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78年,王仙芝戰死,所部將士皆來投奔黃巢,黃巢自立黃王,號沖天大將軍。
沖天大將軍黃巢率軍繼續進攻,繼續屠殺。
可現在的黃巢卻越來越沉默,臉色也越來越蒼白,身子看起來好像非常重,就好像無時無刻都在揹着一座大山。
身上的殺孽壓得他喘不過氣,手中的鮮血已然化爲實質。
是的,在黃巢的眼中,他的手從來都是佈滿鮮血,而每天晚上只要一閉上眼,他就會聽見自己耳邊傳來冤魂淒厲的嚎叫聲。
兵馬一天比一天多,殺的人也呈幾何倍增長,因爲他們要活下去。
走上了反抗這條路,就註定了他們這羣人的未來。
他們走一路殺一路,走一路殺一路,將沿途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千里赤地,萬里骸骨。
那些死難者的屍體甚至能堆出一座泰山。
無數的百姓死在了他們的手中,無數的業障殺孽壓在了黃巢的肩上。
黃巢.......活的很痛苦。
每天睜開眼看到的就是血,看到的就是屍體,每天晚上閉上眼,被你殺掉的那些人就會來找你索命,就會在你耳邊喊着,叫着。
上百萬的冤魂一股腦壓在了你的身上,你每走一步就相當於是帶着上百萬冤魂一起走!
可他到底是撐過來了。
而這場充滿了血腥和屠殺的黃巢起義也還在繼續着。
在當時這不叫黃巢起義,叫黃.禍。
黃.禍。
........
“將軍,我們一定要這麼殺下去嗎?”小孟楷站在滿地百姓的屍體中間問着黃巢。
周圍的那羣農民,那羣手握染血長刀的起義軍也在看着黃巢。
那一道道迷茫不知所措的眼神匯聚在了黃巢的身上。
那一道道悲涼的眼神,看的黃巢無言以對。
他們都很迷茫,他們都很悲涼。
人殺得多了,並沒有把他們變成一羣沒有任何感情的戰爭機器。
相反......他們還在往反方向慢慢延伸。
看着那些農民悲涼的眼神,黃巢低下了自己的頭,沙啞說道:“我們,得活下去啊。”
起義軍們同時低下了自己的頭,然後.......他們默默撿起了那些百姓們的財物,他們撿起了那些百姓們的口糧,跟着黃巢繼續走向遠方,繼續......走向未知的前途。
不想死,要活着。
.......
王仙芝死後,黃巢率軍再度北上,一戰克沂州。
站在沂州城外,黃巢眼前的是兩萬放下武器投降的大唐官兵,而此刻的沂州城內還有二十萬手無寸鐵的百姓。
望着那些灰頭土臉的大唐官兵,又看了看身旁像自己請降的官員,戰馬之上的黃巢疲憊的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全都埋了吧。”
“你.......”前來請降的官員鐵青着臉,指着黃巢一句話也說不出。
黃巢看了看他,“我反悔了,不想留你們一命了,可以嗎?”
“奸賊!你不得好死!”官員一聲長嘯,但可惜,說完了這句話,一顆碩大的頭顱就掉在了地上。
朱溫擦着手中的刀,不屑的啐了口唾沫,“有本事別投降啊!還敢罵我家將軍,找死!”
說完,朱溫一催戰馬,來到了黃巢面前,滿臉諂笑道:“將軍。”
黃巢點了點頭,對朱溫道:“今天你和你手下的人是第一個殺進祈州的吧?很好,現在你可以帶着你的人先進城了。”
“朱溫多謝將軍!”朱溫急忙向黃巢抱拳拱手,第一個進城,好啊,他可以第一個去搶女人,搶銀子了,哎呀,聽說此城太守的老婆長得那叫個標緻,一會兒可以好好嚐嚐了。
正當朱溫還在想着一會兒進城如何燒殺搶掠時,黃巢已然來到了一名半大孩子的面前,伸手替他抹去了臉上的血跡,黃巢笑了笑,溫聲道:“告訴其他幾位將軍,我們在這裡休息幾天,然後就去濮州。”
“嗯。”一身戎甲的小孟楷,認真的點了點頭。
說完,黃巢又看向了朱溫,面無表情道:“幾天後,收尾工作交給你來處理,能帶走的都帶走。”
朱溫愣了,隨即有些不可相信的問道:“將,將軍,您,您是說這祈州城全部?”
