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太平公主頭上綁着根布條,還在靜養,不是很確定剛纔有否聽錯,情不自禁地又問了長女一遍。
薛崇秀朝旁邊的似雲飛了個眼色,面不改色的複述一遍:“女兒用母親的名義,派了手下護送大哥出去遊學了!母親放心,女兒選的是當初潛伏在房陵的阿鬆、阿柳,他們通曉世俗人情,爲人忠心耿耿,身手又好,不會讓大哥出事的。”
太平公主只覺得額頭一抽一抽的疼,這羣熊孩子,她只不注意這麼片刻的功夫,就鬧出事情來了,不僅如此,還知道先斬後奏了,這羣熊孩子是嫌她命太長,不肯讓她好過吧?
太平公主從小看這個女兒長到大,知曉她的把戲,氣得手抖了,還強忍着繼續問話:“只有阿鬆、阿柳?旁地人呢?服侍的人呢?”
薛崇秀看似面色平靜,其實一雙利眼全盯着母親看,不敢放過一絲一毫:“回母親,沒有,只有阿鬆、阿柳跟着,小廝、婢女一個都沒帶。並且,女兒只給了十貫現錢,九十貫可在我們櫃房兌換的錢票,旁地除了幾件普通的換洗衣裳,一概沒有。”
“你……你這個混賬!”
“母親千萬別生氣,您還在靜養,太醫說了,讓您別動氣。”
臭女兒極有眼色地坐過來,又是撫背,又是順氣。太平公主氣急:“知道爲孃的病着,你還氣我?你……你……你這個……”
轉眼看到女兒低垂的頭,想罵的話又罵不出口了,可又實在生氣,還是忍不住擡手,恨恨地在她胳膊上打了一巴掌。天知道,她罵過長子、次子,對這個懂事的長女,她別說罵,連重話都捨不得說一句。
“母親容稟,女兒也是沒辦法了,大哥現在的樣子,若再不掰一掰,只怕要走上邪路。既然母親不忍心,便只能由女兒來動手了,總不能等六郎回來讓六郎來,那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還要不要了?思來想去,唯有女兒合適,即便大哥將來恨我,我也不怕。”
薛崇秀說得堅決且毫不猶豫,直接說得太平公主滿腔怒火瞬間一空,嘆了口氣道:“到底怎麼回事?你且細細說來,不許隱瞞,若是隱瞞爲娘,爲娘不介意讓你嚐嚐我的手段。”
說着,又斜了不聽話的女兒一眼,頓覺心累。
薛崇秀本來就沒想過隱瞞,不添油加醋就是她三觀正,人品好,心不黑了。當下,便把有關薛崇胤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包括那天她刺激薛崇胤那些話,一字不改,一字不減。
太平公主聽得直吸氣,薛崇秀細細地觀察着她孃的臉色,好在沒發青,先前她便請教過太醫,如果臉色發青就趕快傳他。還好,現在母親的臉色只是發紅,這是氣的,情況還在掌握中。
薛崇秀心裡默默點頭,口中道:“大哥一邊想奪女兒手中的權,一邊手段卻又天真幼稚;一邊想着攀附太子,以謀將來,一邊卻連將來要做什麼都稀裡糊塗的。對自己的認知不清楚,定位又過高,大哥是長子,是闔府的將來,若放任下去,何以成事?想來想去,唯有把他放出去,好好體驗一下世俗人情,見識民間疾苦,好叫他明白,這天下事不是他想要就應該理所應當的到手的,一邊嘴上叫着,心裡想着,一邊卻無半分行動,這種人,怎配統領闔府上下!”
薛崇秀早就對這個大哥有意見了。大家都死了爹,大家都心痛,母親還被逼嫁給了武攸暨,可有誰說什麼了嗎?大家不都在咬牙忍着,努力前行嗎?怎麼就他薛崇胤一副受了天大委屈,世人都對不起他的中二樣子的!
