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九千大宋敗軍聚集在翠華山腰的跑虎寨中,有的人在爲受傷的兄弟上藥,有的人雙目空洞的咬着手中乾巴巴的軍糧,有的人則是木然坐在營寨的大地上,抱着長槍,呆呆的看着眼前緩緩燃燒的火堆。
他們明白,他們中的所有人,都活不過明天了。
俊秀堅毅的六郎楊延昭望着這一切,不知道該說什麼,要是以往,他大概會說一些振奮軍心的話,但現在......說那些話還有什麼用嗎?
楊六郎邁步走進了楊業的帳篷內,除了大朗楊延平外,楊家五子都默默的圍在楊業的牀榻邊,老令公裸露着上半身,臉色蒼白的躺在牀榻上,渾身纏綁了繃帶,縱然他的呼吸很微弱,可至少還活着。
而相比於重傷不醒的楊業,其餘五子的臉色就更要蒼白了許多,四人外加剛剛走進賬內的楊六郎,全都一言不發的看着楊五郎手中那根從楊業身上拔出的箭矢,而那根箭矢的箭頭......是黑色的。
七郎楊延嗣跪在楊業的牀邊,握着楊業的手,看向了五郎楊延德哽咽的問道:“五哥......父親沒事兒吧?”
楊五郎嘆了一口氣,道:“箭上有毒,我雖已經幫父親把毒血吸了出來,可耽擱的時間太久......”楊延德臉上的肌肉輕顫了一下,扭過頭,吐出了四個字。
“毒已入骨!”
七郎楊延嗣聽完了楊五郎的話,怔了許久,握着楊業的手也不自覺地加重了幾分力道,最後看了一眼躺在牀上重傷不醒的楊業,丟下了一句,“我去搬援兵!”隨後二話不說,殺氣騰騰的朝着賬外走去。
楊六郎立刻抓住了楊延嗣,急促道:“七弟,你瘋了,山下可是有幾十萬的敵軍,你一個人能殺得出去嗎?”
二郎楊延定非但沒有勸誡楊七郎,反而站在了他的身旁,道:“七弟,二哥陪你去,今天就算是死,我們也要把援兵帶回來。”
六郎楊延昭看着楊延定,急的不成樣子“二哥,七弟胡鬧,你怎麼也跟他一樣啊!”
這時,沉默寡言的三郎楊延安緩緩開口道:“你們覺得,就憑你們倆個人能殺出重圍嗎?就算你們僥倖殺出,帶回了援軍,可你們覺得魏軍和蜀軍就一定能殺進包圍,衝進來救我們嗎?”
楊延定,楊延嗣,無言以對。
楊延安繼續道:“還有,你們怎知他們現在就安然無恙,按照計劃,現在魏軍和蜀軍早在幾個時辰前就應該來救援我們了,可他們沒來,這說明什麼?”
帳內的所有人默不作聲。
說明什麼?只能說明一點,那就是魏軍和蜀軍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拿什麼來救他們。
楊延嗣聽着楊延安的話,攥緊了雙拳,咬牙道:“難道我們就這麼看着父親死嗎?”
“咳咳。”一聲咳嗽聲在帳外響起。
大朗楊延平腳步虛浮的走進了大帳內,楊六郎急忙走上前扶住了楊延平關心道:“大哥,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啊?”
楊延平推開了楊延昭扶住他的手,有些困難的坐到了椅子上。
掃視了一眼諸位弟弟,和牀榻上昏迷不醒的楊業,楊延平略作思考開口道:“我剛纔點了一下,算上重傷的士卒在內,我們還剩下九千兩百一十三人,但通往秦嶺的各處要道皆有重軍把守,撤入山中與遼軍周旋是不可的了。”
“二弟,三弟,四弟,五弟,六弟,七弟,”楊延平望向了弟弟們道:“明日,趁着遼軍進攻山寨之時,我們便帶着父親向山下突圍,至於山寨之中,我會留下一支疑兵拖住遼軍。”
楊七郎發出了疑問道:“大哥,爲什麼我們不趁現在藉着夜色突圍?”
楊大郎默默道:“你自己出去看看,遼軍嚴陣以待,他們早就防着我們會趁天黑突圍了,現在出去,只是自投羅網,只能等他們明日攻寨,在趁機突圍。”
六子互相看了看對方,全都同意了楊延平的提議,最後所有人都被楊延平打發去睡覺了,只有三郎楊延安被留了下來。
楊延安在聽完了楊延平剛剛提議的計劃後,便陷入了沉思,他感覺到了一個地方不對勁,山寨之中會留下一支疑兵拖住遼軍?
楊延平雖然沒有說是他自己留下來,但楊延安有一種預感,他們的大哥只怕是要犧牲自己,來保全他們。
當所有人都走後,楊延平就一直在盯着楊延安臉上的表情,看到他的神情幾經波動,楊延平默默的解開了自己身上那已是千瘡百孔的盔甲。
看到楊延平甲冑下方,那被鮮血染紅的血色衣襟後,楊延安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果然當楊延平露出了自己那一身古銅色肌膚,卻遍佈傷痕的病體後,楊延安剛想驚呼,便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楊延安跪倒在了楊延平的面前,指着他身上很多都已經開始腐爛的傷口,顫聲道:“大哥,你......”
