騙於秀才公的啊!”秀才,南京街頭的房子要被風吹落一塊瓦,砸到十個人,怕有三個是秀才,還有一個是舉人吧。畢竟是南直隸啊,真不是什麼希罕身份。
但對於底層百姓來說,特別是在此住在城外遠郊的草根百姓來說,秀才的身份,還是很有震懾力的。丁一看那男人的手,老繭都生在手心,不是在虎口,看着是幹粗活的手,而不拿槍執槍磨出來的,看那神色也不似什麼能耍心計的人。
便掏出銀子對那兩姐妹說:“我把銀子給你們,你們趕緊回去吧,到了家裡,他拿得出借據,你們便請人去看,若是真的,就把錢給他罷了。這會該過了卯時,城門要關了吧?你們怎麼出去?”
那男人卻跪在地上衝丁一又磕了個頭才爬起來,用那分辨不出顏色的袖子抹了一下鼻涕,笑道:“蛇有蛇路,鼠有鼠洞,小的孝敬那老軍一壺酒,又是認得的,就算過了卯時也會讓小的出去。”說着拍了拍腰間摸着酒壺。
丁一放眼去看,果然那兩姐妹手裡也拎着一小瓶酒,不禁失笑。
“小舍。”這時那妹妹湊了過來,她個子不高,眉目也算周正,粗布腰帶把那小蠻腰殺得緊緊,顯得曲線玲瓏,“我們是不敢拿你銀子的,萬一路上被這惡叔搶了去,我們可還怎麼活下去?小舍你送我們回去可好,這天黑黑的,我實在擔心他在路上使什麼壞心眼,我疑心着中午那些潑皮,怕也是他叫來的,小舍你別看他這人面上老實,鬼心思多得很!背地裡不知道幹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
“你怎麼能這樣,敗壞我的名聲!”那男人就憤怒起來,想來這妹妹說的話,是有典故的,只見他戟指着那妹妹罵道:“村口那二狗的娘半夜去河裡洗澡,他孃的誰知道?我九月天熱得慌,跳進河看見一個白生生的身子,還以爲有人溺水,便過去救她,誰知她就殺豬一樣叫起來,這哪裡幹我的事!”
丁一聽着,實在忍不住了,對他們說道:“好了,莫吵了,走吧,我陪你們回去就是。這位大叔,麻煩你別跟得太緊,學生雖是讀書人,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那男人連稱不敢,只恨恨地瞪着那對姐妹,看着她們隨丁一在前頭行去。
行在三山街,經過書院時,丁一把門口的哨衛叫過來,壓低聲音告訴他們自己有事出城,晚上怕是回不來的,讓他們和劉鐵謝雨城說上一聲,教他們不必擔心。
正常來說日落就該關閉的城門還留着一條小小的縫,能讓人擠出去,從遠處看,是基本不可能發現這條門縫的。老軍就倚在門縫邊,這算是他僅能收取的陋規了。這個大約是年代的侷限性,老軍只會感嘆自己不能如廠衛或是差役那些有諸多進項,所以他不會予人方便,而是卡住自己所把握的這一道門。
而對着不打算給點豬頭肉或是劣酒的丁一,守望着城門縫的老軍,表現得很不耐煩:“回去、回去!湊什麼熱鬧?俺不跟你說車軲轆話,你再怎麼嘴皮子利索,在俺這裡沒用!明兒早點起來吧你!”
丁一笑了笑,對那老軍說道:“大叔……”
“你省省,別說大叔,你管我喊大爺也沒用!”老軍就倔勁上來了。
“後面那男的,一路跟着這兩個姑娘,她們害怕才讓我送的。”丁一指着身後吊着那男人,對老軍說道,“大叔,你……”
老軍怪眼一翻:“你想說什麼?俺沒兒沒女!別來這一套!操,老子要有兒女,這會還守個鳥的城門?早他娘回家等兒孫孝敬了!”他看着丁一拎在手裡的紙袋,勾了勾指頭,“把這玩意給俺下酒,對,就這,愛給不給!”拿過那裝着茴香豆的紙袋,扔了一顆進嘴裡,還的的咕咕的數落着,“嗯,走吧,他孃的又要當觀音兵,又捨不得一壺酒!”
那村落並不太遠,出了南京城行不到半個時辰,差不多就到了,此時早就過了卯時,去到村外便聽着狗吠,村頭的草舍內傳來老人的咳嗽聲、喝止狗的責斥聲,然後年邁的聲音傳了出來:“是阿七回來了?”
那跟着丁一他們身後的男子連忙應着:“九叔公,是我回來了!”
“阿花和阿妮有在路上見着麼?這麼晚了……”老人拄着柺棍,巍巍顫顫從草舍裡走出來,那姐妹兩人就飛奔了過去,紛紛向那老人告狀,說是七叔要把她們賣去秦淮河。老人聽着氣得鬍子亂顫,喊問着那男子,“阿七!你好出息!姓孫的這一族,這麼多代傳下來的清白人家,倒是到了你這裡,出了個人販子?”老人眼力不太好,聽力似乎也不太好,這時纔看着丁一和他牽着的馬,連忙問道,“這位小舍,你是同誰來的?”
阿花與阿妮兩姐妹便說是怕阿七在路上起了惡意,所以才請丁一護送她們過來,那個叫阿妮的妹妹,自然又是幫丁一好一大通吹噓,不過這回老人沒有開口了,只是讓丁一把馬牽在外面,跟他進了草屋,一進去老人便開口道:“大人所來何事?是刑名官司?還是要徵丁壯?不管何事,大人這般來,是不合規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