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非走後,龐嘉站在牀邊瞧着他步子有點虛乏的離開,心裡倒是起了興趣的,認識他這麼許多年以來還沒見過他這個樣子過,說不好奇,還真是不可能。
可眼下裴非的心情就沒這麼好了,他也是惱恨的厲害,只是覺得不知道爲什麼,方沉碧就像是一個黑色的影子,總是籠罩在他的天靈蓋上空,怎麼也驅趕不盡 ,非要攪合的他又是彆扭又是煩心不可。
旁邊跟着的裴豐瞧着自己主子似乎心情格外不佳,倒也着實着急,見着裴非一直自顧自的往前溜達沒有打算上轎子的樣子,等了又等,裴豐開了口:“少爺,夜半了涼着身子不好,不如上轎子吧。”
裴非此刻酒勁正濃,鬧得這個腦袋好似炸開來一樣,他也不做聲,朝身後擺了擺手,道:“無妨,走走也好,醒醒酒氣。”
既然主子不上驕子,裴豐也只得跟着裴非身後走,可他也沒有喝酒,根本一點也不熱,夜風這麼一吹,裴豐覺得體膚上每個毛孔都在打顫。遂不禁抄手縮成一團,只念着快點到府上纔好。
這一路裴非也是走的恍恍惚惚,一會錯了路口,裴豐再把他引回來,他就是覺得心口裡一股子憋屈,說不清楚是什麼,猶豫?懷疑?憎惡?彆扭?反正是多多少少數不清的情緒扭在一塊兒了,重重疊疊的把他的一顆心綁成跟糉子一樣,密不透風的。
而這些理不清楚的思緒就差活活把他給憋死,鬧得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再見到方沉碧還裝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深沉出來。尋思到這兒,裴非扭了扭身子,瞧向跟在他身邊兒的裴豐,裴豐還不自覺,正往前衝着,這一下子就越過裴非,立馬又醒過味兒來,連忙道:“少爺,您......”
裴豐但見裴非面目有些青,好似心情非常的糟糕,這頭兒心裡合計到底是哪裡得罪了自己主子,那頭兒聽見裴非不知所謂道:“我的心思有那麼顯而易見嗎?”裴豐被這一問,問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是眨巴眨巴眼睛,磕磕巴巴的答:“沒,沒有啊。”
裴非神色嚴肅的看了裴豐一會兒,就這麼聲也不支的調頭兒走了。裴豐開始尋摸起來,若非是少爺着了魔不成,從前怎麼也沒這樣過呢,今兒從酒樓裡出來怎的就不一樣了?
就這麼的,裴豐就跟着裴非一路走回府的,轎子給轎伕們擡回去,也把裴福看的莫名其妙的。
裴非見了裴福等在外頭,也沒說一句話,稍稍點了點頭就算是過了,隨後撩擺進了門口兒,柳荷也等在門口,這夜深露涼,她就只盼着裴非能早點回來。
這幾天過去,也不曉得他心裡想的是什麼,每每都夜裡回府,回來了就睡在偏房或者書房,已經快三日沒有打過照面兒了。她就是心急的很,她也知道府裡頭來了客人,那日是曾有過一面之緣,因爲送新近的冬衣料子過來,這頭兒她也是知道分寸的,雖是也清楚這人不是什麼外頭來的偏門兒想着也別真的捻酸吃醋的,裴非是萬萬不喜這樣的。
她也是個剔透的人兒,跟了裴非這麼多年,輕重緩急都是清清楚楚的,可說到底,女人心眼兒總是小的,裴非這麼多年以來,除了她也沒領一個女人進門兒,正室的名份兒雖是空着,可到如今,裴府上下所有人還不都把她當成大夫人來看了。
