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玉瘦了,黑了!
雖說邊關風沙磨人,但上次陳先生去邊關回來也沒這麼瘦,這麼黑的,最關鍵的是,精氣神沒了!
一個人,哪怕又瘦又小,個頭不高,但是,精氣神在,不用看舉手投足,哪怕一瞟眼都能看出一股勁頭兒在,特別是心有傲骨的人,勁頭兒就更大些,這就是氣場。
上次陳先生跟着喬知之出去了一趟,雖然苦,但精氣神不失,這次回來,還沒上次那麼瘦,那麼黑,但是,人卻更憔悴了,明明三十多歲的年紀,卻已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氣息,當年那個一心只想爲國效命、征戰沙場的陳伯玉,他心裡的火,熄了!
“先生……”
張昌宗只說了兩個字,就再也說不出口,他也是男兒,也是胸有熱血的男兒,自然知道那種懷着滿腔熱情,看出了國家的積病,想報國卻無門的痛苦。陳先生從二十出頭一直到今年三十六歲,十多年的時光,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個十來年!
張昌宗心中酸澀,卻無法成言。反而是陳伯玉幽幽一笑,朝他招手:“想着你也要下差後才能過來,不意竟比我預想的早些,莫不是提前早退了?”
陳伯玉對他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平時是個挺爽朗的大叔,但對於軍伍上的事情,一貫嚴格。
張昌宗連忙道:“昨日我便通知下去,今天提前一個時辰操練,算不得早退。”
陳伯玉這才點點頭。此時是夏季的尾巴,雖說已經過了三伏天,但依舊有些熱,兩人就在一座軒榭裡坐着,把四面掛着的竹簾捲起來,清風微拂,十分愜意。
陳伯玉看張昌宗坐到他對面去,淡淡一笑,道:“小六郎可知,我最喜歡你身上的哪一點?”
張昌宗壓下心裡的複雜,笑着故意道:“長得比較好看?”
陳伯玉一怔,旋即哈哈大笑,指着張昌宗,笑得無法成言。張昌宗也笑,還是那種一看就特別假的不好意思的笑。
陳伯玉笑夠了,方纔道:“我啊,喜歡你的風姿,永遠身板筆直挺括,有一股特別的氣質,便是在滎陽鄭出身的鄭夫人教導下,柔和了你的剛硬,卻也是堂堂男兒風!很好,較之京裡那些動輒臉上傅粉,頭上戴花的所謂美少年,多了一股旁人沒有的風姿!挺好,男兒當如是!”
張昌宗聽明白了,笑道:“先生,這說明我倆兒審美觀差不多,我倆兒觀念相近。”
“審美觀?此語倒也恰當。所以,我與小六郎你才能成爲忘年之友啊!”
陳伯玉的語氣有些感慨。
閒聊了幾句,看陳伯玉表情較之剛來時和緩了許多,眉宇間那道摺痕似乎都淺了幾分,張昌宗道:“今日昌宗來,是特意來向先生致謝的。若無先生指導,昌宗定然無法入主羽林衛,先生大恩,請受昌宗一拜。”
陳伯玉卻一把拉住他:“都說了我與你乃是忘年之友,怎可受你之禮?以小六郎你的天賦與才幹,便是無有我,定然也能出將入相。”
張昌宗纔不管,以他的力氣,陳伯玉根本拉不住,固執的行完了禮,誠懇的道:“先生,若無先生教導,于軍伍之事,昌宗可謂一竅不通,是先生不吝指點,還找來行伍老兵指點我內中訣竅,否則,哪裡會有昌宗的今日,這一禮,先生受得,也該受!”
張昌宗是軍旅出身不假,但熱兵器跟冷兵器戰爭本質上來說都是戰爭,但細節處其實區別很大,而這些細微的區別,還真是沒老手教不行。
陳伯玉與喬知之是好友,喬知之死了,他的親兵多是陳伯玉收留的。喬知之是一把打仗的好手,他的親兵自然也是不俗,一夥兒老兵教出來的張昌宗,加上他先前的底子,那還用說嗎?
“你呀!”
陳伯玉嘆了一聲,卻也沒再推辭,受了他一禮。張昌宗看他神色雖然和緩了幾分,但還是有些懨懨,眼珠一轉,回頭喊人:“錘子,把我帶來的好酒好菜拿來,先生,那些叔伯們呢?叫他們出來,一起喝一場啊!”
陳伯玉皺着眉頭喊小廝去喊人,完了扭頭看張昌宗,又看看一旁恭敬站着的錘子,臉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忍不住道:“好幾次我都想說你,小六郎你給僕人取什麼名字不好,非要取個錘子,你可知在川話裡,錘子是何意?”
張昌宗自然是知道的,不過,千金難買我樂意,心裡偷偷笑,面上故作天真:“是什麼意思?先生告訴我?”
陳伯玉一頓,對着他清俊年輕的臉膛,突然就說不出來了。對着這麼一張臉講髒話,即便是陳伯玉也有些扛不住,乾脆的面孔一板:“酒菜呢?還不快去叫人擺上,大家一醉方休。”
然後就揹着手出去了。張昌宗在背後偷偷笑,跟着一起過去水榭處。不一會兒,過來十來個人,皆是三十出頭的年紀,一身行伍之氣。
張昌宗見了就笑,笑嘻嘻地迎上去,張口就開始喊人:“阿楊叔,阿胡伯,阿方叔……”
一串叔伯喊下來,一羣大小男人嘻嘻哈哈的坐下,錘子跟陳伯玉的小廝們已經擺好酒菜,倒好酒,一起舉杯,張昌宗站起來,朗聲道:“今日第一杯,六郎敬各位叔伯和陳先生,若無諸位不吝教導,也無六郎今日,第一杯,六郎敬諸位!”
說着,一口喝乾,衆人皆是豪爽之人,見狀紛紛喝彩。張昌宗笑嘻嘻地朝四方拱手致謝,待喝彩聲淡了些,才又認真道:“第二杯,乃是誓酒!陳先生的志向,六郎知之,諸位叔伯志向,六郎也知,今日於此立誓,六郎定當繼承諸位之志,先乾爲敬!”
這話出來,一羣老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說話,陳伯玉神情複雜,眼中似有淚光,定定看張昌宗半晌兒,也舉起酒杯,一口喝乾!
張昌宗也沒說話,只讓錘子又給自己滿上,然後,端起酒杯,誠摯的望着陳伯玉,朗聲道:“第三杯,弟子不才,願以薄酒,賦詩一首,敬先生赤膽忠心!”
說完,一口喝乾酒。三杯酒下肚,白皙的臉孔泛着粉紅,張昌宗微微眯眼:“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陳師,弟子張昌宗今年十五歲,剛入羽林衛爲將,懇請陳師莫熄胸中熱血,等等昌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