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一收起軟包,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不少,惡聲惡氣的說:“還真被你說對了。沒受什麼重傷。”
沈冉得意道:“我就說嘛!”
宋若一斜瞪了她一眼,說:“別貧了!你大半夜找我來可不是爲了耍嘴皮子的吧!”
沈冉苦笑道:“還是老爺子瞭解我啊!”
沈冉不由坐直身子,神色莊重道:“我一時衝動,給杜家下了戰帖。請老爺子幫我參詳參詳,我該怎麼做。”
宋若一眉毛一挑,他雖沒有看見沈冉回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但僅憑現在沈冉臉上的擦傷,和她身上傳來濃濃的藥味,也可以想象出來,當時沈冉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下被找到,又受了怎樣的委屈。更何況沈冉年輕氣盛,脾氣也急躁,怕一時怒氣攻心說出幾句氣話倒也是正常的。
但氣話終究是氣話,可沈冉這樣卻真像是要和他們打持久戰了。
宋若一深深看了一眼沈冉,平靜的說:“小冉,你是不是受什麼刺激了。”
沈冉伸出手拿起面前的一個茶杯,對着燭光看了一會,似乎在想什麼。宋若一也不打擾她,人在受了嚴重變故的時候,總會覺得腦子不夠用,生出一些令人害怕且衝動點的念頭,冷靜下來便會後悔。宋若一不想讓沈冉後悔。
良久,沈冉忽然笑了起來,清淺的笑容在燭光的映襯下,美得不似凡人但卻帶着刻骨的悲涼。
沈冉答非所問道:“老爺子,你猜我今天見到的白若元是個什麼樣的人?”
宋若一眉頭不由一皺,但語氣依舊平靜。“我從未見過,並不清楚。”
沈冉似碰上了難題般皺了皺眉,但很快便又釋然一笑。她說:“我也不清楚,但我很肯定,白若元非常嫉妒着白若宸。讓他覺得最有成就感的事,怕就是欺凌白若宸身邊人,他想讓那些人全部臣服於他的腳下,若是他們拒絕。那他便會用盡一切手段折磨他們,或是直接送他們下地獄。”
宋若一心裡暗驚,這白若元做的那些腌臢事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做的乾淨,倒也沒留下什麼把柄。表面上裝的跟個正人君子似的,很少有人能戳穿,而沈冉只見過一面,剖析的卻倒也清楚。但宋若一面上依然平靜,連聲音都沒顫抖,他開口道:“即使你說的是真的,那又如何?”
沈冉一聽宋若一開口,不由笑道:“老爺子,你那麼緊張幹嘛!你平時說話都不是這語氣啊!”
宋若一一愣,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是啊,對沈冉講話又何時用過這種語氣啊。這下倒是露餡了!
沈冉笑完後繼續說:“反正我知道白若元不可能放過我的,我不僅是白若宸的幕僚,還燒了他院子,抓了他的人,害他顏面掃地。所以,我想啊。我要是想太平,我就只能幫着白若宸贏了白若元。雖然我可能沒什麼力量,但我也必須這樣做!”
“那也不用你自己向杜家開火啊。”不是沒有看見沈冉眼裡的掙扎與迷茫,宋若一在心裡無奈的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當時又冷又怕又一肚子火,剛好那管事撞上來,還那一副要我息事寧人的高傲模樣,我腦袋一熱,想到反正杜家和白若宸肯定站不到一起,便下了狠話。”
“你怎麼知道杜家和白若宸站不到一起。”
“有七焰啊!我今天算是看出來了,這杜家上下對七焰啊……真不怎麼樣!”
“留住七焰不代表定要爲七焰奪回杜家,也可能只是起威懾作用罷了。況且這杜七焰本身怕也對杜家沒什麼念頭。”
宋若一神色嚴肅道:“單憑那些你看到,你便下這樣的結論,這未免太武斷了。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什麼嗎?眼見不一定爲實。”
沈冉思索片刻,然後低下頭,羞愧的說:“沈冉受教了。”
看着這般模樣,宋若一長長的嘆了口氣,心道:終究還是太年輕。
良久,宋若一緩緩開口道:“如果是杜家你倒真不用在意,且不說你羽翼未豐,單單這杜家的百年根基,他們亦不會把你放在眼裡。”
沈冉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傻笑道:“啊!看來是我想多了。”沈冉臉上掛着笑容,左手撐着下巴,右手轉着瓷杯,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仿若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
宋若一也不想要和沈冉繞彎子了,單刀直入道:“沈冉,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似是被宋若一嚴肅的語氣嚇到了,沈冉猛的擡起眼來,眼裡盡是迷茫,沈冉顫聲說:“我也不知道……”
宋若一沒有開口,但眼神滿是鼓勵。
沈冉看了老爺子好久,緩緩的嘆口氣道:“我不知道我要做什麼,要怎麼做。但我總覺得我該做些什麼……”
當對手可以輕而易舉的置你於死地,而你卻連反抗都無法做到的時候,人就會變得煩躁不安,甚至只要一想到那對手的存在,就會因爲自己的無力而抓狂。這個時候就算是兔子也會有強大的攻擊性。
“你已經想好了要怎麼做,是不是?”宋若一鎮定的看着沈冉,目光深邃而又平靜,帶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沈冉將瓷杯放在托盤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沈冉擡起頭,認真的說:“是。”
清楚的從沈冉眼裡讀出那份果斷,隱隱的似乎也能嗅到那掩藏在藥味裡的血腥味。宋若一在心裡默默的嘆了口氣,兔子真的被逼急了。隱隱猜到沈冉的想法,宋若一認真的開口:“我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樣。”
沈冉緩緩一笑,目光中的迷茫與掙扎已然沉澱,透出一股明亮且堅定的目光。
她笑着說:“你不是隻教過我那些事情,除了上戰場,我不知道我對白若宸到底還有什麼用。而且,連太子都那麼看重我,不上戰場怕也對不起他們的重視。”
年少輕狂,同樣是死,與其默默縮在一個角落裡被白若元折磨致死,或是因爲沒有用而被白若宸棄在一旁,倒還不如用自己的命去拼一次。
白若元這次無果的綁架,卻是徹徹底底的將沈冉深藏在體內的不安驚恐刺激了出來,刺激的狠了,沈冉倒真的下了狠心。
聽了沈冉的話,宋若一沒有說什麼,但手卻是猛的一顫。
良久,宋若一捋了捋鬍子,語重心長道:“沈冉啊,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不是虛的,白骨累累方能鑄成那點將臺一角。成,你便是點將臺上的叱吒風雲的人物;輸,你只能用你的枯骨去成就他人的輝煌。古往今來,戰場永遠是最殘酷的地方。”
宋若一低頭,緩緩展開他的手掌,靜靜的說:“你猜,我這雙手了結過多少像你一般青春年少的人?沒有上萬怕也有千八百了……”
宋若一默默拿過沈冉已握成拳的手掌,展開沈冉柔嫩的手掌,輕聲道:“你的手,一旦上了戰場,即使你再如何洗刷,總會有股擦也擦不去的血腥味。”
沈冉緩緩擡起頭看着宋若一,啞聲道:“既然如此,爲何當初執意要讓我當軍師?”
