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向導有些遲疑：“南邊二十里，應該有個水窪。”
郭晞楊青大喜，這麼近！最多一兩個時辰就能到！
誰知依古力接下來一句話差點讓兩人直接崩潰：“不過現在應該沒有了，黑暴過後，別說水窪，河都會被填平！”
楊青還想說怎麼也得派人去看看，可一看之前棲身的沙丘現今的模樣，馬上就沒了脾氣。
郭晞繼續報以希望：“還有其他的沒？”
依古力緩緩搖頭：“那就只有莆內附近的綠洲了。”
郭晞振作精神追問道：“多遠？要走多久？”
依古力滄桑的面孔忽然流露出一種希望，他並不知道了全軍存水不足一半的事實，但是這幾天來他見識到了健羽衛急行軍的素質：
“只要走三天！最多四天……”
郭晞雙眼一黑。他算過了，從伊吾西邊的綠洲啓程時，全軍帶夠了十天的用水，計劃是九到十天趕到蒲昌附近的綠洲小鎮赤亭。當時是全軍將士各自攜帶的水囊足夠三日飲用，隨軍的水車二百餘輛，裝載剩餘所需，俱在後隊。剛纔問到的情形是，水車完好的不足五十，其餘皆被風沙吹毀！
從伊吾出發已經五天半了，正卡在兩頭沒着落的中間，回去伊吾在時間上更划不來！兵士們的水囊破了大半，就算沒破的，存水也只夠一人飲用半天！水車只存了最後一次補充水囊的量，如今也損失了四分之三，也就是說，即使加上水車的存水，健羽衛可以喝的水連一天的正常用量都不到了！
還有大批亟需用水灌醒救治的傷兵！
而最近的飲水補充點，最快也要三天！
依古力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沙啞的聲音開始變得惶恐：“怎麼了將軍？水怎麼了？”
不能引起全軍恐慌！郭晞迅速把依古力拉到一邊，然後招呼楊青也過來，低聲通報了這個嚴峻的現實。
楊青沉着臉沒有做聲，依古力的臉卻是直接綠了：“不到一天？！”
郭晞不滿的瞪了老頭一眼：“老爹你小聲點！”
依古力呆了半晌，突然想起剛纔看到的救人情形，急忙扭頭朝後邊看去。果然，先醒過來的兵士們還在用水灌着仍處在昏迷中的袍澤手足。
“將軍！不能再這樣了！都只剩一天的水了，再讓他們這般糟蹋，我們全部要死在沙漠裡！”依古力急得眼都紅了。
“那你說怎麼辦？不管他們？由得他們在這裡等死？”郭晞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就這樣冷冷的注視着依古力。
老頭幾時見過這種眼神，頓時沒了氣勢，囁囁嚅嚅的解釋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總比全部……”
“我們就是一個人。”
依古力愕然住嘴、回頭，看見了一臉平靜的楊青。
“我們一直是一個人，從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是。”楊青的臉上甚至浮現出淡淡的譏笑。“拋棄兄弟的事，我們做不來。”
依古力老臉發燙，不敢再言語，只能低頭看地。郭晞卻擡起頭來，眼睛裡亮晶晶的，不過他也沒做聲，重重一拍楊青的肩頭，摟着他就朝兵士們走去。
楊青走出幾步，忽然又回過身來：
“依古力，我們要是能拋下他們不管，就根本不用上這來找黑暴了。你說是嗎？”
依古力一怔，這話什麼意思？他們是唐兵，上這來幹嘛了？嗯，應該是打仗。和誰打？不知道。爲什麼要打仗……
胡漢一家！
依古力猛地擡起頭，郭晞和楊青已經走遠了。
黑沙暴過去後的大沙漠，天氣好得令人發狂，萬里無雲，驕陽似火。
一條長長的隊伍沉默的走在荒涼的大漠中，忍受着來自腳底的炙熱和頭頂的曬烤。
和所有人一樣，郭晞與楊青也手牽自己的坐騎，深一腳低一腳的丈量着大漠的長度。依古力本來騎着他的駱駝，可此情此景讓他不得不放棄了繼續騎行。死一般的寂靜籠罩在健羽衛的周圍。
所有人的水囊上交，囊中有水的也統統倒進水車，統一所有人的飲水時間和量；依古力關於白天躲避高溫節約飲水、晚上再趕路的提議被郭晞否決，現在一丁點也不能浪費的除了水，還有時間；楊青關於策馬狂奔、日夜兼程的提議被郭晞否決，健羽衛是來打仗的、不是來玩的，把馬累死渴死了，健羽衛最終還是個死！何況，在沙漠中馬匹自己走都夠嗆，你再讓他馱個人……
郭晞能做的都做了，他只能帶着兄弟們向莆內綠洲進發。至於能不能到、幾時到，已不是他敢設想的範疇。聽天由命！