黃巢疲憊的點着頭,“對,全部,動作快一點,我們沒那麼多時間浪費。”
“諾......諾。”朱溫渾身打了個寒顫,目視黃巢離去的背影,朱溫只覺自己的腳底板有一道涼氣直衝太陽穴。
雖說他加入黃巢的隊伍也有一年多了,雖說這一年裡他也無數次看見起義軍們屠殺百姓,搶奪一切。
但那是因爲他們必須那麼做,不去搶百姓,他們就得餓死。
但今天.......黃巢居然要屠掉一座巨城裡的二十萬百姓.......
朱溫深深地嚥了口唾沫,對這個男人感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和嚮往。
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幾十萬人的生死.......恐怖是恐怖,但也令人豔羨不是嗎?
.......
四日後,祈州屠。
滿城二十萬百姓盡皆梟首。
層層疊疊的屍體,推滿了整座祈州城,據傳即便是過去了幾十年,依然有人從祈州城的水井中撈出過人骨。
六日後,濮州破,十五萬軍民,全部活埋.......
殺着,黃巢帶着他的兵馬一路殺着,留下了無盡的骸骨,凡是他們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即便是過了幾年,被黃巢起義軍屠掉的城池鄉野,也看不到半個人影。
他爲中華大地帶來了永遠也無法抹去的傷痛。
........
“將軍,軍中的糧草.......不多了。”跟隨黃巢轉戰南北七八年,已然長成了一個茁壯少年的孟楷,站在黃巢的帥帳內,臉色極其難看道。
坐在帥帳前一個人發呆的黃巢楞了一下,隨後道:“派人去附近找了嗎?”
孟楷搖頭,“能派的我們都派了,能找的我們也都找了,可......可沒有,什麼都沒有,安徽這一帶幾年前我們已經來過一次,現在這一帶只剩下了一些饑民,實在是找不到半點糧草了,就連......就連樹皮都找不到。”
黃巢沉默了。
沒有糧食,現在的中原已經到了搶都搶不出糧食的地步了。
黃巢一笑,呵呵,看來,自己必須這麼幹了。
習慣了,真的已經習慣了,有些事情我雖然不想做,但沒辦法,只要開了這個頭,那就算是我再不想做的事情,也必須做下去。
黃巢低着頭,聲音沉重的吩咐着孟楷,“附近的村莊不是還有些災民嗎?把......把他們抓來吧。”
孟楷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不可置信的問道:“將軍......您,您是說.......”
黃巢苦苦一笑,“很殘忍是不是?但沒辦法,難道你要讓我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兄弟們餓死嗎?”
沒有糧食,甚至連草根樹皮都沒得吃,這就是黃巢起義軍,他們起義的絕大多數時間裡都是在爲了生計發愁。
他們是一羣被所有人厭惡的造反者,在這個世界上,老百姓煩他們,恨他們,官府天天派兵剿滅他們,他們沒有朋友,他們只有他們自己。
黃巢一生轉戰南北,倒不如說他是爲了讓手底下的兄弟們吃口飽飯。
這裡沒有糧食了,官府也快打來了,好,那就換下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也沒有糧食了,好,那就再換一個地方,去找有糧食的地方,去找沒有官兵的地方。
黃巢起義軍的行軍路線,實際上........就是一條充滿了絕望和迷茫的求生之路。
一樣,還是一模一樣,這羣人最開始起義是爲了吃口飽飯,現在,還是爲了吃口飽飯。
稱王稱霸?
太遙遠了,太夢幻了,一羣農民也不可能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他們只想吃口飽飯,只想能活下去。
民以食爲天。
現在看看這五個字,當真是讓人的心不禁沉重幾分。
........
聽着黃巢的話,孟楷失神片刻後,年輕的臉蛋上終於是出現了笑意,“將軍,還記得幾年前我們剛見面時您告訴我的一個道理嗎?”
