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楊青想起了許三多的鋼七連。
“不拋棄！不放棄！”
擡頭看天，還沒看清太陽所處的方位，強烈的陽光早已傾瀉而下，楊青一陣頭暈，腳下一踉蹌，有點搖搖欲墜的感覺。
張南擔心的靠過來扶住：“公子，沒事吧？”
楊青甩甩頭，輕輕推開張南的手，站定。
“兄弟們！”嘶啞的聲音不像是從自己嗓子裡發出的，倒像是什麼垂死的野獸，“再加把勁！堅持一個時辰！堅持一個時辰我們就能到莆內了！我們要全部走出去！一個也不能丟下！”
將士們望着楊青，腳下並沒有停滯，似乎臉上也沒有很多的感動與激勵，不過楊青還是注意到，有人悄悄緊了緊身上揹負的裝備，有人伸出手把住身邊虛弱的同伴，有人乾脆接過了左右步伐不穩袍澤手中的兵器……
守望相助！不離不棄！
心頭一熱，楊青振奮起精神，大步走向隊伍最前列。
快兩個時辰了，健羽衛還在沙海中艱難的跋涉。
楊青覺得自己的身體和意識已經剝離，因爲身體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完全沒有感覺了。只是因爲慣性纔不停的邁右腿、拔左腿、邁左腿、拔右腿……周而復始，永無止境。身上幹了溼、溼了幹，已經不知道重複了多少回，衣服上早就能明顯看出一層白色的結晶物，那是自己汗水蒸發後留下的鹽分。眼前是一片永恆的黃色，前後左右的景色彷彿從來不曾變化過，偶爾擡頭看看前方，連地平線也消失了，天空也是黃褐色的。耳朵裡只剩下自己的喘息聲，一聲比一聲大，除此之外，他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將……將軍，咱們走了多久了……”離楊青較近的一名年輕兵士很憤怒，他認爲自己被欺騙了，將軍怎麼能騙自己呢？肯定不止一個時辰了！
沒有人理他，楊青直勾勾的盯着地面，越走他就越有一頭栽下的衝動，也許倒下去纔是最後的解脫。
很奇怪，走到現在，飢餓早就已經感覺不到了，雖然最後一次進食早已是八個時辰以前的事；就連乾渴，似乎也不再是最折磨人的事情了——沒人能知道，這樣不停的走，何時是個盡頭。而這種不知道帶來的恐懼和厭煩，纔是最要命的！
心力交瘁的商漢，一邊忍受生理承受極限，還要分心留意楊青的情況，到了此時也覺得實在難以爲繼了，現在楊青的狀況很不妙，好像會隨時一頭栽倒，他又拒絕旁人攙扶，若再走一段，絕對會昏倒在地！
商漢虛弱的看了張南一眼，將頭微微朝右一擺，示意他站到楊青的前面去，決不能讓楊青倒在隊伍的最前面，更不能讓楊青倒在千百雙眼睛注視之下！
健羽衛的所有將士，此時都只剩下唯一的一個念頭——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再也走不動的那一刻到來。
“咚！”楊青一頭撞上張南的後腰。
稍微清醒了一點的楊青擡起茫然無神的眼睛，怎麼了？
張南的全身都在顫抖，從頭到腳。
張南看到什麼了？楊青很想把頭繞出去看個究竟，但他實在沒力氣做到這一點。
張南左手顫抖着擡起指向前方，猛的回過頭。
商漢多年後還清晰的記得此刻張南的表情，那是一種混雜了太多情緒的面容：激動？解脫？狂喜？發泄？不可置信？歇斯底里？
或許都有，反正最後匯聚起來的結果是，很猙獰。
“綠洲！綠洲！！”
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順着張南指示的方向往前看，很快，張南的精彩表情開始蔓延。
楊青用盡全身的力氣站直身子，擡頭。
一線隱隱約約的綠色在遙遠的地平線盡頭出現，在地面因高溫而蒸騰上升的熱流中搖曳變幻着形狀，顯得格外的不真切。
楊青張了張嘴巴，又努力看了看，最後，他眼底剛被激起的一絲興奮開始慢慢消逝。
“靠！海市蜃樓……”
楊青連罵老天爺的力氣都沒了，生又何歡，死亦何苦，也許這裡就是自己的歸宿了。
商漢沒聽清：“海市蜃樓？那是什麼？”
楊青翻翻眼皮：“假的！”
“假的？不像啊……”商漢蹙起眉頭，又認真看看，還是搖頭。
葉關也在隊伍前列，看着遠處那一線代表生機的綠，聽着楊青和商漢的話，心裡驚疑不定。可求生是人之本能，他內心根本不相信那綠洲竟是假的！楊青是有本事，可他也不可能事事全對吧？
