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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姬的身孕將滿五個月的時候,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壽也就擺開了陣勢。

雖然老人家一貫主張休養生息,珍惜民力,但她畢竟是碩果僅存的高祖兒媳婦,打從高祖算起,幾乎是歷經六朝的老壽星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壽,朝野上下自然是要大肆操辦一番的,有些殷勤的諸侯王,甚至提早幾個月就進了京城。就好比進來落落寡歡的江都王,其實就是送禮來的。

既然王侯們齊聚一趟,陳嬌和劉徹自然也就特別忙碌,除了正事之外,少不得也要大開筵席,款待這些尊貴的親戚,還有海外遠道而來的使臣等等,衆位命婦濟濟一堂,陳嬌身邊除了宮人,也罕見地帶上了王姬和衛姬。

她實在是霸佔了太多年劉徹的寵愛,曾經一個賈姬產後又去得利索,甚至都沒能得意起來。如今身後的兩個美人,一個身懷六甲,卻還是對皇后恭恭敬敬,一個嬌嫩鮮美,雖然聽說最近得到了皇上的寵愛,但對着皇后,依然是恨不得把鼻尖碰到腳尖上去。陳嬌賢惠大度的名聲傳播更廣之餘,衆人也都不禁感慨,“皇后的手段,也實在是太高妙了。”

尤其是劉陵,這些年來在京城住着,也時常有份進宮服侍太皇太后的,對陳嬌潤物無聲的手段,更是心領神會。她眨着眼睛和隆慮長公主感慨,“恐怕將來看顧陳家的,還不是大長公主,而是要看皇后了。”

隆慮長公主深以爲然,望了姐姐一眼,卻沒有隨意接話,而是微微一笑,扯開了話題。

平陽長公主心裡自然不大舒服,不過這兩年來,劉徹和她的關係終究有所緩和,陳嬌更是沒給過她一點臉色,雖然衛子夫如今當紅得寵,也沒有遷怒到她這個始作俑者身上。她也就不敢隨意在太后跟前多說什麼,慶典上大家自然保持了沉默,私底下跟母親回宮時,聽太后抱怨起,“皇后實在是不貼心。”也都不敢多添陳嬌的壞話。

“怎麼說,都是有兒子的人了。”她輕輕地說。“又得到阿徹的寵愛,您就少說兩句吧。再說,她也沒什麼能挑得出毛病的地方不是?”

太后心裡其實始終還是記恨韓嫣一事,她禁不住就說,“你不知道!眼看着那個佞幸要是作出一點成績,就必定要留名青史了。到時候……”

到時候史書上怎麼寫她不認親女的那一段,還難說得很呢!

太后雖然沒說明白,但長公主又焉能不明白母親的心事?只是這種話說出來,實在是太傷母親的面子,她毫不猶豫地就含糊了過去,扯開了話題。“大姐的女兒也快到了說人家的年紀了吧?”

對平原君和她的子女,太后多少是有幾分愧疚的,頓時就被轉移了興趣,和平陽長公主詳加商議,“非得給她說一戶好人家不可。”

就又說起了王家諸位外戚的境況,長公主也不由感慨,“聽說皇后幾次對兄弟發火,甚至連隆慮侯都罵了,三妹在夫家要是受到委屈,不來長信殿訴說,反而到椒房殿去訴苦。可見天下的外戚還不都一個樣,竇氏、王氏、陳氏……哪戶人家都是不成器的多。”

王家也的確是沒有什麼人才了,蓋侯王信眼裡就只有酒色,什麼事讓他去辦,還要派兩個人跟着、盯着。田勝粗魯不文,連場面話都說不好,也是個敗事有餘的傢伙,至於其餘小輩,除了仗勢欺人魚肉鄉里還會什麼?王家這一代,也就只能寄望于田蚡可以出面到朝廷裡來做官了。

“快了。”想到這一點,太后到底還是有幾分高興的。“人才也無須太多,有你舅舅一個就夠了。總比她們陳家好,連拿的出手的人才都找不到,從她爹到她哥哥,沒有一個是上得了朝堂的。快了,真正改朝換代的日子,眼看着就要到啦。”

雖然這是她自己的七十壽辰,但太皇太后卻很少出面,成日裡只是在長壽殿內養神休息,老人家年紀越來越大,年初病過一場,到現在都沒將養過來。牙齒落光了不說,就連耳朵,都漸漸地不大好使,氣色一天比一天差,眼看着就露出了將要下世的樣子來了。

太后娘娘雖然做了五年的太后,但始終被太皇太后全面壓制,到得這時候,天色終於見了微明,又焉能不翹首以待?她意味深長地一笑,又輕聲說,“其實皇后呢,也不是不孝順,也不是沒有福氣……要是壽兒能平平安安地被立爲太子,兩宮之間也不會鬧出太大的難堪。要是壽兒沒養大,王姬又生了個男孩,我看事情就很難說了。”