畢竟幾年前,她也給裴非誕下過一個兒子,只可惜孩子命薄,也沒活過第二年春天。往後的日子,她也都求醫問藥了許久,只希望再給裴非添一子,也算是心安了,可偏是老天不如願,到底還是不給她圓這個夢,又是幾年過去,自己的肚子怎麼都沒個動靜。
開始時候她也着急,裴非這一脈算是單傳,姐姐進了宮裡,都巴望着裴非膝下有子,爲這,柳荷也一直到處燒香拜佛,還請了神尼給看過,神尼掐指算了算,只說是時候未到,緣分也未到,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可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柳荷也不曉得這緣分到底還在多遠的地方,可神尼的另一句話,倒是讓她耿耿於懷了很久。神尼道,夫人,另有其人。當初柳荷是全然不打這位置的主意,可時間久了,位置虛空,到底也是裴非名正言順的唯一的女人,說不窺視那位置,那是假話,貪心總是有的。
等着方沉碧帶着孩子進了府,柳荷也曾一度如履薄冰一樣看裴非顏色過日子,後來也輾轉問過福叔,放才知道原來這個方沉碧只是個棋子兒,倒也不足爲懼。
可她看到的是方沉碧日復一日修行一般深入簡出的日子,也看到了裴非日復一日臉色越來越差,她不敢問,只敢在自己房裡瞎捉摸一通,可琢磨來琢磨去,想不出個所以然。
直到那次去送料子,她總算是略略的摸出點門道兒,若說是天仙兒下凡,也不過就是如此程度吧,這是柳荷第一次見到方沉碧時候的感觸。
那樣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說是不讓柳荷擔心,可真是難上加難,可好在方沉碧帶了孩子一道過來,柳荷見了孩子,心也略略放下了點。
“夫人不如回去等纔好,這裡有我守着呢。”裴福抄着手朝着柳荷道 。
柳荷清秀的臉上勉強扯出一抹笑,道:“不礙事,我還不冷,再等等。”
到底裴福也是過來人,深知柳荷心裡的結在哪,他曉得那個方沉碧來了之後柳荷就再也沒笑過,而且是越發的瘦下去。女人心,說到底還不是爲了男人。
“這裡也別嫌我人老話多,只是希望夫人能想開點,天下何處不容人,如是想的開了,容一人又何妨?”裴福緩緩開了口,柳荷聽得又是臉色一青,忙道:“福叔,我不是這等心眼小的人,我只是......”
裴福抿嘴一笑:“天下哪裡有不小心眼的女人,夫人不必多慮,這只是情理之中的,可體諒的。只是那蔣家的夫人也只是有求於我們少爺,結局是如何現在還未能下定論,何必多慮?只是徒增煩惱而已,不如爽快過日子,心安理得。該來的遲早回來,該去的早晚要去。”
柳荷淺淺嘆了一口氣,道:“若非得已,又有誰樂意寬心?”
正說着,門口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腳步聲,裴福和柳荷彼此看了一眼,嚥了下面兒的話兒,裴福朝着門口一個小童,道:“快去瞧瞧是不是少爺回來了”
小童忙不迭的跑出去,纔剛出去不一會兒又折回來,朝着裴福道:“回福叔,夫人,少爺的轎子回來了,可少爺人不在裡頭。”
裴福狐疑,覺得是小童胡謅,瞥了一眼小童,道:“這是什麼胡話。”說着自己提身出去看個究竟。
一出門兒,轎子已經落了地,四個轎伕站的筆直,其中一個年紀稍大一點的,上前回話:“管家,少爺吩咐讓我們先行回來,後頭裴豐陪着少爺走回來,我們就先回來了。”
裴福奇怪道:“這又是爲了何事,好生奇怪的很,夜裡風冷,少爺走回來作甚?”