薛崇秀握住太平公主的手,心疼的直視她:“若論苦楚,闔府上下誰人能比得上母親心裡的苦,可是,母親又說過什麼?母親不還是咬牙忍着,護着我們兄妹好好長大嗎?這世上又不是隻有他薛崇胤一個人痛苦,也不是隻有他一人委屈,憑什麼我們都要慣着他,忍着他?我原先並不指望他能理解母親,畢竟他年紀小,閱歷少,考慮事情簡單,可他千不該、萬不該把母親氣病!只會回家氣母親,欺負妹妹,算什麼男子漢?真要有心,出去與人鬥去,就算不能走仕途之路,也可以繼續走讀書的路子,營造名望,可他呢?卻只把眼光侷限在一些浮於表面的事情上,呵,攀附東宮……有陛下在,東宮都還尚且夾着尾巴做人呢,輪到他一個小小的薛崇胤上躥下跳嗎?短視、功利、自大、自以爲是,依女兒看,他這書就沒讀明白過。所以,我讓阿柳給他五經都帶上了,讓阿鬆在途中多督促他讀書。”
太平公主的怒火,徹底消散,心頭只有燙貼之感,忍不住重重捏了捏女兒握着她的手,嘆了口氣,道:“秀兒倒像是爲孃的長女,崇胤不像你哥哥,反而像你弟弟。爲孃的其實知道的,知道崇胤的不足,只是爲孃的想着,不足也有不足的好,因你父親的關係,只要陛下在,他定然無法在仕途上有什麼作爲,那便這樣不足着吧,安安分分地,也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母親。”
薛崇秀輕輕擁抱着母親,爲她心疼。太平公主拍拍她肩膀,嗔怪道:“你以爲爲娘是那等軟弱之人嗎?還輪不到你安慰,放開。”
薛崇秀笑笑,放開母親,扶着她斜靠在美人榻上,讓她躺的舒服些。太平公主道:“爲孃的雖不說,但我知道,這些年,闔府上下,包括我,都是你和六郎在操心,你們兩個是好孩子。崇胤那裡……是我們太過護持了,導致他現在還像個小孩子似的,還不知道爲人做事的道理。雖每日裡雄心壯志,卻不曾邁出一步,連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的道理也不懂,是爲娘沒教好他。”
人心都是肉長的。太平公主作爲親歷人自然更加清楚,這些年,她的衣食住行,身體是否康健等,外有張昌宗,內有薛崇秀關照,她幾乎沒有任何需要操心的地方,六郎幾乎是把她當親孃孝敬。
人就怕比較。大郎薛崇胤不是不好,他很乖,即便她被陛下逼得不得不再嫁給武攸暨,他心頭有氣也只敢憋着回自己屋裡發,最多就是避着駙馬府那邊的人些。他小的時候,太平公主覺得這樣乖乖地就好。
但是,人是會長大的。看着長大的六郎和秀兒做得那麼好,而薛崇胤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每日裡過來請安問好,閒聊幾句,完了就躲在自己的小院裡。跟六郎和秀兒切實的關心相比,大郎的關心流於表面和形式,不走心。
這也是薛崇秀對他最爲詬病的地方。
太平公主怎麼會不愛薛崇胤呢!那是她與紹郎第一個孩子啊。她從不曾指望大郎像六郎那樣天縱奇才,六郎那樣的天資,稀世少有,她的大郎只是普通孩子,跟六郎比是不公平的。所以,她過問他的學業時,只會與他自己以往的成績比較,從不會與旁地人相比,更別提用六郎去比。
太平公主出身皇家,自然更比旁人明白皇家的潛規則。有薛紹的事情在,即便是攀附上東宮,來日東宮登基得勢,大郎的出身註定了他無法得到重用,最多,看在她的面子,東宮將來能給他一個爵位做做,想掌握實權基本是不可能的,不然,東宮如何堵天下悠悠衆口?她冷眼看着,她那皇兄可不是有大勇氣、大毅力的人。
當年,六郎被他的家人教訓心不正的時候,她還不以爲然,現在再看六郎對待親人與大郎對待親人的樣子,不會教孩子的是她,而不是張家。
太平公主閉上雙眼,輕聲道:“罷了,既然都出去了,便讓他好好地遊學吧,你轉告他,就說是爲孃的說的,我期待着他歸來的樣子,爲他驕傲。”
“喏。”
薛崇秀應了一聲,想了想,補充道:“稟母親,最後一句,女兒想還是等等再轉告大哥爲好。”
“你呀!”
太平公主輕輕嗔了一句,嘆道:“叫你的人下手有分寸些,莫要太欺負崇胤。”
薛崇秀不依:“母親說的哪裡話?我派去的人手是保護大哥的,怎麼會欺負他?”
太平公主哼了一聲:“少裝,莫非以爲爲娘看不出來?我公主府中好手衆多,你旁地不派,就派六郎給你的人,不就是打着讓他們多在你大哥面前說六郎好話的心思?”
薛崇秀被說破,也不着急,嫣然一笑道:“女兒也是爲了大哥和六郎的情誼着想,大家一起長大,患難之交,若是因爲大哥一時糊塗而壞了情誼,豈不是可惜?總要叫大哥曉得,這世間誰纔是真的對他好,識得好歹,曉得是非,如此,才能懂做人做事的道理。”
“算你有理。”
太平公主白了女兒一眼,算是對女兒的小機心略過不提,默然應允。趁着六郎沒回來,把人打發走也好,省得等六郎還朝,面對六郎得寵的盛況,怕大郎又利用六郎,惡了兩人打小的情誼。只是——
少不得大郎的婚事就要延後了。左右她現在正當盛年,也不急着做祖母,且等等就是。又服了一次藥,太平公主睡下,薛崇秀方纔悄悄鬆了口氣,輕手輕腳的退出去,稍待片刻後,纔出去把候在隔壁院子的太醫好好地打發走,沒用上太醫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