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裡說得慷慨激昂，可剛出了宮門，楊青還是經不住心裡發慌——這事，怎麼跟娟兒開口？
時間起碼是大半年，這也都罷了，最關鍵的是，此次是上戰場！真刀真槍的跟人血拼！是有生命危險的！
侯在宮門外的商漢張南快步迎上，卻見到楊青無比凝重的表情，心中齊齊一驚。
“公子，出什麼事了？”在商漢的記憶中，還從未見過楊青如此嚴肅過。
接過張南手中的繮繩，楊青拍拍火琉雲的頸脖，苦笑道：“甘亭、巖溪，此次我們真要上戰場了！”
楊府後院，一片寂靜。
楊青看看沉默不語的秦娟，再看看眼圈紅紅的湘兒，勉力笑道：“不必如此，我又不是普通兵士，根本沒什麼身先士卒的機會。再說，不是還有甘亭巖溪的保護嗎？”
可這番話一點效果也沒有，三個女人還是繼續沉默着，懷着滿腹的心事。
秦娟沒有想到，婚前最擔心的事情來得居然這樣快，當初聽說夫君要去軍中任職，她馬上就想到那些日日倚門而盼的少婦，她甚至想到了自己是不是也會變成一個寡婦，但畢竟後來就釋然了，因爲楊青擔任的是禁衛親軍的職務，以大唐的煌煌國威，哪裡需要動用禁衛親軍上戰場？
可……可什麼狗屁黑衣大食，爲什麼要調動長安禁軍去抵抗？她不懂，也不想懂，軍國大事不是她能明白的，更不是她能左右的，她唯一的心願就是和楊青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過完這輩子，現在看來，連這點最普通的心願都遭到了威脅！
湘兒已經飲泣出聲了，小妮子從來就沒有做好久離楊青的心理準備，以前楊青剛進健羽衛時，也有過一兩日不回家的經歷，那個時候她就擔心得不行，生怕楊青餓着了凍着了。可這次……居然要去這麼長時間！還是去打仗！
湘兒的情緒和舉動迅速傳染到鈴鐺身上，這位陪嫁過來的夫人，原就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介於丫鬟和妾侍之間，自己的夫君是不太可能有多重視自己的。可是楊青卻給了她意外太多的驚喜，他把自己當成一個人、當成一個女人、當成一個心愛的女人！雖然從來不敢奢望自己能和小姐一樣，在夫君心中佔有那麼重要的位置，可鈴鐺已經覺得自己足夠幸福了！是的，幸福，如今，這種幸福就要結束了嗎？
秦娟擡起頭，此時的她很想跟楊青大吵一架，她的心裡實在有太多的憤懣，對大唐天子的、對健羽衛的、對黑衣大食的、她現在已無比抗拒楊青頭上健羽衛左郎將這個貌似光環的職務！
可迎上她的一對眼睛，馬上讓她的滿腔怒火消散無形。那是一雙渴望理解、渴望支持、渴望幫助的眼睛。那雙眼睛的主人，是她秦娟的夫君，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她願意爲之付出一切的男人。
秦娟痛苦的閉上眼睛，一滴清淚無聲滑落……
西苑，健羽衛大營。
“蓬！”一隻鐵拳重重的砸在帥案上。
“幹！都多久沒活動活動筋骨了！上次驪宮的事，弟兄們全都憋了一肚子火，這次把臉面全找回來！”顏川興奮的表情近乎猙獰。
“就是！別人不知道，老子可清楚得很。北衙六軍那些王八蛋，尤其是神武軍，他孃的眼睛都戳天上去了！上次去兵部，呂剛那個賤人還說老子帶壞了他的兵！說什麼好端端的羽林精銳，怎麼到了健羽衛連道都不會走了，讓幾個刺客隨隨便便就進了華清宮！他孃的！”葉關雙眼冒火，說起這事就鬧心。
司馬林小心翼翼的移開顏川的拳頭，將地圖往自己這邊挪了挪，眉頭皺得麻花一樣：
“去是要去的，可路途如此遙遠，咱們又沒有遠征的經驗……難吶！”
郭晞沉着臉環顧衆將一眼，點點頭。
“對！司馬將軍所言極是。今日將各位連夜召集過來，除了下達這個命令，也是想和各位商議一番，如何解決行軍的問題！我們必須保證，以最快速度會合安西軍的健羽衛，到之能戰，戰之能勝！”
衆將收拾情緒，開始認真起來。
“無關的廢話就不要多說了。顏將軍，平日的訓練計劃多由你參與制定，你先說說我健羽衛全副裝備下的行軍速度。”
顏川肅然行禮：“是！多虧將軍與左郎將之前讓全軍綁縛沙袋操練，如今兵士們早已習慣負重作息，在此等情況下，就算是步行軍，我健羽衛全軍日行七十里不成問題！如果需要再加快速度，取下沙袋必能更快，更何況，我軍將士即使不是全部騎兵，每人也皆有代步坐騎。末將預計，三個月內即可抵達怛羅斯！”
郭晞不置可否的點點頭，轉向曹朗：“曹參軍，你的意思呢？”
