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詳細計議了一番纔出去,然後讓青麥帶了幾個人守在這裡,等火滅後,又安排人在這蓋了座木屋,開春後又蓋了兩間院子,遷了兩戶人家來住着,專門看守這天然倉庫。
在洞裡呆了一個多時辰,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飄起了沸沸揚揚的鵝毛大雪,那雪落在旁邊燃燒的火焰上,形成了一道奇觀。
可是,雪下得再大,也不可能即刻把火熄滅,總要慢慢地滲透才成。
槐子等人聽見橡園那邊喊聲大了許多,還夾雜着哭聲,心想大概是靈棚搭建起來了,便匆匆趕過去。
還未到近前,便發現山上救火的人似乎多了許多,山下也是一片沸騰,白漫漫一片,兼之哀樂之聲奏響。
正疑惑間,一個僱工發現了他們,忙迎上來叫道:“老爺,是趙老爺回來了。就是跟咱們家二老爺一塊中進士的趙老爺,小名叫石頭的那個。村長也帶人回來了。”
槐子和青木聽了大喜,連聲問道:“真的?在哪哩?”
那僱工忙指着前邊道:“在那邊哩。趙老爺好大的火氣,跟縣太爺吵起來了。”
跟縣太爺吵起來了?
槐子和青木聽了一呆,張大栓則叫道:“石頭家來了?這可太好了!回頭讓他幫着好好查查,是哪個王八蛋欺負咱張家。咱清南村可是有好幾個當官的,是那麼好欺負的麼!”
一邊說着,一邊忙忙地往前趕去。
槐子聽了爹的話,苦笑了一下,跟青木也過去了。
幾人來到近前,只見一座竹棚裡傳來吵鬧聲,人們也都好奇地對那邊張望,卻沒人敢過去圍觀,那兒可是站了好些衙役,正臉色不善地瞪着這些人。
忙過去一瞧。一個身着銀灰色錦袍,外罩深灰皮毛斗篷的青年正對着袁縣令揮舞胳膊,爭執不休。
袁縣令漲紅了老臉,氣得鬍子直翹:“趙培土。爾身爲兩榜進士,口吐穢言,簡直有辱斯文!”
那青年冷笑道:“大人剛剛叫下官什麼?趙培土。下官就是一挖地的,打小就在地裡刨食,比不得大人斯文高潔。大人如此文雅人,面對這麼多燒焦的屍體不覺難受?竟能面不改色不爲所動,真乃奇人也!”
袁縣令怒道:“任你如何誹謗。本官無愧於心。”
那青年上前一步,直問到他臉上:“無愧於心?呸!那是因爲大人根本沒心。大人身爲一縣之尊,治下出了這等驚天大事,卻不報不動,存的什麼心思?還是大人手殘腳斷了?”
袁縣令氣得眼前發黑,咬牙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爾不問皁白。妄加指責,又存的什麼心思?這火是昨晚才燒起來的,本官一刻未停……”
忽地停住話頭。看向張槐等人。
那青年見他不說了,也轉頭向張槐等人看過來。
槐子見那清瘦卻依稀熟悉的面龐,試探地叫了聲:“石頭!”
小石頭趙耘見了槐子立時紅了眼睛,衝上前扶住他胳膊,先上下打量他一番,確定無虞,才哽咽地叫了聲:“槐子哥哥!”又叫了青木和張大栓。
他跟着周夫子一塊回來,昨晚半夜有隨從發現南方天邊沖天煙柱,告訴了他。他見是小青山方向起火,嚇得魂不附體。連夜啓程往這邊趕。半路又遇見袁縣令派去調集修河勞工的人,問明是清南村起火,那心裡就跟火燒似的,跟李耕田帶着人一路狂奔回來。
及至到了村裡,才知道是菊花姐姐家被燒了,好在張家人命大。逃得性命。
可是,不等他們歡喜慶幸,衆人就看到山邊一片白幔,哭聲震天,頓時心慌不已;及至到了山下,幾十具焦黑的屍體擺在新搭建的靈棚裡,而張鄭兩家一個大人也不在,全憑几個小娃兒到處支應,其情形不甚淒涼。
小石頭問了板栗,得知張鄭兩家大人倒了一片,這兒由他和表哥葫蘆主事,那心裡不知是個啥滋味。
憋了一肚子氣,見袁縣令還在苦思如何擬奏摺,好減輕自己責任,並未撒出三班衙役,在全縣緝奸捕盜,搜拿嫌犯,更不用說調集六房胥吏,全力應對此事了,而板栗說他辰時初就已經請求提醒過縣令大人。
小石頭頓時就把氣發到這縣令頭上去了,也不管官場規矩,一頓斥責揭露,外加諷刺笑罵,把個袁縣令險些氣暈過去。
槐子和青木激動地抓住小石頭的胳膊,想要大笑,耳邊充滿哭聲,又笑不出來;張大栓上前衝着他咧嘴笑了一下,紅着眼睛道:“石頭,大叔叫人坑了哩!”