葉關看看四周，身後的兵士們都貪婪的看着那一抹綠色，死灰般的眼睛裡透露出一股狂熱，若不是幾位將官駐足不前，他們恐怕早已奮起最後的勇氣往前衝了。旁邊是個不算低的沙丘，葉關心中一動，手腳並用的爬了上去。
撐着雙膝大口喘息了一陣，葉關奮力直起上身，再度向西方遠眺。
因爲站得稍高了一些，遠處那條綠線顯得更寬了一點，而且，綠線後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河流？湖泊？葉關心中一陣激動，這景象，橫看豎看也不像是假的啊！
連滾帶爬的下了沙丘，葉關徑直走到楊青面前。
“左郎將！末將方纔登高觀望，綠洲不像是假的！”
楊青從昏昏沉沉勉力振奮起來：“是嗎？”轉眼一瞅葉關剛爬上去的沙丘，足有六七米高，他心中微微一驚，天可憐！難道是真的？
海市蜃樓是光學折射現象，生成的必要條件是地表溫度足夠高，與高處空氣形成溫差。只要稍稍調整一下觀望的高度，海市蜃樓現象就會消失，或者它的外觀和高度會發生改變。葉關剛纔爬那麼高，肯定是還能見到綠洲，自己剛纔心神恍惚猜錯了？
不知哪來的力氣，楊青撥開張南的手，再度看向遠方。
綠洲的邊緣很模糊，但確實不像幻境，可能是因爲離得較遠。楊青顫抖的聲音響起：“葉關，只怕是真的到了！”
葉關聞言大喜：“末將先去探個究竟！”說罷邁開大步就欲前行。沒走幾步，一匹白馬快速向前，跑到了他的身邊，出着粗氣低聲嘶鳴着。
葉關一愣，這是要自己上去？它要馱着我跑過去？
剛纔大致目測了，綠洲起碼離此地有四五里路程，如果就憑自己走過去，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捱到。可要是現在騎馬飛奔過去，等於是賭命了，如果綠洲真是左郎將說的什麼海市蜃樓，假的，那愛騎就算交代完了。
一直很安靜的火琉雲見主人遲遲不動，這回真不幹了，乾脆咬着楊青的衣襟不鬆，意思很明顯——快上來，我馱你去！
楊青把心一橫，厲聲喝道：“還能騎馬的全部上馬！就拼了這一段！不能上馬的原地待命，把所有完好的水囊都交給騎馬的！”
幾乎所有人聽到這條命令後都激起了最後的勇氣與狠勁，全部做出了要上馬的架勢。
郭晞冰冷的聲音適時響起：“量力而爲！沒把握騎到前面綠洲的都給我呆在這！”
前面突然停下腳步，郭晞擔心出事，趕緊趕了上來，正好制止了大部分人的狂熱。
楊青見郭晞趕到，便丟開繮繩想再跟他商量一下。不料郭晞馬上擺手制止了他：
“子吟，帶上水囊，快！”
楊青停住腳步，明白此時正是爭分奪秒、人命關天的時刻，已容不得半分猶豫婆媽，當即重重一點頭：“好！就請希烈敬候佳音！”
一百八十六騎，每人攜帶四到五個水囊、三匹坐騎，踏起漫天黃沙。
火琉雲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此時楊青已經能夠肯定，前面的綠洲絕對是真實的，可……實在太遠了些。
“老夥計，再加把勁！就差一炷香了啊！”楊青伏低上身，輕輕撫摸着火琉雲的脖子。另外兩匹馬已經換過了，此時早已脫力，只能在後邊慢慢跟着，甚至跟不上馱了一個人的火琉雲，肯定是辦法再接力了。
好像聽懂了楊青的話，火琉雲仰起脖子長嘶一聲，再度奮力向前。
彷彿已經能夠聞到草地上的淡淡清香，聞到湖中溫柔水波的沁人涼爽，所有騎士的眼睛死死盯着越來越近的草地湖泊，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就在開閉眼簾的瞬間，這給人以無限希望的色彩就會消失不見。
途中已有二十多人墮馬，倒不是馬匹不濟，實在是身體扛不住了。高溫、飢渴、疲憊、脫水，這樣多重打擊下，能活着就是奇蹟。楊青根本沒時間停下查看，他也不敢，更加不忍。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時間趕到湖泊邊，讓自己和馬匹喝飽水，再裝滿水囊，用更快的速度回去！
到了……到了……
商漢和張南跑在最前面，踏上青青草地的那一剎，胯下坐騎擺脫了沙子的束縛，突然加快了速度！商漢張南不約而同的在馬上站立起，離湖岸還有好幾丈，兩人同時騰空，宛如兩顆流星，筆直的往湖心投去！
楊青隨即滾落馬下，迸發出最後的氣力，他直接把頭埋進了水中！
“譁！”稍遠處，商漢張南昂首出水，楊青也終於冒出頭來。
“天不亡我！健羽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