那轎伕也不曉得,只管搖頭。裴福也不多爲難,揮了揮手,道:“都進去休息吧,我自個兒去迎少爺。”
柳荷不知怎麼是好,又是看了看裴福的臉,裴福朝她搖搖頭,柳荷原本急着出去的心情一下子沒了譜,只得站在門口兒裡頭等着。
裴非一路走的搖搖晃晃,只覺得頭重腳輕的,那頭兒裴豐也不敢扶,好容易是盼到他這祖宗自己走回家去了。老遠就看見裴府門口站着一個臃腫的身影,裴豐立馬覺得自己有救了。
裴福先看到的是一反常態的裴非,說道他家老爺走了這麼多年,到底也沒見過他這麼失態過,裴福也是暗自吃了一驚,跟着連忙上前扶着裴非道:“我的少爺哎,您這是爲哪般,喝成這樣又不乘轎子,這風冷夜涼的,只怕是寒了身子做了病了。”一邊叨唸着一邊扶着裴非往裡頭兒頭,而柳荷早就等在門裡頭,但見裴非他們進了門兒連忙上前搭手兒。
就這麼裴非被裴福和柳荷一道給攙回房間去了,裴福瞄了裴非一眼,只見他臉色有些泛青白色,並不是喝酒喝過了之後發紅。裴非一聲不吱,迷迷糊糊的晃着由着柳荷給他更衣,柳荷不敢多說,低着頭兒一層一層幫他脫。
可雖是不出聲兒,柳荷還是忍不住掉起淚來,只管是越想自己越覺得委屈。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下去,落在裴非的手背上,原本喝的過了只會覺得渾身都熱得厲害,好像是周身旁邊擺滿了火爐,又幹又燥。柳荷的眼淚一落在他手背上,倒是點醒了他一般。
他擡頭,瞧着柳荷微微俯着頭,杏眼半眯,盈盈一雙水眸好似浸在水裡一般,略略剔透的發紅。這般顏色怎叫人不心生憐憫,裴非心頭一動。他究竟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雖然性子冷清,可到底也只是凡身**,情愛之心也是有的。
可即便柳荷不開口說,裴非亦是明白這眼淚怎會是沒有來頭,女人之心堪比繡針針鼻兒,想着想着,不由得伸手抹上柳荷的臉,幫她搽淚兒。
柳荷本就是繃着不發作,等到裴非這一舉動,只怕是再也收不住,淚珠子只管是越掉越厲害,最後竟泣不成聲。
裴非不禁有些不耐,動了動嘴角,道:“你這是哭什麼?”
柳荷自然不能多說,生怕裴非想她是個拈酸吃醋的女人,只得忙不迭用袖子抹淚兒,藉故打水離開了。
裴非本就是酒醉發燥,再被柳荷莫名的鬧了一出,心裡也是透亮一般,只是隱約覺得柳荷的這一出跟方沉碧脫不了干係,可他本就是很怕自己這個小小的心思給人瞧去了,偏偏柳荷又不肯多說,甚至一個字兒都不漏,裴非便更覺得自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想到這,裴非煩躁的起身,簡單的着衣,不等柳荷打水回來,自己先行出去了。
蔣璟熙的病情越發的蹊蹺起來,大夫給開了方子似乎也不見什麼效用,身上出的膿包越來越多,最近光景還時常出鼻血,眼見孩子一日日的衰弱下去,方沉碧只覺得心力交瘁。白日裡孩子睡多醒少,可每每晚上便是他發病最厲害的時候,睡時少的可憐,多半時候都再折騰。
方沉碧和馬婆子也絲毫抽不出身子幹別的事兒,只得圍着孩子打轉。馬婆子更是終日以淚洗臉,看着年紀小小的孩子給折騰的奄奄一息,就覺得心都給扯成一片片兒的,心疼的要死要活。
可隨着蔣璟熙的病情發展,方沉碧也是越來越提心吊膽,她雖不懂醫學,可畢竟,這病況實在有些熟悉。