不知該不該誇獎上天有好生之德，在這樣狂烈的黑沙暴正面襲擊後，奇蹟居然發生了——健羽衛只損失了一匹馬，其餘的人馬都還活着！可是，就像故意考驗這支年輕的隊伍，黑沙暴給郭晞留下的是一百多重度昏迷的傷兵，灌水沒有用。以依古力的經驗看，性命暫時是無礙的，但再不好好休息就麻煩了。
郭晞只得將他們安置在空出來的水車上，水雖然都流進了沙地，但車輪還是能轉，車上畢竟能找個遮擋，可以讓這些傷兵不至生生曬死。
本來在沙漠裡推車子是個極不明智的行爲，可健羽衛此番是要進行起碼三個月的長途跋涉，紮營的帳篷、火器、糧草、輜重等，總不可能拉上幾匹駱駝就可以從長安送到怛羅斯。車輛和馬是必須要的，何況車輛在野外還有個大用處，若是在空地上不幸遇到敵人的大隊騎兵，可以迅速用這幾百輛車子組成車陣，用來對付騎兵是極其有效可靠的——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在大軍出了碎葉後還會大增。
沒有人多嘴問爲什麼急着趕路、爲什麼飲水要統一管理、爲什麼隊伍行進方向作了調整。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
走在最前面的郭晞突然停下腳步，眯起眼睛朝前方打量。楊青詫異的站住：“怎麼了？”
“吊着我們有一段時間了。”郭晞朝前邊努努嘴，“不知道是什麼人，隔太遠了，連衣裳都看不清。”
楊青心頭一驚，趕緊手搭涼棚去看。難道大食人行動如此快捷，已經打到西州來了？
依古力看了兩眼，滿不在乎的接過話頭：“是沙盜。不過咱們人多，他們不敢過來的。”
“沙盜？”楊青終於看到了，遠方有幾個模糊的黑影，在沙面上冒出的熱空氣裡詭異的扭動着，不知是騎的是馬還是駱駝，正小心的打量着自己這邊，而且看得出那幾個人也在動，很注意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這麼荒涼的地方，怎麼還有強盜？”
“每當沙暴過後，總有很多沙盜冒出來，商隊人少，很難在大沙暴下倖免，就算活着也沒動手的力氣了。沙盜們或撿或強，總要將倒黴的商隊洗劫一空。”依古力看來也是極爲痛恨這些沙盜。“就是不知道他們每次是怎麼躲開沙暴的，尤其是今天的黑暴……”
郭晞楊青同時臉一沉，依古力這才意識到自己又提了不該提的話，趕緊轉移話題：“他們不敢過來的，就算我們不是軍隊，但人數比他們多太多了。這幾個望風的應該馬上要跑了！”
果不其然，像是聽到了依古力的話，那幾個沙盜終於開始撤退了。
郭晞心裡的弦開始緊繃起來，是啊，現在的地界，早不是大唐直轄的國土了，該進入戰備狀態了！
悄悄將曹朗、司馬林、葉關等將領喚來，郭晞小聲叮囑了幾句。
司馬林應聲聽命後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問了出來：“中郎將，末將看到有些兵士就快撐不住了，尤其是馬，已經兩個時辰沒飲水了……”
郭晞望着司馬林早已乾裂的嘴脣，心底掠過一絲酸楚：“再忍忍，半個時辰後休息、飲水！”
司馬林抱拳應是，匆匆去了，他負責車隊，如今除了要照料火器和飲水外，還多了一百多傷兵要看顧，實在累得不輕，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楊青走到郭晞身後：“希烈，你說曹孟德昔年那招望梅止渴有沒有用？”
郭晞眼睛一亮：“試試！反正沒壞處！”
楊青苦笑一聲，叫住了幾位將領，死馬當活馬醫吧。
“幾位待會吩咐下去，讓兄弟們這兩天辛苦一下，抓緊時間趕路！依古力老爹說了，走得快的話後天就到綠洲了。這片綠洲有些古怪，栽了不少梅樹，如今青果子滿樹都是，酸澀酸澀的，讓兄弟們早點到，去吃梅子！”
“咕嘟。”葉關嚥下一大口唾沫，“真的？”
楊青終於樂了：“真的！趕緊傳話下去！”
看來這年代讀書是個奢侈品啊，連葉關他們都沒聽過這典故，兵士們就更好忽悠了！
“子吟。”郭晞慢慢走過來，一臉的陰鬱。
“希烈！有用！葉關都吞口水了！”楊青卻是一臉的興奮。
郭晞勉強笑了笑：“那就好。”
楊青很奇怪：“怎麼了？”
郭晞長吸一口氣：“不過這終歸乃權宜之計。我想……若是明後日水喝光了，我們得考慮……殺馬！喝馬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