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栗滿臉肅然,對二皇子見禮後,才鄭重開口道:“殿下,這是一場針對我大靖的陰謀。從縱火燒山開始,一環套一環,將我靖國君臣上下、天下學子、黎民百姓,全部算計進來了。”
衆人收笑,怔怔地看着這個小少年——玩大了!
二皇子也是滿臉肅然,沉聲道:“仔細講來。”
錢大人疾聲說道:“殿下不可!公堂之上,豈能容小兒嬉戲……”
二皇子轉頭,圓眼中厲色一閃:“錢大人這是指責本殿下?”
錢大人慌忙低頭道:“下官不敢!”
心裡恨意滔天,暗道黃口小兒,今番若是不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老夫定要上書皇上,奏張家縱容小兒擾亂公堂,蔑視法紀。
二皇子身邊的幾個隨行官員也不滿地看着錢大人。
他們何曾見過這麼熱鬧有趣的堂審?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再說,小娃兒們除了言語直白些,卻並未胡言亂語,而是按照規矩圍繞彈劾事件辯駁,倒是錢大人不如他們機靈,因此有些失態了。這更讓他們鄙視錢知府。
正想着,那板栗已經開口:“敵人放火燒山,引得朝中大臣藉此互相攻訐,致使朝綱混亂,此其一;其二,用反間計,使得周夫子和丁夫子產生嫌隙。其實兩位夫子都是才德兼備之人,就算平常政見不同,也不會爲了私利置江山社稷於不顧,他們同朝共事這麼多年,輔佐皇上把我大靖治理得國泰民安就是證明。我寧願相信母豬會上樹,也不信丁夫子會主謀燒山。”
衆人皆呆滯,卻都比不上週夫子——他跟丁老頭有這麼好嗎?
板栗歇了口氣,接着道:“因兩位夫子極有見識,輕易不能被傳言打動,所以,他們又繼續謀劃。”
他一掃那白衣少年。意有所指地說道:“其三,讓人彈劾我小叔,把這水越攪越混,讓周夫子和丁夫子想不翻臉也不成了;其四。派人混入碧水書院,趁着咱們這亂糟糟的時候,出面挑撥,引得兩院學子吵架,加深兩院的仇恨。書生們不好好讀書,被人挑撥的爭強好鬥,這不全亂了麼?”
黃瓜也聽出味兒來了。就算先前板栗沒跟他通氣,他也曉得如何掰扯了。
“大夥想想方纔的事,你們——”他指着那些學子問道——“是不是越來越生氣,把碧水書院給恨上了,連丁夫子也恨上了?你們都中計了哩。”
他又轉向二皇子道:“這第五就是:咱們老百姓最是敬重讀書人了,所以建書院的時候,下塘集的老百姓,不管是有錢的。還是沒錢的,都捐了銀子。醫學院也是。可是這個傢伙卻愣是說這事是張家籠絡天下讀書人。官府真要是治了張家的罪,那老百姓們還不把皇上給恨上了?好好的事。鬧成這樣,這人毒得很哩!”
衆人聽得直抽氣,心道你也不差了。
那白衣少年面色慘白,囁嚅着想說話,卻不知說什麼好,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顫聲道:“殿下,學生冤枉……”
到這時候,誰還會當這些話是小兒戲言?
這跟御史彈劾張楊、白衣學子污衊張家有異曲同工之妙,卻更狠了。
秦源也知道小孩子們在反擊。故意攀扯旁人,就跟那個黃豆說的,把屎盆子往人家頭上扣,但他們居然編的頭頭是道,把這場大火涉及的情形總結了個七七八八,就算曾經聽家人談過此事。也夠讓他意外的了。
他看着黃豆,眼下就剩這個小娃兒沒說話了。
他就不信了,幾個小娃兒事先根本沒商議過,難道都能想到一塊兒去?那還了得!
“黃豆,你可有話說?”
黃豆轉了轉眼珠,開始搜腸刮肚。
他跟哥哥們還是不能比的,哥哥們已經開始學習史記策論兵法之類的書了,爹和姑姑姑父說事也帶着他們,連玩打仗也是葫蘆當主帥,板栗當軍師,青山當將軍,黃瓜管糧草,連泥鰍趙鋒他們都聽葫蘆指揮,這個計那個計玩得不亦樂乎。
板栗見黃豆卡住了,立即提示道:“你就說說,這燒火呀,彈劾呀,折騰來折騰去的,除了咱們家倒黴,還有誰最頭疼?”
給個題目,讓他自由發揮(其實是胡掰亂扯)最好。
“戶部尚書。”黃豆脫口而出,跟着又道,“還有皇上。”
秦源詫異地問道:“戶部尚書爲何頭疼?”