孟楷仰頭,直視黃巢的眼睛,“將軍,您說過,這是一個吃人的世界,我們不吃人,別人就會來吃我們,現在.......只不過是真正的做到了這倆個字而已,畢竟.......畢竟我們不想死,我們不想被活活餓死。”
“所以,也就只能這麼做了,縱然我們都不願意,可沒辦法,我們得活着,我們得活下去。”黃巢站起身,悵然的拍着孟楷的肩,這個臉上還帶着稚氣的年輕人終是忍不住趴在黃巢的懷裡,小聲啼哭。
吃人,那可是吃人啊!吃和他們一模一樣的人,吃他們的同胞兄弟。
但沒辦法,不吃,他們就真的要餓死了!
這就是黃巢爲什麼被稱爲吃人魔王的原因。
因爲沒糧食,因爲當時的唐末飽經戰亂,百姓流離失所,根本就沒人種地,根本就沒有糧食!
他們也根本.......搶不到糧食。
沒糧食怎麼辦?難不成讓十幾萬人,十幾萬不屈的反抗着自己命運的人就這麼活活餓死嗎?
不會答應,這些已經習慣反抗的人絕不會答應。
他們不想餓死,因爲他們都體會過捱餓的滋味,他們都體會過那些馬上就要活活餓死,在虛弱中死去的感覺。
那種滋味......沒人願意體會第二遍。
所以.......他們只能吃人,只能去吃那些百姓了。
何況.......這本就是個吃人的世界,不是嗎?
.......
哭夠了,孟楷離開了黃巢的懷抱,望着自己的將軍,稚嫩的小臉浮現出了一絲笑意,他哽咽說,哽咽着問,“將軍,你說我們......能看到嗎?”
黃巢的心抽搐了一下。
強迫自己臉上露出笑容,黃巢摸着孟楷的臉道:“你覺得呢?”
孟楷用力的點了點頭,“我們一定能,只要有將軍,我們就一定可以活着看見那個盛世,活着看到那個不用吃樹皮,不用吃草根的盛世。”
黃巢閉上了自己的眼睛,這樣眼淚就不會涌出。
“對,你們能看見,你們一定能看見!但在此之前你們得活下去,活着等我,活着等我帶領你們見到那個盛世。”
這一刻,黃巢在自己的心中暗自發問。
能嗎?
真的能嗎?
我真的能帶他們看到那個盛世嗎?
........
兩日後,黃巢大軍徹底斷糧。
又是過了兩日,十幾萬餓了兩天,餓的眼睛都花了的起義軍,餓的連武器都抓不起的起義軍躺在帳篷裡,忽然聞到了一陣肉香。
“刷!”聞到久違的肉味,十幾萬人一同衝出了帳篷,來到了肉香的所在處。
他們以爲他們的將軍找到了糧食,他們以爲他們馬上就可以吃飯了,但......當他們來到前軍的位置時,他們看到了一口口大鍋,鍋裡燉着肉,很香,但卻有人當衆吐了起來。
因爲在鍋的旁邊就放着一具具血淋淋的白骨。
人的骨頭,骨頭上的頭顱是完好保留的,甚至身體上其他不能吃的東西也還留着,比如說五臟六腑.......可......可這也幾乎是告訴了所有人,鍋裡燉着的到底是什麼。
“嘔......”乾嘔之聲不絕於耳。
“這是誰幹的,瘋了嗎,居然燉人肉!”
“你們也不怕天打雷劈啊!”
“吃了這些,我們還是人嗎?!”
就在將士們大聲叫嚷時,一道身影來到了他們的面前。
看到來人,所有人都同時安靜了下去,默默地看着他,默默地看着把他們從一羣低三下四的賤民,帶成了一位位勇敢戰士的將軍。
是這個人給了他們一口飽飯時,是這個人告訴了他們,人其實可以不用等死,人可以反抗的。
黃巢站在了他的將士們面前,看了看身旁鍋中燉着的人肉,黃巢很直白的伸手一指,說了三個字,“沒糧食。”
將士們一愣,下一刻,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只見黃巢一把從鍋裡拿出了一塊煮熱的大腿肉,放在嘴裡一下下咬着,一下下吃着。
他吃的很沉默,吃的也很用力,他大力咀嚼口中的人肉,似乎只有使勁的嚼,才能忘記他現在到底在吃什麼。
終於黃巢吃完了,一抹嘴。
又說了五個字。
“但我不想死。”
但我不想被活活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