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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郎!!”
莫成安嚇了一跳,要不是反應迅速的立即捂住嘴巴,張昌宗的行蹤沒被上陽宮裡的護衛看破反倒讓他叫破了。
張昌宗笑着拱拱手:“莫伯伯好,許久不見,莫伯伯可還安好?”
不知怎麼地,莫成安就是有些想哭,鼻頭髮酸,眼眶都紅了,聲音略有些顫抖:“好,咱家自然是好的。六郎這是……從何而來的?”
張昌宗微笑着和聲道:“還能從哪裡來,自然是定州,噓,還請莫伯伯莫要聲張,悄悄跑出來的,我的阿孃是不會怪罪我,但若是讓外人知曉就不好了。”
“啊?對對對!”
莫成安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連連點頭,點了兩下,突然想起還躺在榻上的天后,立即反手給自己一巴掌:“哎呀,叫你多嘴。快,快,六郎快來陪天后說說話,這些時日,天后可念着你呢。”
“嗯,有勞莫伯伯,我便是爲此而來。”
張昌宗笑着應下,含着笑意的眼神投向榻上躺着的武氏,笑容滯了一下,眼裡劃過一絲難過,跪着往前行了幾步,低聲道:“陛下,躺着可難受?可要起來些?”
女皇一直看着他,聽他跟莫成安敘舊,也不曾打斷,只脣角慢慢的彎起來,聞言頷首道:“可!日日這麼躺着,也乏了。”
“喏,陛下請稍待。”
說着,找了軟枕來,墊在武氏背後,輕道了聲:“陛下,六郎失禮了。”
然後,幾乎是半抱半扶的把人扶起來,靠在軟枕上,還細心地幫忙調整了一下姿勢,以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武氏微微一笑,看他盤膝坐在榻旁,自不再像小時候似的,小小的一個,人高馬大,身高腿長,就這麼盤腿坐着也依然很高,躺着注視他倒免了低頭之苦。武氏含笑道:“六郎,還生氣嗎?”
張昌宗搖搖頭,道:“陛下心裡,六郎是那等狗肚雞腸、心胸狹窄之人嗎?早就不氣了,阿孃去了,我很難過,陛下不免也受此帶累,是六郎膽大妄爲了。”
武氏又笑了,笑急了不免咳嗽兩聲,張昌宗也顧不得其他,連忙扶起來拍拍她後背——
一摸一手的骨頭,心裡不禁又是一酸,陛下本是豐碩的類型,雖說老來瘦比較好,但現在這麼瘦,別的叫人難過。但這難過還不能露出來,免得傷了陛下的面子,陛下可不是要人憐憫的性子。
武氏擺擺手,讓他坐好,喘息道:“這世間怨我、恨我之人不知凡幾,也就六郎不止當面自承,過後還覺過意不去。”
張昌宗也笑,語帶懷念和感慨:“這世間能自由出入陛下的宮禁,還能得陛下悉心教導的,又能有幾人?六郎偷偷想過的,怕是當今和陛下的諸位皇子、公主也沒有這等福分的。”
武氏注視着他的目光不禁一柔,嘆道:“是啊,孩兒們幼時,需要人教導的時候,我竟無有多少耐心和閒情去教導,如今細細想來,竟是高宗皇帝當日教導的更多些,加之宮裡又有師傅們,我竟沒有多少教導孩兒們的功夫,反而是你這小兒受我教誨多些。你說,你到底有什麼 奇異之處,竟讓我這般對你另眼相看?”
張昌宗心裡感動,但見她滿頭白髮,衰弱清瘦的樣子,又不免心口生疼,故意笑着眨眨眼,故作自戀道:“許是因爲六郎分外好看,惹人喜歡的緣故?陛下更喜歡長得好看的?”
武氏一樂:“你這是在說我與高宗皇帝的孩兒們都沒你長得好看嗎?”
“呃……”
張昌宗居然還猶豫了一下:“美醜這個東西嘛,比較主觀,每個人標準不一樣,陛下問問自己的標準,別問我啊!”
“哈哈哈……咳咳咳!”
又笑岔氣了,張昌宗連忙跳起來又去輕輕地拍背心,連連道歉:“錯了,錯了,不該逗陛下發笑的,都是六郎的錯,陛下,可要喝水?”
莫成安機靈,立即端了溫水上來,張昌宗扶着武氏喝了幾口潤潤喉,看她不咳了,才又把人扶回去躺好,自己重又跪坐好。
“你這個小頑皮!”
武氏點了他一下,看他一臉的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從你進來到現在,一直喚我陛下,可是啊,我已經不再是陛下了。”
張昌宗道:“怎麼不是?陛下乃是古往今來第一個以女子之身登基稱帝的皇帝,陛下這樣的皇帝,今後或不會再有,現在即便退位了,如何不能稱陛下?六郎以爲,哪怕千百年後陛下的光輝也不可掩蓋,在我心裡,陛下一直都是陛下,不會有什麼改變。”
“你倒唸舊。”
武氏的笑容淡了些,看張昌宗一眼,道:“若不是念舊,以你的性情,以及對阿韋的尊敬,想來也做不出孝期跑來見我的事情。”
張昌宗誠心誠意的道:“若是先母還在,定然也會覺得六郎該來。我的阿孃,最是刀子嘴豆腐心,看着潑辣,其實最是心軟。她定能理解我這兒子的心。”
“阿韋會教孩子。”
武氏感嘆了一句,擡手摸了摸張昌宗的胳膊,道:“你有這份心來看我,我便很高興了。自朕退位至今,也只有太平和你來過,只是,太平來看我是爲了看我懺悔難過,然她與我做了這麼多年母女,竟連我的性情也不知道,即便落魄,朕難道是會對自己女兒懺悔的人嗎?”