皇上是肯定會頭疼的,他倒沒說錯。
黃豆立即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你瞧瞧:你們這麼一大幫人,就爲了那個啥屎寫了個破摺子,大老遠的,從京城跑到咱清南村來,這吃的、喝的、住客棧,騎馬坐船,哪一樣不花錢。這得花多少錢哪?”
他看着一臉呆滯的二皇子,心疼地說道:“這錢從哪來?還不都是皇上的。都是咱老百姓交稅交上去的。他這是拿着皇上的銀子不當數,全不管皇上攢錢多不容易。皇上家用錢的地方多着哩:要給官員發俸祿,軍隊要錢,修路搭橋要錢,那個……乾旱和發大水的時候也要錢,皇上不是還把了兩萬銀子給周爺爺建書院麼。這麼敞着花,再多也不夠花哩。花完了,戶部尚書不就要頭疼了?他這管家就要想法子,說不定要讓咱老百姓多交稅……”
板栗慌忙打斷他話道:“皇上是明君,肯定不同意加稅。永平元年不是還減稅了麼!”
這娃兒樣樣都好,就是話多了些。
黃豆一拍手道:“姑姑也是這麼說的。攤上這樣的敗家子兒,皇上可頭疼了:不查不成;查吧,動動屁股就要錢。”
他對二皇子道:“大人你說,那個啥屎是不是很討厭。他把皇上指使得團團轉。今兒說北邊有人想造反,大夥趕呀趕呀跑到北——”說着“蹬蹬蹬”往左小跑了好幾步——“明兒說南邊有人幹壞事,大夥趕呀趕呀又跑到南。”又“蹬蹬蹬”往右小跑了好幾步。
“後兒說西邊有人欺君,大後天又說東邊有人欺君。”
又往前跑,又往後跑,繞得大夥頭暈。
好容易他不跑了。才把話說完:“朝廷的官兒整天不用幹正事,都跑去查這些事了。花一屁股錢,說不定還要冤枉好人。我家可不就是被他冤枉的麼。”
板栗大喜,急忙道:“正是。這第六條就是:消耗我國庫錢糧。還擾得民心惶惶,乃是禍亂之根也。真正其心可誅!”
錢大人心中一跳,再也忍不住了,對板栗說道:“御史風聞奏事,乃是爲了監察百官,防患於未然,並非針對張家。還請張小哥慎言。莫要對朝廷法令指手畫腳。”
周夫子聽了這話,猛一睜眼,到此後第一次開口說話:“錢大人慎言。彼乃垂髫稚子,去歲家中遭逢大難,今夏其叔又遭人彈劾,大人先責其擅開食肆,小人後污其籠絡人心,彼自辯陳情。訴御史捕風捉影,亦是人之常情,焉能冠之妄議朝政之罪名?”
他眼光迫人。直射錢知府。
二皇子贊同地點頭,心道還是老宰相言辭犀利,這分明罵錢大人居心叵測,連個小孩子也不放過。
錢知府心裡憋了一口氣,忍不住問道:“那剛纔他們說的是……”
雖沒說完,然衆人都明白:都說有人圖謀靖國了,還不算議朝政?
趙耘見他不識相,冷笑道:“別人不先惹他們,他們怕是正爬樹掏鳥蛋玩呢,誰會管御史幹了啥事?”
青木和槐子立即也出面反駁。質問錢大人,是不是他們不吭一聲地引頸就戮纔算遵守法紀。
那邊又吵起來,這邊板栗對黃豆、葫蘆對紅椒紫茄細說風聞奏事是咋回事,聽完兩人語出驚人。
黃豆疑惑地問二皇子道:“風聞奏事也不能亂說吧?不然大夥你說我,我說你,那……那不都整天吵架去了?”
二皇子正色道:“當然不可亂說。需有一定依據。”又怕他不懂,還跟他解釋了一番,又特地說了張楊被彈劾的依據。
黃豆生氣了,鼓嘴道:“這不是哄小娃子麼?就是我們小娃子都不信這麼哄的。”
二皇子張大嘴巴,看着滿臉怒氣的小娃兒,竟不知如何接話了;衆人也都停了下來,又是錢大人上前討罵。
他奸笑道:“你說皇上還不如一個小娃子?”
黃豆纔不上當呢:“皇上是好皇上,都是你們哄他。他在皇宮裡,又不曉得外面的事兒,你們就敢瞎說,欺負他不能出來。你們這是欺君!”
錢大人聽了腳下一軟,差點跌倒,“胡說!張家開酒家乃無可爭辯的事實,御史據實上奏,如何欺君了?”