楊延平伸手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道:“別聲張,聽我說。”
楊延平握住了眼前三弟的肩膀,鄭重囑託道:“三弟,明日你們便帶着父親向西邊的那條小路撤退,我帶三千人爲你們爭取時間,那條小路我看過了,並沒有遼軍駐紮的身影,你們一路撤下翠華山,便朝最近的西謂橋趕去,度過西謂橋,儘快撤回聯軍大營,可保無憂。”
楊延定心頭一震,眼淚不自覺的流淌下來,搖頭哽咽道:“大哥,不行,要死咋們兄弟一起死,我絕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
沉默安穩如楊三郎此刻也承受不了兄長要拿他自己的命,來爲他們換取一線生機的做法,他當即便要走出大帳,告訴其他幾個弟弟發生了什麼。
楊延平大力的握住了楊延安的肩膀,頗爲虛弱道:“三弟,衆兄弟裡,四弟,六弟,七弟,還小,五弟不喜征戰,二弟的性格太沖動過,現在大哥只有你一個人能託付了,答應我,帶着弟弟們和父親走,娘還在家裡等着你們呢。”
楊延安早已泣不成聲,握住了兄長的大手,什麼話也說不出,大哥就是大哥,不管過去了多少年,他都是那個在遇到危險時,挺身擋在衆兄弟最前面的那個人。
楊延安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楊延平了,不僅是因爲他這一身傷痕,更是因爲那句魔咒。
而楊延平此刻也很適當的提起了那句話,只見他端坐在椅子上,遙望大帳內緩緩燃燒的燭火,低聲道:“須知天命不可違,七子去,六子回,”楊延平默默地閉上了自己的雙眼,“既然一定要有一個人死,那這個人就讓大哥來當吧。”
.......
時間悄然而過,似乎僅僅過去了一瞬,便迎來了天明。
太陽從東方緩緩升起,強提着一口精氣神的楊延平,站在大帳前,望着眼前神采飛揚,除了楊三郎外都很精神的六個弟弟,微笑道:“父親就交給你們了,一會兒遼軍攻寨,你們便速速從寨後撤走,路線我都告訴三弟了,到時候你們就聽他的指揮。”
楊七郎有些疑惑問道:“大哥,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楊延平摸了摸楊延嗣的臉頰,疼溺道:“你們先走,這裡還需要人殿後,等我打退遼軍的一波進攻後,便去追趕你們。”
楊七郎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楊四郎卻看了楊延平一眼。
楊延平帶三千弱旅守衛跑虎寨,楊三郎等人便帶着六千還算精銳的宋軍護送楊業撤退。
臨走前,楊延平替每一位弟弟整理了一下盔甲,又不捨得摸了摸他們的臉頰。
終於,七點一刻,寨外傳來了遼軍的擊鼓聲,那一聲聲猶如奪命魔音般的鼓聲一刻不停的迴響在楊延平的心頭,他默默的閉上了雙眼,隨即睜開,望向了楊延安,三弟,一切就都交給你了。
楊延安強忍着心中的悲痛點了點頭,一向都是面無表情的他,此刻竟朝楊延平投去了一個微笑。
楊延平同樣已微笑迴應,最後他提搶走上了寨牆,與三千老弱殘兵,虎視寨外不遠處密密麻麻涌了上來的遼軍。
營外不遠處,蕭天佐策馬橫刀,率八萬大軍攻營,將手中的大刀指向了眼前的跑虎寨,蕭天佐一聲令下,“進攻!”
楊延平長槍橫立,虎嘯一聲:“殺!”
遮天蔽日的弩箭從宋軍的手中射出,一道道遼軍衝鋒的身影兒,伴隨着箭矢而來的呼嘯聲,不斷倒下,竟短暫的露出了一道碩大的空隙,但很快便被身後的人填滿。
遼軍也開始張弓還射,中箭的宋軍屍體從寨牆重重摔下。
楊延安轉過身,沉悶道:“走。”
六千宋軍背靠着身後正在浴血奮戰的三千兄弟,從營寨的後方緩緩撤走。
.......
在宋軍所剩不多的弩箭和擂石消耗乾淨後,遼軍順利的攀登上了跑虎寨的城牆,展開了廝殺。
一個個身纏繃帶卻捧着殘缺刀刃的宋軍將士無畏的殺向了眼前凶神惡煞的遼軍士卒。
在那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楊延平哪怕是一身傷體,卻依舊勇不可當,這一刻的他早已陷入了瘋魔,無數的遼軍鮮血灑在了他貼身的甲冑與他的臉上,那沐浴鮮血的模樣,就好像一個從地獄歸來的修羅般。
什麼章法,什麼楊家搶全都消失不見,此刻的他只會將手中的長槍一刻不停的掃向前方。
時間一點點過去,越來越多的宋軍戰死,這座跑虎寨幾乎已經被宋軍和遼軍的屍體所鋪滿。
楊延平帶着身邊最後幾十殘兵且戰且退,最終被包圍在了寨牆的角落。
.......
無數手持明晃晃槍刃的遼軍對準了眼前這不過幾十人宋軍,蕭天佐驅動戰馬來到了楊延平的眼前,居高臨下的他,傲慢的看着楊延平,淡淡道:“若是你現在肯放下武器,歸降本將,本將軍可以考慮留你一命。”
“哈哈哈,啊哈哈哈!!”
猙獰的笑容,扭曲的五官,楊延平那瘋狂的大笑深深的傳入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
現在的他早已是千瘡百孔。除了舊傷,在剛剛的廝殺上,他的身上又添了很多新傷,遼軍的血和他自己的血,在他的腳邊匯成了一道血泊。
楊延平握緊手中的長槍,挺直了自己的脊背,視死如歸般的大嘯一聲。
“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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