張昌宗心裡嘆息,道:“陛下,您別怪六郎嘴快,岳母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心裡憋悶不痛快,便是想法有偏頗之處也在所難免。”
“呵,你倒是會爲她說話!怎不罵她對朕不孝呢?”
武氏居然還不樂意了。張昌宗苦了臉,摸摸自己心口,乾脆的坦白:“回陛下,做不到。”
“你這混小子!”
武氏很想打他。不過,手邊沒順手的東西可扔,身上又乏得厲害,自是無法隨行所欲,只能伸手勉強拍了他胳膊一下。
一點都不疼不說,甚至還軟綿綿地。
張昌宗卻裝作很疼的叫了一聲:“哎呀!陛下,妮妮不疼六郎了!”
武氏睇他一眼,眼裡都是嫌棄:“都做父親的人了,還要朕疼你?”
張昌宗面不改色的笑道:“便是做了父親,在陛下面前,不還是晚輩嗎?長輩疼晚輩不是應該的嘛?還是陛下 也要像我家鄭太太似的,有了寶寧就不疼徒孫了!”
說着,還裝模做樣的嘆了口氣,把武氏逗了個莞爾,笑完了,問道:“聽說,新安給你生了個女兒?是叫寶寧嗎?”
張昌宗故作高興地道:“嗯!我家大嫂說,長得像我,可乖可好看了,可惜現在天冷,寶寧又小,不然,特別想帶來給陛下看看。陛下快快好起來吧,待天暖和了,我就帶她過來看您。”
武氏笑了,不置可否,幽幽嘆了口氣,喚莫成安:“莫成安,替我把妝臺處的盒子拿來。”
“喏。”
莫成安捧來一個精美素雅的檀木盒。武氏道:“這些,給你的寶寧吧。”
張昌宗愣了一下,呆呆的接過,打開一看,是一匣子羊脂玉和寶石,都沒雕琢過,自然也就沒有內造標誌。
“陛下,這……”
“這些東西,約莫能得小女娘們喜歡,都是這些年剩下的,六郎若不介意就拿去。”
這是武氏的一片心意。張昌宗頓有百感交集之感,靜默片刻,不再推辭,伸手恭敬地接過,恭敬的致謝:“那六郎便厚顏收下,替寶寧謝謝陛下賞賜。”
武氏看他爽快收下,心頭歡喜,臉上笑得皺紋都出來了也不介意,道:“你這小精怪,還是一如既往的招人喜歡,聰明!你有心來看我,我很高興,原想着,你這個從小在朕跟前長大的孩子,怕是也要怨朕的,如今看來,你張六郎自幼便與人不同,長大了自也是非同凡響,當年一時興起召你入宮……挺好。六郎將來可會忘了朕?”
張昌宗道:“能得陛下這麼多年教導,是六郎的福分,怎麼可能忘記陛下!”
武氏微笑:“好!如此也就夠了,旁地也不要多想,更不要爲朕難過。朕這一生,人說生死由命成敗在天,然朕這一生,大多時候卻從未信過,六郎你說,朕這一生,有幾人能比得上?”
張昌宗想及後世,除了眼前這位,可再沒有女子能稱帝了,便是滿清那位權傾一時的太后,若論才華胸襟,給女皇提鞋都不配。
張昌宗道:“陛下一生,波瀾壯闊,莫說女子裡,便是男子裡也少有人及。”
武氏笑起來,眉目飛揚:“正是,如此,朕還有何可遺憾的?六郎,好好保重,以後就別來了,好好待在定州爲阿韋守孝。”
“喏。陛下放心,您知道的,六郎一直是個乖孩子來着。”
張昌宗不禁哽咽,跪行幾步,情不自禁地伏在武氏榻上,悲不自禁。武氏笑了笑,擡手摸摸他頭,喘道:“當爹了,要保重!”
張昌宗連連點頭,握住武氏枯瘦的手掌:“陛下也多保重。”
武氏點點頭,柔聲道:“回吧。”
“陛下……”
“乖,你才說了聽朕的話的,怎麼片刻功夫便想違反了?”
張昌宗心頭一慟,不說話了,只低頭磕了三個響頭,完了站起身來,一步三回頭地看了片刻,一抹臉轉身走了。
他身後,武氏含笑看着他離開,悄無聲息地,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人,就像從未來過一般。武氏淡淡一笑,同莫成安說道:“六郎真是個有本事的孩子,對不對?阿莫。”
莫成安擦着眼淚,道:“陛下,六郎豈止是有本事的孩子,還是個有良心的孩子。”
“對啊,良心。朕還記得當年張洛客教導他爲人當心正,朕知道了,還嗤之以鼻,告訴他傅玄的書不好,如今看來,也是有可取之處的。替朕傳人進來。”
“喏!”
……
神龍元年十一月,一代女皇武則天卒於洛陽上陽宮迎仙殿內,終年82歲,遺命放棄則天大聖皇帝尊號,改爲則天大聖皇后,以皇后身份葬入乾陵,與高宗皇帝合葬;又遺命赦王皇后、蕭淑妃、褚遂良等人之親屬,遺命後人善待之,妥當安置。
彼時,張昌宗剛出洛陽城,聽着上陽宮裡傳來的鐘聲,跳下馬來跪下,誠心誠意的叩了三個頭,然後才跨上馬回定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