板栗將這話解釋給黃豆聽,他不知黃豆要說啥,只能幫忙翻譯了。
黃豆聽了一翻眼道:“我姑姑家捐了幾萬銀子就不說了,姑姑家的木耳一年——”他想着財不能露白,於是含糊道——“一年也能賣點銀子,還有蘑菇、雞、鴨、豬、魚、作坊,這些都能賣錢。你說這樣的,會去貪書院老爺們的飯錢?鬼才信哩!說了咱村三歲小娃兒都不信。御史沒把這些跟皇上說吧?要是說了皇上能信他?他就是欺君!”
板栗急忙道:“就是。這酒家一天才賣幾兩銀子?我張家多開一個木耳場子就抵得上了。還有那捐的幾萬銀子。捐大錢,貪小錢,這彈劾理由太可笑了。”
錢大人頭上冒汗,強辯道:“張家既然這麼有錢,爲何一定要開這酒家?”
黃豆用看白癡的眼光看他道:“說你笨,你還不承認。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哩!”
不等錢大人發作,他就高聲道:“錢得一點一點掙。勤儉持家,那是少一樣也不成的。賣糧食攢一點,賣菜攢一點,賣雞鴨攢一點,賣木耳攢一點,許多點攢起來才變多了。你看不上這小錢,大錢是那麼好掙的?你當我們家捐的幾萬銀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紅椒正等着插話哩,立即接道:“沒準他真這麼想。躺在牀上不幹活,望着老天喊:‘老天爺,你下餡餅吧!’”
黃豆撇嘴道:“下餡餅?餡餅他哪瞧得上,下下來還得費勁去賣。照着咱們家果子餅算,才一文一個,賣一千個才一兩銀子,他肯定是瞧不上的。要下也是下金子。”
說着,他仰頭望向頂棚,張開雙臂作陶醉狀:“老天爺,你下金子吧!你用金子砸死我吧。”轉而面對氣得渾身發抖的錢大人,“要是你被金子砸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可以瞑目了。”
涼棚裡一片寂靜,隱隱聽見山邊有人喊:“二牛,家來吃飯了。”
忽然,錢大人踉蹌跪倒在二皇子面前:“殿下,下官被稚子羞辱,無顏苟活於世,求死而已!”說完,身子一軟,暈過去了。
青木大驚,疾步上前跪下:“小民教子無方,甘願受罰。”
張槐也急忙跪地懇求,想着要是菊花知道自己一句話闖了這麼大的禍,可不得了,一定不能讓她知道;張大栓和鄭長河見兒子都慌了,當然也慌了,於是也跟着跪下了。
周夫子和黃夫子等人也大驚,一齊盯着二皇子,隨時準備上前爲黃豆求情。
葫蘆和板栗更慌了,顧不得責罵黃豆,急忙推搡他,要他去跟二皇子認罪,一邊低聲跟他解釋,侮辱朝廷命官,本就罪責不小,若是這官兒死了,那可就麻煩了。
黃豆被推到二皇子跟前,見爺爺、爹和姑父跪在那,一個勁地磕頭,把頭都磕破了,他皺眉看向錢大人,見他衣袍下的腳後跟動了動,心裡立時竄出一股火——真當鄉下娃兒好欺負麼?
“我不就是打個比方麼?”他小拳頭捏得緊緊的,大聲喊道。
衆人見小娃兒滿臉漲紅,比錢大人更加生氣,又呆了,連青木和槐子也停止磕頭。
二皇子雖然並不打算治這小娃兒的罪,卻不想放過他,不然他膽子也太大了,於是繃臉問道:“汝……你還不知錯?”
青木急得直朝兒子使眼色。
黃豆平日裡雖然能屈能伸,此時卻犟起來,他梗着脖子質問道:“咋錯了?我說話打個比方,又不是說真的。這天上下餡餅了?下金子了?不是還沒下麼!我打個比方他就受不了了,那他們還說我楊子叔叔欺君哩?”
板栗忙道:“對呀!小娃兒說話打比方錢大人都受不了,那我小叔被御史彈劾欺君,豈不是要自殺以謝天下,方能證明其清白?”
黃豆指着錢大人道:“你裝啥呀?我都瞧見你腳動了。打個比方你都受不了,你這小心肝也太脆弱了!當不得事兒。都跟你這樣的,那要是敵人來了,也不用打仗了,幾句話就把你說死了,不是省心的很?咱皇上養你有啥用?白費那麼些俸祿。”
錢大人猛然擡起身子,怒視着黃豆,忽然眼前一黑,仰面栽倒——這回是真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