等到蔣璟熙消停了些,方沉碧讓馬婆子先行休息,兩個人替換着照顧重病的孩子,好過一起跟着熬,馬婆子又不似她年輕,一日日這麼熬下去,眼見是吃不消了。短短几日,方沉碧也是又瘦了一圈,她本就是清瘦單薄,這下更似成了天外飛仙一般,眼瞧着一陣風都能把她帶走了。
瞧着方沉碧這般模樣,馬婆子也是心疼的很,畢竟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她也是極喜歡這孩子的,逢着自己也沒有孩子,倒是真真兒的把方沉碧當成自己養的疼了。
尤其這幾天,總覺得她的臉色格外差,本就皮膚白皙,現下已經白的透了明一般,眼瞧着就是病了一樣,可她總是說自己沒事兒,馬婆子讓她去休息,她也不去,凡事都要親力親爲,可眼見日日身子骨弱下去,誰看了都覺得於心不忍。
“這會兒子孩子消停了,你趕緊過來眯一會兒,不然夜裡頭有的好熬的,今天我來看下半宿,你休息休息,緩個兩天,你瞧瞧你瘦的,那個臉色哎,真是成了天外頭來的飛仙兒了。”
馬婆子說罷,拍拍身邊兒的牀鋪,示意方沉碧睡過去。
方沉碧搖搖頭,道:“舅媽就趕緊休息吧,你可不比我這身子,瞧你也是瘦了許多,以後白日裡你多照看璟熙,夜裡就我自己來,我們兩個人替着,好過一起耗費心血。”
馬婆子聞言心頭一震,倒真是覺得要是有了這樣的女兒不知道以後要想多少清福,也當是自己得了好報了。
方沉碧坐在牀邊兒,低頭給璟熙的衣服縫補,順手拿了籃子裡的一塊料子,遞給馬婆子道:“舅媽,這是前兩天府上夫人送過來的,我挑了三匹璟熙跟你和舅舅的冬衣我都裁好了,餘下的一匹半我拿回去給我奶奶和方聰他們,正好過年的一身兒衣裳就出來了。”
馬婆子捏着料子,問:“你怎麼不裁新的穿?”
方沉碧道:“我在清遠縣的衣裳總也穿不完,實在夠多的了,就別再浪費了,省些總是好事兒,畢竟璟熙看病還需要很多錢。”
提起這茬,馬婆子不禁嘆道:“也怪是這功夫趕得不好,剛巧三少那頭兒也有事兒,不然……”
餘下的話窩在嘴裡,馬婆子瞄方沉碧一眼,見她似乎也沒什麼反應,就接着道:“事出有因,也是不順氣兒,你別挑他了,我們都知曉你心裡必定是不好受的,可眼下,三少那頭兒也是火急火燎一樣的,鬧不好也得跟着進去吃牢飯,他要是這麼進去了,偌大一個蔣家可要怎麼辦纔好?你說可是這個道理?”
馬婆子頓了頓,又勸道:“你道是兩口子過日子都磕磕絆絆的,就跟我和你舅舅一樣,年輕那會兒那架可是沒少打,可必定還是有着緣分兒不是,雖然你跟三少也是鬧得坎坎坷坷的,讓我們一邊兒看着的人都跟着發急,可必定他也是我們璟熙的親爹,你說你沒事兒,你說你不多想,怎麼可能,我能理解你心思。可你鬧氣也好,多少也想想他的處境,可是不是?”
方沉碧本就是一路上繃着,原本以爲沒人提及,就可不觸及自己心裡那份酸楚,可馬婆子這麼一提,反倒讓她心裡格外不好受。因爲這麼幾年來吃的苦,忍的傷已經將她快要逼到絕境去了,要不是身下還有個蔣璟熙,她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意思這麼苟活下去。
可如今,老天爺就似喜歡跟他作對一樣,總是過不去一道道的坎兒。蔣悅然的事兒還沒平息,孩子又病的厲害了。思及此,饒是方沉碧這種沉得住氣的人也是心頭焦躁又難受,就似屁股底下有火烙一樣騰地站起身,手裡正縫着的衣裳隨着掉在地上。
馬婆子一怔,也不知曉她這是怎麼了,遂小聲喚了一句:“孩子,你這是怎了?”