宋若一苦笑道:“這是命啊……”
“不懂。”
“罷了,終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宋若一嘆息的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打開了一旁的櫃子,背對着沈冉說:“沈冉,伸出手來。”
“哈?”沈冉好奇的看向宋若一。
宋若一把一串鈴
鐺放在沈冉的手上,鄭重的說:“好好留着,以後有事的話,記得拿它到清虛山去。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會盡全力幫助你的。”
“清虛山?好像在哪裡聽過……”沈冉接過那一串鈴鐺,一臉茫然。
“江湖中有三山兩閣一莊,清虛山便就是其中一山。”宋若一看着那串鈴鐺,似乎陷入沉思。
沈冉搖晃着那串鈴鐺,聲音清脆,但在寂靜的夜裡,徒增幾分悲涼的氣息。
“那是她所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也是我如今唯一能留給你的東西。”宋若一看着鈴鐺,淺淺的笑着,溫柔似水,那入骨的溫柔,沈冉眼眶不由一熱,眼淚差點滑下來。
“沈冉啊,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初沒在最應當的時候和她一起走……你,千萬別再像我那樣……”宋若一看着沈冉年輕的臉龐,笑得慈祥,但眼角卻已經溼潤了。
“當時,我戀着那第一軍師的名號,享受着那萬人崇拜的感覺……慢慢的我真的以爲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敵得過我……只要我想,我可以得到一切。從未想過……我最敬重的兄弟和當做妹妹的人會如此待她。真不知道,她臨死前到底會怎樣記恨我。到她死的時候,我才知道,我這輩子最想要的是什麼。”
“是什麼?”沈冉低着頭,啞聲說。
“大概是不讓她冷着,凍着,餓着。每天都是笑嘻嘻的,我就這樣慢慢數着她的皺紋一條、一條、一條……到我再也數不動的時候,再讓孩子把我和她葬在一起。一起化作泥,一起化作風,不管她去哪,我都陪着她,霸着她……”宋若一擡起頭,眼角的溼潤在搖曳的燭光下閃爍。
沈冉啞聲笑道:“老爺子,數女人的皺紋是會被記恨的……”
宋若一傻傻的笑道:“我就讓她知道,她老了,跑不動了,只能陪在我旁邊了……”
“老爺子……”沈冉終於忍不住趴在桌上哭出聲來。
宋若一慈愛的撫着沈冉的髮絲,輕聲道:“哭吧,哭吧,我是哭不出來了,你就替我多哭一點……我有什麼資格哭呢,殺了她的是慕容雅,那個我孩子的母親,我不可能替她報仇,去傷害何希,可我又怎麼能放過慕容雅呢……”
直到這一瞬,沈冉才明白,慕容雅當初殺了那個人,對宋若一究竟是怎樣的傷害。可以讓宋若一花上一輩子都去緬懷去祭奠那個女孩。現在看來老爺子對慕容雅的絕情,某種意義上,又未嘗不是她自己造成的。若說宋若一對她沒有感情,這絕對不可能,但她卻偏偏做了那樣的事……癡情又如何,卻最終狠狠傷了自己和所愛的人。
沈冉心裡又漸漸浮起一陣悲涼,爲了那串鈴鐺的主人,爲宋若一,亦爲了那位不懂該如何愛的公主。
“丫頭,答應我一件事。”宋若一給哭得岔了氣的沈冉倒了杯茶,笑着說。
沈冉揉了揉已經腫起來的眼睛,愣愣的點了點頭。
“無論發生什麼事,答應我這老頭子,保何希一命。”
“宋何希……不應該是他保我一命嗎……”沈冉現在哭得有點缺氧,但心智還算清明。
宋若一別開眼,淡淡說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事說的準。丫頭,答應我吧。”
“嗯。”沈冉點了點頭。
直到若干年以後,沈冉才懂得宋若一說的那些話。該走的時候就走,即使是癡情也不要傷害別人,也包括……放宋何希一條生路。可老爺子啊,你終究沒勘破,生有時候比死更讓人痛苦。
沈冉讓宋何希活,卻讓他生不如死。他同樣用他的一輩子……來祭奠那個女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