趙耘咬牙道:“大叔放心,憑他是誰,也休想燒了這山還能好過。”
一邊對袁縣令冷笑道:“大人莫非以爲下官故意刁難?出了這樣大事,大人還想脫身?若不能揪出主使之人,大人以爲還能保得住項上人頭?難道大人忘了前任李縣令了?這下塘集當年一場大火,可是牽連無數官員。莫非大人覺得皇上會對大人另眼相看?”
袁縣令臉色灰敗,忍氣道:“趙大人何苦一再指責,本官並未懈怠,自得信趕來,未曾離開半步,張老爺可做見證。”
趙耘嘲笑道:“大人所爲何來?若說主持安排救火,幾個小娃兒不是都安排好了麼,難道大人要跟他們搶活幹?大人該去做自己分內的事纔是。”
袁縣令忽覺怒火中燒:小娃兒,誰家小娃兒是這樣的?這張家和鄭家的小娃兒都是怪胎。
又見黃豆跑過來瞧熱鬧,正在一旁仰頭看他,忍不住脫口而出:“真不愧是兄弟,令弟說話行事跟趙大人如出一轍。”
趙耘一愣,順着他的目光低頭看向黃豆,狐疑地問道:“我弟弟?鋒兒怎會才這點大?”
青木忙道:“他不是趙鋒,是我家老三,叫黃豆。黃豆,叫趙叔。”
黃豆忙歡喜地上前叫“趙叔”,又對袁縣令道:“縣官爺爺眼神不好使了,我跟趙叔長得又不像,咋把我當成小趙三叔哩?小趙三叔那麼高了,跟我差老遠哩。”
槐子也奇怪縣令爲何把黃豆當成小石頭的弟弟。
袁縣令話一出口就知道弄錯了,這小子先前說過自己姓鄭的。他鬱悶地說道:“他倆怎麼不像了?一樣伶牙俐齒,一樣胡攪蠻纏不肯吃虧,連眼珠都一般骨碌轉,不是一家人還真奇怪!”
他先在黃豆身上吃虧,又在趙耘面前吃虧,真是倒黴透了。
青木聽了愕然,然後忍笑轉頭。
趙耘瞧瞧縣令那模樣,又瞧瞧黃豆一副古靈精怪的樣子,暗想這老傢伙不會這麼沒出息,被個小娃兒給坑了吧?
槐子也好笑,卻不想讓縣令大人當衆沒臉,遂問趙耘:“夫子也來了?”
趙耘嘆了口氣道:“夫子去拜祭那些人了。”
槐子和青木急忙就要過去。
趙耘道:“你們去吧,我跟袁大人商議如何處置此事。”
槐子點點頭,跟張大栓和青木沿着一條通道往前去。通道兩邊均是新搭建的靈棚,其間白幔高懸,青煙裊繞,紙錢飛舞,夾着簌簌飄落的雪花,和哀哀哭泣聲,聞者莫不心酸落淚。
在一個靈棚前,一個身穿白色毛皮披風的青年扶着一位灰衣老者剛上香完畢,轉頭準備去下一家,見了匆匆趕來的槐子等人不禁一愣。
槐子和青木看着周夫子兩鬢斑白,心中一酸,雙膝一軟,伏在雪地上大禮參拜。
張大栓不敢怠慢,也要上前跪拜。
周夫子任由青木和槐子跪下給他磕頭,卻攔住了張大栓,拉着他手輕輕拍了拍,說道:“大栓,你沒事就好。”
一句溫和如常的安慰,讓張大栓霎時間就紅了眼睛,幾乎不曾掉下眼淚,委屈地叫道:“夫子大人……”
他竟是不知如何稱呼周夫子了。
周夫子示意身邊的青年扶起青木和槐子,然後才道:“死者爲大,先給亡者上香,有什麼話回頭再說。”
衆人點頭,陪着他挨個地給那些人上香。
大多人家都還規矩,見他們去上香,孝子親眷均跪在一旁還禮,臨走也會恭送,就算有些人哭得厲害,也在張大栓和槐子的安慰下止歇。
後來到了一家靈棚前,迎接的漢子就是之前說要三百兩銀子的那個人。他聽人說來了大官,又見這上香的人衣衫不俗,又見張槐等人都陪在一旁,便轉了轉眼珠,先抹着眼淚跟家人一塊哭泣,後趁着周夫子上香的時候,猛然掀開裹屍的草蓆,露出一截黑色焦炭般的物事。
便是槐子和青木曾經見過燒焦的屍體,也被他突然行動驚得倒抽一口冷氣,那穿披風的青年更是倒退兩步,唯有周夫子巍然不動。
槐子忍無可忍,卻也不好在靈堂上苛責他,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不知他要什麼花招。
那人也不敢鬧事,跪下哭道:“青天大老爺,小人侄子好可憐哩,死就死了,連屍體也找不回來了。黑乎乎的一堆,也認不出誰是誰,隨便就搬了一截過來了,也不曉得這是不是小人的侄子哩。大老爺可要替小人做主,也要替咱東家做主哩……”
他還挺有心,不忘記拉上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