方沉碧微微有些醒神,忙道:“屋子裡好悶,舅媽先行睡下,我這去外面透透氣纔好,舅媽先休息,不用等我,這宿我來守着孩子。”
馬婆子見狀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看着方沉碧步履痕很急的出了門,就在門關好之時,定在門外,只見窗紙外一個清瘦身影彷彿長在門口一樣,透着一股子說不出的沒落寂寥,看着實在揪心。
馬婆子側身躺在睡熟的蔣璟熙身邊兒,看着熟睡中俊俏的孩子,仍舊不解大人們心裡的酸苦,就心酸涌上心頭,只暗暗道了一句:“這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好好一段姻緣,卻鬧成這樣。”
夜半風涼,晚秋的夜風更是冷的直鑽骨頭縫兒,可此時此刻,方沉碧已經感覺不到冷,亦或者說,再冷的天氣對於他來說,已經是無所謂了。
她仰着頭,看着絲絨布般的漫天繁星,一種蒼涼悽苦的情緒又翻上心頭。有些人要的並不多,可就是怎麼都得不到。而很多時候,非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握在手裡的也會相繼失去,直到讓人兩手空空,自己都心裡納罕,是不是從來就不曾擁有過。
第一次,方沉碧徹底的心裡沒了主意,她開始恐懼,比從前失去父母,寄人籬下,甚至是死亡還要恐懼,她怕她手裡唯一一個珍寶,這輩子上輩子裡,最想留住的東西也要失去了。
可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死亡,從來不是誰要死要活的留就會停下腳步的,如果天要人三更死,誰敢留到五更去?於此,方沉碧開始感到冷,極度的冷,原本身體裡似乎如火山爆發一般的燥熱開始往外涌,這下外面刺骨的冷又往裡鑽,冷熱相對,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快要爆裂開來。
就那麼不自覺的,眼淚幾欲奪框而出,方沉碧生怕馬婆子在房間裡聽得見自己抽泣聲音,死命的掩住自己的嘴,提着裙襬碎步往亭子那處跑去了。
裴非能這麼大半夜的看見方沉碧純屬是個意外中的意外,他也不過是喝多了酒,又見柳荷哭的鬧心出來透氣的,眼下沒地方去,只覺得一個人在院子裡頭晃悠不太合適,一旦給下頭人瞧見了,保不齊會嚼出什麼話頭兒出來,於是裴非選了一處比較靠邊兒的亭子坐下來,外頭樹影遮着,也瞧不見。這功夫裴非正伸手捏着眉心兒,突然聽見外面小路上有窸窸窣窣的細碎腳步聲,似乎還有女人抽泣的聲響。
裴非不禁有些惱,剛纔送走了一個愛哭的,這會兒子又來一個,着實煩心的很。他不聲響,擡頭等着那人過來。只見一個瘦弱的身影踉踉蹌蹌的穿過樹叢跑過來,待樹影遮住她一身兒的華色她方纔敢稍微哭出點聲兒來。
裴非依舊不出聲,還以爲是哪個底下的丫頭又遭到婆子們的欺負夜半里跑來發泄,可越聽就越覺得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
裴非正打算等到女子哭夠了自己往回走,這樣就可以不動聲色的再回去睡覺。從聲音可知,前方來的是個姑娘家,等着女子哭了一小會兒之後,不但沒有轉身離開,反而一步步朝着亭子裡頭過來。
裴非也再坐不住,略覺得尷尬,遂不慌不忙起身往外走。一個才、往裡去,一個往外出,就在臺階的地方遇見了。
一個面如冠玉,眉目冷淡,一個絕色瀲灩,楚楚可憐,裴非終在樹影森森露出的一道縫隙下,看見月光拂過方沉碧傾國傾城的臉,眼角,頰邊還有掛着淚珠兒,放若是一朵冰蘭帶着露水。那般的顏色,只道是人間不可有,凡人不可窺,美的那麼驚心動魄的。
一時間,兩人相遇,面面相覷,竟是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方沉碧只覺得自己最狼狽的一面給了一個外人瞧見,說是立馬轉身就跑開,未免太過矯情,可不跑開,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反而是面面相對,沉默不語更是尷尬不已。
裴非更是如此,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手足無措,他不是沒見到過女人哭,方纔柳荷哭的時候,只覺得沒來由的心頭煩躁,先下看見方沉碧哭,怎的就不由得心頭裡頭涌出一股子憐惜之情出來,好似這當下要是不對她說些什麼安慰的體己話,就覺得自己哪裡是做的錯了一般。