曹朗的職務是相當於健羽衛的參謀長，與兵曹顏川的銳氣相比，更多了幾分沉穩和謹慎：“長安距怛羅斯接近九千里路程，如果算上翻山越河可能要走些彎路，幾近萬里征程！沿途困難重重，我們都要加以考慮。除了健羽衛本身能力如何無須考慮——顏將軍方纔所言全屬實情，我軍此次遠征，補給便是首要重視之問題！尤其是西出龜茲後，大漠連天，天氣多變，稍有不慎就有斷糧斷水之虞！其次是長途行軍，末將不認爲我健羽衛能一直保持勻速前行，極有可能的情況是前期不止日行七八十里，後期遠不到五六十里！”
郭晞認可的點點頭，招呼衆將湊近地圖。
“不管怎麼說，我們必須先確定行軍之路線。我先說說我的計劃，看看諸位有沒有不同之意見。七日後，我大軍西出長安，沿渭水西行，經隴州至金城郡，然後北上涼州、甘州，沿祁連山經肅州，出玉門關！順天山南麓經伊州、西州、焉耆而至龜茲，再越天山、沿伊麗河至碎葉，穿越雪泉山經阿史不那城、俱蘭城到怛羅斯！基本上是順着商路北道而行，大家認爲如何？”郭晞一邊解說，一邊用手指在地圖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
這可以算得上最接近直線的一條路了，而且沿途的補給地設置較爲合理平均。曹朗、顏川、葉關、司馬林略加思索，便都認同了這樣的安排。
“因爲要保密，這一路可都要小心翼翼了。將軍，我們要不要晝伏夜行？”曹朗想起郭晞之前的吩咐，開聲詢問。
郭晞沉吟片刻，果斷的搖搖頭：“不必！只需要在前十日不被人發現就行。到了那時，就算被敵方細作知道我們啓程西去了，他也未必清楚我們是爲何而動，再退一步，就算他知道我們要去西邊，也未必能清楚健羽衛是去給安西軍助戰，何況細作的腳程就一定會比我們快上許多嗎？”
郭晞的話不無道理，古代沒有電話，傳遞消息還是隻能靠人力馬腿，信鴿倒是出現得早，可如此遠的距離，使用起來並不現實。很多國與國之間的信息還都是靠來往間的商隊傳遞的，而商隊的行進速度是肯定比不上軍隊的。
郭晞重新趴在了地圖上：“來，各位。我們還是商議一下行軍、補給、所需攜帶何物等事情吧。我準備向聖上進言，此次爲輕裝出徵爭取速度，健羽衛只帶一旬糧草，計算行程後再沿途補給，也是以一旬爲限，直到抵達龜茲。這樣我們的負擔減輕了，沿途州府的供給也不致過重……”
這晚，健羽衛的帥帳中的燈燭通宵未滅。
秦娟也終於收拾了心情，強忍即將到來的離別愁苦，幫着楊青勸說起湘兒鈴鐺。在楊青刻意的玩笑聲中，三女開始仔細的給楊青收拾行裝。
離楊青所住東廂房一牆之隔的正房中，楊望與楊夫人對坐無言。楊青很隱晦的告知了父母雙親自己即將遠行的消息。儘管沒有明說自己接到的命令究竟是什麼，但楊望的心中何嘗猜不出來，在軍中擔任主職的二兒子要出遠門，這還能意味着什麼？
大唐天寶十年，三月十四，陰。
夜沉如水。
大寧坊楊府的側門悄悄打開，商漢張南率先走出來，快步邁向馬廄。儘管天色漆黑，但仍能看出兩人各有一個不小的包袱背在肩上。
楊望與楊夫人站在楊青兩側，兩人的眼中都有太多的不捨。
“早去早回，我和你母親都盼着你平安歸來！”以沉穩著稱的楊望，此時的聲音竟有一些顫抖。
“是。孩兒暫不能在父母跟前盡孝了，您和母親一定要保重身體！”
楊夫人並沒有說話，但一雙眼睛已完全暴露了她作爲一個母親的所有擔憂與愛憐，楊青聽到父親的話還能忍得住，可一看母親的眼神，他的眼眶馬上紅了，兒行千里母擔憂啊！
不願在家人面前落淚，楊青迅速轉向後院的方向，投去深深一瞥。
那裡，有自己心愛的妻子。因爲害怕崩潰般的失態，楊青硬起心腸沒讓她們三個出來送行，出乎意料的，秦娟也沒有堅持。也許她和兩個姐妹都知道，若是真的出來送別，怕是要傷心的暈過去。
“二弟，保重了！”楊遷和郭珂是唯一還能笑出來的人，雖然那笑容是如此的勉強。
楊青無言的拍拍大哥的肩頭，重重點了點頭，然後走到高普跟前：
“先生，亦清那邊的事，就拜託您了！”
“公子放心，一路保重！”
廂房之中，秦娟和湘兒鈴鐺一樣，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生怕被人聽到自己的悲泣之聲。只是她們的臉上，早已淚流成河……
楊青再深深的望了一眼後院，然後對父母家人跪地一拜，接過商漢手中的繮繩，決絕的上馬而去！
是夜，健羽衛開拔，遠赴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