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光聞言卻是慟哭。
李提刑有所不知,刑部已審畢此案,也已捉了賊人,可那兇徒說,他那晚與妻子一直在家,那該是如何犯的案?再者,這兇徒乃是當地獵戶,多年前右臂曾因狩獵而受過重傷,右手力道不大,當年皇上重視此案,曾交前刑部尚書與時任提刑相繼稽查過,刑部門中有厲害仵作,而當時的提刑官更是屍檢高手,當年老夫雖被誤導,以爲那屍首是阿蘿,可阿蘿是我親侄女,我也是如疼雙城般疼愛呀,當年之疼即便不比如今,卻還是清楚記得,當年仵作並無特別指明是兇徒是左撇子,若只有一二刀傷痕,也許還無法分辨出來,然而我兒從臉面、喉部、前胸、後背到腿腳,多處傷口,刀刀深入骨肉,這到底是左手使刀還是右手便不難分辨,那刀鋒去勢、割口模樣,都有所分別,又是如此老道的驗屍官,豈會出錯?
是以,如今刑部牢內兇徒並非真兇。郭
他雖是文人,然當前意氣盈胸之下,聲音清亮激昂,這般仔細道來,人們都是一片譁然油。
素珍也是一凜。
不由得心下冷笑,這刑部辦案迅速,當年合前刑部尚書和京畿提刑官都無法偵破的懸案,如今到得蕭越手上數日內便破了,沒有古怪纔有鬼。
從左右手行兇中發現線索,以往舊案並不少見,倒無任何新鮮之處。她爲蕭越打過幾回交道,這人行事頗慎,不至於如此不小心。
她端詳着顧南光,淡淡開口,顧大人,根據大人所述情況,下官有一事不明,還請賜教。
顧南光立刻頷首,表現得極爲激動,且合作,李提刑請問。
依顧大人所說,這兇手只怕是無辜,可能是刑部爲儘快破案,找人所替,她也並不忌諱,光天化日下,將百姓心中疑慮朗朗道出。
不錯。顧南光苦笑,目中光芒大盛,此次,顧某是把身家性命都豁出了,縱是得罪刑部,我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話口未畢,教素珍一聲打斷,素珍笑,懷素相信,若刑部真爲邀功或其他原因而找替死鬼,找個聽話的人並不太難。
說到這裡,她聲中透出一絲黯然,大周再國富民強,要找出幾個連溫飽也無法解決的人,總是有的,給些錢財營生誰不肯爲家中老小舍掉性命?仁慈點的話,還能用死囚或是收買重症病人。
所以這嫌犯怎肯跟你說實話?刑部其他人不找,非弄個喊冤呼屈的人,倒不怕你心中服多生枝節?
顧南光被她快語一問,有些驚詫,末了,他緩緩點頭。
大人所言極是,他自嘲一嘆,猛然擡頭,顫抖着伸手遙指天空,可人算不如天算,這刑部原來是找了個聽話的人來充罪,下官當日聽審,只見那人約莫四五十歲模樣,形容猥醜,據說是京中地痞,多在深夜到民戶行些偷雞摸狗之事,招供當年在村中田地夜遇我兒孤身,色.念遂起,可我兒抵死不從,他不知我兒身份,惡性一起,用隨身攜帶劍物殺死我兒。後發現我兒衣師飾名貴,怕惹上禍事,便將她身體劃爛。
下官當時雖是半信半疑,但見他言辭確切,一臉懊悔,總還有幾分相信,然而,這人日前竟教人從刑部大牢秘密劫走,刑部只求儘快結案,竟在當地找了一形容與此人有六七分相似的人冒充犯人,這冒充者方纔是下官此前所說獵戶。
四廂百姓聽得驚悸,聲息如波,浪浪斐然。素珍也是暗暗心驚,但她卻步步緊迫,若是如此,顧大人你更不可能知道一切。
不錯,顧南光哈哈大笑,顧某區區一名五品小吏,又怎能獲悉秘密,這是有人密報於我。大人請看。
他說着放下狀書,素珍只見他往懷裡摸去,沒半會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來。
素珍蹙眉,很快將信件接過。
揚箋一看,只見上面所述,和顧南光所講,分毫不差。
紙上墨跡雄厚,一手好字,素珍精通文墨,但一時也不敢斷定出自男還是女手,更別說看出更多信息,推斷寫信人底細。
信裡說,有人潛入牢中,把原來的犯人救走。
素珍問道:顧大人,這信的主人你認識嗎?
顧南光搖頭,下官不知,信是在書房突然發現的。
素珍眉頭皺得更緊。
這事說不通。
姑且把原來俯首認罪的男子稱爲一號,獵戶稱二號。
這案子當年大力排查,都未能找出兇手,如今,這一號只怕根本不是兇手,刑部要的是交差,可這將一號救走的人爲的又是什麼?
爲救人,只怕不然,這人應當知道,刑部必定還會拿人頂替。如此救人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這人又到底是什麼人,爲何如此神通廣大,堂堂刑部大牢也能闖進劫人?
而且這人在刑部把二號弄進去後,還夜探過牢房,從被誣陷入獄的二號口中問出好些話來,譬如這二號是位獵戶,家有妻小,右手曾受過傷,還有,他沒有殺人,不想死。
這人和寫信給顧南光的只怕就是同一人,否則怎能如此清楚箇中鉅細?
她突然下意識極快地看了權非同一眼,權非同見她看來,勾脣冷笑,李提刑這是什麼意思?
素珍心下微沉,作爲朋友,她不該懷疑權非同,可作爲同袍,以她對這位大人的瞭解,此事難說。
她也沒說什麼,只是低頭一揖,復看向顧南光,視線相碰之間,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問題!