“夜冷,風涼,沒事的話你還是回去纔好。”半晌,裴非憋出這麼一句話,話出口,他才覺得自己又蠢又笨。
方沉碧微微側身,便是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的狼狽相,遂淡聲道:“裴公子不必擔心,我這透透氣,一會兒就回去,不礙事。”說罷,方沉碧也覺得這亭子算是待不下去了,轉身就要走,方纔邁出一步,只聽裴非在身後幽幽道:“你也不必太擔心,孩子瞧病的事兒我已經跟宮裡打過招呼了,約莫明後天,太醫會到。”
方沉碧聞言,略略有些驚訝的轉過頭,看裴非一眼,似乎有些不信。
裴非也不願再久留,像是有鬼在身後追一般,還要佯裝淡定,只是腳步快了許多,從方沉碧身邊擦身而過,邊走邊道:“天冷,趕緊回去。”
人走遠,方沉碧留在原地,看着裴非模糊的影子只覺得有那麼一瞬間,似乎懸着的心微微有些落下,可她已經太久沒有過那種安全感了,在這一刻竟是忐忑不堪。而緊接着便是一連串的疑問,就在她看來,商人總是無奸不商,若說是白白給她好處,行她方便,她怎麼也不會信。
變越來越覺得這個裴非有些怪異,總不住在想,那麼一個請冷仿若目中無人的人會有多餘的熱心行他人方便?怎麼看都不向,這世間,哪來無緣無故的好?
裴非基本上是快步如小跑般回到房間,此時柳荷已經在了,正坐在牀邊等他回來。看見裴非推門而入,柳荷有些驚慌,忙起身,道:“你回來了,水是溫的,快洗一把臉吧。”說罷起身從臉盆架上去過帕子,站在架子邊等裴非淨臉。
只是柳荷也未曾多想,只以爲裴非是煩躁遂出去兜了一圈,等裴非淨臉之後,便脫了外衣上牀休息了。柳荷收拾好東西,吩咐侍女小菊在外屋守夜之後,自己也更衣上了牀。裴非面朝裡躺着,背對着柳荷,柳荷看着他消瘦結實的背影,從心底有種愁緒翻了上來。
她又想起自己說給裴福的那句話,若是情非得已,哪個女人會心寬?或許只是自己多想了吧,畢竟方沉碧是蔣家的長媳婦,就算裴非多了什麼心思也好,也不見得方沉碧敢走出這一步來。想到這,柳荷稍稍放了心下去,曉得大門大戶家的規矩,說到底還是家族利益最是重要,兒女情長只是微不足道到不行的小事而已,即便裴非再喜歡方沉碧又能如何?
左右也只能把方沉碧當成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只能一輩子放在心裡,就算裴非有個膽量,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至少還有宮裡的貴妃娘娘看着,怎麼都不會任他胡來的。
柳荷越想越心安,不自覺的湊上前去,從後面抱住裴非。人的體溫本是最溫暖的東西,柳荷只覺得有了這片刻溫暖就能讓她心滿意足。想想覺得自己可是可悲,可再一想,左右也是她得到了他,即便只有得到人也無妨,這輩子就註定他不能隨心所欲的活着,只要自己不犯大過錯,一輩子就定了。
柳荷想着想着安了心也就漸漸睡下了,可她抱着的裴非卻始終睡不着,閉着眼,眼前卻一直都是方沉碧梨花帶雨的模樣,鬧得裴非非常的鬧心,可他又不敢表現出來,只覺得憋得難受。
另一邊,方沉碧急急忙忙的回去了,馬婆子已經睡着,方沉碧就坐在牀邊兒,手裡拿着那塊補了一半兒的衣裳,心裡沉沉如墜石,說不出什麼滋味。
她本就知道上一輩子,這一輩子都是沒什麼人可以可靠的,蔣悅然年紀雖小,可從那時候起,他總會給她帶來安心,即便再難以信任的她都會被他直率純真的心思感動,可事到如今,似乎減慢的,隨着彼此年紀的增長隨着一些事情措手不及的發生,原本那種相互依靠,不言明也能瞭然於心的默契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越發覺得很多事情是完全不在自己也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方沉碧甚至不由自主的覺得,當初蔣悅然那種堅定會慢慢成爲褪色的一個記憶,很快,也就是在眼前,他和她都最終要屈服於現實,因爲沒有什麼比現實更能殘酷,現實會輕而易舉的讓每一個自詡堅持的人,底下腦袋,服輸的心甘情願。
又是一夜,這是蔣悅然閉門思過的第幾日了,他也不記得了。只是清楚知道自己第二日酒醒之後就聽說方沉碧帶着孩子連夜去了京城看病,而自己卻被大夫人攔下,一本本蔣家的賬本兒攤在自己眼前。
黑白清清楚楚,一目瞭然的在他眼前。事實就是事實,蔣家不付從前,現在的蔣家只是一個空殼,一個瘦死的,皮包骨的駱駝。
蔣悅然眉頭一皺,伸手翻了幾下,道:“母親拿給我看着賬本兒做什麼?”
大夫人笑道:“我要給你看,我們蔣家現在到底窮成什麼樣子了,我要你知道,就算是拿十幾萬銀子去給你打點錢還是問你舅舅那裡湊來的,我也要讓你知道,璟熙看病的錢也都給你搭進去了。”
蔣悅然聞言一怔,自是不知道其中這麼多奧妙,現下聽了還恍如覺得是個糊弄話了,可眼前的賬本兒一清二楚,不容他不信,這次便輪到蔣悅然發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半晌,蔣悅然木然的擠出一句話來:“可……那又如何?”
大夫人看蔣悅然一眼,接着道:“我想以你的性子即便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一定在乎璟熙的身子,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
蔣悅然聞言,舊事又涌上心頭,想起璟熙的身世他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母親說這話什麼意思?”
大夫人瞄一眼蔣悅然,似乎並不在意的輕聲道:“事到如今,我亦覺得瞞你也是無趣的,或者說,憑你自己的心思也早就知曉,等到孩子長大,到底是紙裡包不住火的,奈何我和孩子他娘瞞的這麼辛苦,倒不如跟你託底兒,也讓你好好長長心思,別再浪蕩着做個糊塗人了。”
蔣悅然聞言並不吃驚,璟熙的事情他心裡多少是有底兒的,說來他也想問個清楚,也好徹徹底底的明白,如今,大夫人這一句話便是毫無掩飾的把真相托給他看,到真真的讓他有些接受不住了。
大夫人見蔣悅然臉上的顏色有一瞬間白了白,便也沒有顧忌,脫口道:“你想的猜的尋思的事兒到底是沒錯的,璟熙就是你的骨肉,這事兒你心裡明白着的也好,糊塗着的也好,總之,我也是跟你道了句實話的,若是有一日我先就如你奶奶那樣突兀的走了,倒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兒了,實則沒有瞞你到最後。”
大夫人頓了頓,又道:“這天大的秘密也只有那麼幾個人知曉,誰要是把這事兒豁出去,害了我的寶貝孫子,我定是不饒的,可我估計你萬萬不會的。你想,以方沉碧的個性,能瞞着忍着過了四年時間,這心氣兒和護着孩子的那份堅韌,可不是說說罷了的。”
大夫人語畢,蔣悅然只覺得一股火兒從頭燒到腳跟兒底兒,便忍不住高了聲兒:“這是你一個做母親做奶奶的人該說的話兒?母親,你可知報應二字怎麼寫?你就不怕你做的這麼齷齪的事兒將來都報應在我跟璟熙身上?你還可當這是光彩還能這麼恬不知恥的說給我聽?人在做,天在看,天在看。”
大夫人聽了蔣悅然這一番話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眼神微微一暗,接着道:“不怕,左右我也是活了這把年歲了,就算是一覺睡死過去又如何?我是做了,天在看也無妨,爲了我兒你的未來,做再齷齪的事兒我也幹得出來,何況是區區這件小事兒?報應我又如何?我不怕。”
蔣悅然怒極,便是咬牙切齒道:“事到如今,母親何必將自己一心貪慾怨念說的這般的冠冕堂皇,說到底還不是爲了你在蔣家主母的位置使了那麼多下三濫的手段,還說的那麼好聽做什麼?爲我好?母親所謂的爲我好就是拆散我跟方沉碧?就是下絆子讓方沉碧苦活四年?就是讓你最愛的寶貝孫子叫我四年的三叔?還是讓我哥這四年每每看見璟熙和他娘都會從心底裡發出一種作嘔的恥辱感?綠帽子?還是得意着自己有粉飾天下以爲無人所知的本事?母親這是爲着自己的手腕沾沾自喜嗎?可知他人爲了你的一己私慾,要付出多少代價?母親可是知道?可是明白過?”