刑部公開審訊,不可能沒有圍觀者,那人把罪犯救走,刑部既已定案,總不能隨便找個人來再次頂替,不是人人都能在回春堂思密達整容,只能找個模樣差不多的,如此一來,變故就容易產生了。譬如說,這一次的人未必就肯赴死了。
如果再審此案,犯人提堂,不肯招供,就變得非常有趣。
這個案子只怕並非普通的謀殺案,似乎有人希望哪個倒黴蛋在這案子裡深掘些什麼出來。是以,用信提點了顧南光。
而照目前來看,那倒黴蛋就是她。
這案子,她不能接……
顧南光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哽咽着重重磕下頭去,李提刑,求你務必接下此案,我不知道,皇上下令,刑部爲何竟敢如此草率……
他有些話沒有說完,但那潛臺詞素珍明白。連玉實際上並不在意此案,可這死的哪怕不是阿蘿,也是阿蘿情同手足的妹子不是嗎?爲什麼?
她心中疑竇團團。
顧南光看她背手而立,一動不動,更拼命磕下去,哪怕我走遍所有衙門,此事也只會不了了之。李提刑,如今整個上京也只有你有能力和膽識接下此案,請你體諒我作爲一個父親的心情,我的雙城死得太慘,更被埋沒姓名多年,她死不瞑目啊。
素珍心道:你再說我高大上也不管用,此前的案子雖個個困難,但哪怕聲勢浩大如莫愁國案,當時還有連玉在背後撐腰,這件看似普通的案子連玉竟然不管,背後又有股勢力在推波助瀾,這次只比此前棘手,我接了只怕會入局。
李大人,官場無淨土,天下烏鴉一樣的黑。你官現在是坐穩了,便收起了從前假惺惺的爲民之心嗎?
你若不受這個案子,我女兒死了倒是不打緊,這裡頭還有個無辜替死的人給墊背呢!哈哈,哈哈。看素珍一言不發,顧南光開始絕望,猛地站起身來。
只見他額頭青紫鮮紅,血肉一片模糊,他卻不管不顧,握着方纔遺落的狀書,目光幾近癲狂,兩手攥拳,大叫大喊。
李提刑,您就幫幫這位大人吧,看着太可憐……
李提刑是不是怕得罪權貴?
你別胡說,李提刑豈是這種人,此前哪個案子不是大案,權貴得罪的少嗎?
可這次爲何……
且寬心,李提刑肯定會把案子接下來的,如今只是在判斷案情罷。
兩側百姓帶着疑惑的表情,緊盯着素珍。
你父親當年爲人行事是何等風骨,何等利落,你怎就不似他……顧南光說到痛哭流涕處,憤恨地怒視着素珍。
素珍的身份,朝官是心知肚明的,可這公然在街上道出,讓百姓知道,卻不是件好事,馮家是逆賊!
李兆廷目光一動,出聲喝止,顧大人,你愛女心切,你瘋了!
你二人既然身爲提刑府的護衛,還不將人拉開?他又淡淡看向追命和鐵手。
陪素珍一路走來,那哥們二人也早非當年只憑一股熱血做事的少年,不計後果,
不顧大局,見素珍不動,知她必有所慮,聞言立刻上前將人拉開。
到得將人逮住,方纔意識,倒是怎麼聽起這李兆廷的吩咐來。
走罷,這戲也看夠了,再不上朝就晚了。
權非同也出言招呼素珍,他聲音有些冷淡,目光幽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素珍並未立刻邁步,眉頭緊得似能擰出水來。而四周的百姓也早不似方纔擾攘,彷彿有些畏懼地看着她。因爲這位爲民請命的李提刑這一次無動於衷,變得城府陌生。
你們道李提刑爲何不接此案,很簡單,從前的案子都有皇上看顧,這一次,皇上態度如此奇怪,他怎麼敢接?
一聲響亮,此時,有人吃吃笑着,從人羣中走出來。
需要百姓擁戴時,從古到今,從君到臣,怕是都滿嘴爲國爲民,若真涉自身利益,那便大路朝天了。語止,笑止。
這是個看去四十出頭的文士,眉目俊美之極,頗有奪目之感,仔細看去竟有一股脂粉氣,但又不像些舉止扭捏長相女氣的柔弱男子讓人不快。
這人一雙眼睛非常尖銳,給素珍一種很不好的感覺,而且,她明顯察覺到,旁側權非同和李兆廷都微微變了臉色,權非同尤甚。
而更讓她不安的是,人羣中,似乎有人一直在盯着她,方纔這人走出來的時候,她還以爲就是這雙眼睛,但明顯不是,那種如毒蛇吐信般的滑膩陰冷之感,仍舊如芒在背。
金鑾殿上,今日,魏成輝魏太師也來晚了,但總算在上朝前趕到。
連玉冷冷道:既然晚到,那便不等了,準備早朝。
衆臣暗掃了眼殿中空出的三個位置。文官列上兩人,武官列上一人。
以權非同爲首的權派與以連玉爲主的保皇派之間鬥爭越發氤氳不明,從硝煙初起到連玉強大變得激烈,再到如今似趨向平靜,可誰都明白,暗中那股洶涌從未平息,隨時會撲起,只待一日蓄勢爭發。便看是誰先發制人。
可無論明爭暗鬥再厲害,權非同平日再狂,也不會無故缺席朝會,且沒有報備。而且,今日朝政所議,只怕絕不簡單。
鑾座之後珠簾掛垂,孝安太后出來聽政,她左右首分別是長公主連月,小公主連欣,在連欣身旁,還站着慕容缻和顧惜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