到了最後,蔣悅然竟是用吼的,似乎也並不怕他人再知道這個庭院深深裡頭,到底隱藏了多少不爲人知的齷齪事體了,連他都覺得悲哀,不禁急紅了眼,恨道:“你可知就爲你這輕描淡寫,我付出了多少?”
大夫人見自己兒子如此痛心疾首,也不禁心頭一疼,可再疼也敵不過眼前兒的一切,她狠狠心,道:“說是你不爭氣,你還不服,若不是蔣家到了這般田地,我何須爲了十幾萬兩銀子跑到孃家哥哥那頭兒說小話兒,你當你還是從前蔣家的三少爺?你當蔣家還是以前的蔣家?你可當真是幼稚?我還不是爲了你,爲了你的以後?”
蔣悅然漸漸沉靜下來,木然道:“原是我就自己的錢就是賣身的錢罷了,母親在用這個事兒說教我嗎?”
這話不輕不重,可他剛剛語音兒一落,便乍然響起一記響亮的耳光,蔣悅然猝不及防,被一巴掌甩歪了臉,大夫人略略怒,道:“你可別忘了,此時已不是從前你可任意撒嬌任性的時候,你若是不怕璟熙的身份被丫頭婆子知曉嚼舌頭根子害了他們娘倆個,若是不怕方沉碧護子心切跟你就此翻了臉,也不怕你還沒等到趕到京城見到他們面就給拉去下了牢砍了腦袋,你就任性胡來吧。”
蔣悅然一怔,末了聽見大夫人冷冷說了一句:“你可別忘了,你這一次犯事兒,還是你舅舅救濟的銀子拿去打發官府的人,如此一來,蔣家早已是空殼子一個,瘦死的駱駝再大,他也是死的,不是活的。何況,璟熙現在的病症還不樂觀,孩子治病的錢也不知何處能來,底下那幾房平素在你爹手裡撈得盆滿鉢滿的,又都是無所出,這一輩兒就璟熙這麼一個得寵的嫡孫,若是他出了事兒,你當還有誰會出錢給孩子瞧病的?莫不是都巴望着孩子早點沒了,倒也好趁了他們的心思了。”
言於此,大夫人便起身往外走,邊走邊道:“到底璟熙也是的兒子,念着方沉碧的面兒,這狠心看你下不下得來的,你想看着你兒子死在他娘懷裡,你儘管鬧,我也倒是隨着你,豁出去了。”
言畢,大夫人走至門口,卓安便是彎着腰,垂着腦袋不敢擡頭,恭送大夫人,亦是聽見大夫人跟蔣悅然的這一番談話給嚇壞了,說到底,他也是其中幫兇一個,如今這一抖出來,就似大庭廣衆之下把他給扒光了一般,簡直是無地自容。
卓安已是聽得滿頭大汗,只想着等着大夫人走了之後,少爺的臉色必然不會好看,這下子又把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翻出來,倒黴的一準兒是自己,遂越想越後怕,連貼身兒的裡衣都給汗溼了。
大夫人慢慢悠悠的走到門口,卓安不自覺的又低了低腰身,只聽腦袋頂上傳來大夫人淡淡的話聲兒:“你這就好好伺候你的主子,他若是要我前腳走,他後腳就趕去京城找你,你也別攔着,只跟着主子身邊兒悉心伺候就好了,千萬別攔着勸着,由着他自己合計,權衡利弊,隨便折騰。”說完推着門兒,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國慶午休,熬夜碼了一章,請看客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