長公主不禁一驚,她或者是被陳嬌壓制得慣了,居然情不自禁地頂了母親一句,“可要是她自己生了嫡子……”

“都六年了。”王太后不屑地往後一靠,“就是個石女也都要化了吧?她就是隻不會下蛋的雞,一畝長不了糧食的荒地!阿徹就是頭牛,再耕幾年,也都要上別的地裡去了。”

她又對平陽長公主一笑,親切起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你這幾年的委屈,娘是一直都記在心裡的——”

種子就是不能發芽的荒地,正在長壽殿內給她的外祖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讀《老莊》。

她聲音嬌甜清脆,不疾不徐,竟無一絲煙火氣息,聽得老人家愜意地眯起了雙眼,沒有焦距的眼眸,也對準了陳嬌的方向,似乎想要看清外孫女現在的模樣。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陳嬌讀着讀着,見祖母有起身的意思,便趕緊將她扶了起來。“您要喝口水麼?”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含糊而輕柔地道。

“你母親最近入宮的次數,倒是越來越少了。”

久病牀前無孝子,比起侍奉老母親,大長公主有更多有趣的事要做。她也不算是怠慢母親,三日總要進宮問安一次,但子女的孝心,到了老人臨終前一段時間,總是顯得過分稀薄。對太皇太后來說,人到這把年紀,除了碩果僅存的一個女兒之外,對誰也都是面子情了。

“這就傳話出去,讓她進宮來。”陳嬌自然要爲母親分辨幾句,“最近諸侯王都在京裡,應酬自然多了一點,您也知道,咱們家現在的身份,就更不能飛揚跋扈了。誰也都不好得罪……”

太皇太后也就是這麼抱怨一聲,她反而開解陳嬌。“人生在世,適意的日子能有多少?就是現在她進來了,我也看不到她,說話,還不說的都是那些老話。惦記一會,勁兒也就過去了。”

想了想,又好笑起來。“你看,是我的大壽,阿徹孝心,把場面辦得這麼大,京師裡聽你說起來,熱鬧得都不行了,結果我們的長壽殿內,卻反而還比平時要更冷清。”

這樣的盛典,需要的人手自然要比往常多些,長壽殿內的宮人也被借走了若干,餘下的老人也都知道太皇太后的習慣,這麼大的殿堂內,居然也就只有陳嬌和太皇太后兩人相對,的確和她壽星身份不符,略微露出淒涼。

今天老人家的感慨也特別多,聽陳嬌再讀了幾句莊子,便說。“連鯤鵬尚且都要徙於南冥,人到了年紀,是要上咸陽原去了。”

“祖母。”陳嬌只好緩下語氣,輕輕地喚了她一句。

卻說不出別的安慰來——去年到今年,老人家老了何止一星半點,陳嬌的外祖母正在緩慢老去,不可避免地走向生命中最後那一刻。而此時此刻,她也只能和盤踞在耳邊的聲音一樣,發出一聲輕微而感慨的嘆息。

“人終有一死。”太皇太后輕聲說。“我這一生,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兄弟,對得起舅姑,對得起夫君,對得起兒女……到了九丈黃泉,我不怕……”

她的聲音竟也有了微微的顫抖,“就算那四個孽種找上門來,你外祖父、你兩個舅舅也都會擋在我跟前的,對不對?”

這還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在陳嬌跟前,隱晦地提到了當年的往事。

陳嬌心痛如絞,她輕聲說,“您承運於天,離京六朝,五十年來把握天下大勢,令子民得以休養生息,國勢漸漸旺盛……到了地底下,子民們也會念您的好的。”

太皇太后頓時安寧下來,她牽出了一個皺紋重疊的笑,喃喃自語,“是啊,子民們念我的好,那就比什麼都強。”

又輕聲細語,似乎在感慨,“我是爲了把持權柄?我不想安享晚年?我……我問心無愧,我對不起那四個皇子,可我對得起天下。”

陳嬌一路沉默。

“阿嬌。”太皇太后又夢囈一樣地說,“在咱們這個位置上,你總是要對不起幾個人的,你別心軟,孩子。賈姬的事,我知道你耿耿於懷,可你得記住,你是寧可對不起一個人,也不能對不起天下人。”

她睜開眼來,無神而渾濁的瞳仁艱難地轉動着,她說,“你決不能對不起天下人。”

陳嬌頓時就想到了衛子夫,想到了她曾經下過的那個決定,在這一刻,她輕輕地、底氣十足地說,“您就放心吧,阿徹年紀漸漸大了,性子也越來越沉穩,忍得、等得,他不會讓您失望的。”

猶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也不會讓您失望的。”

竇太后頓時鬆弛下來,她展顏一笑,又緩緩地靠到了屏風上。

“六十年前,我也不過是一個浣紗幼女,天下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她輕聲說,“我唯一盼望,就是有一天能和父母兄弟重聚,能夠和家人朝夕相處,享盡天倫之樂。”

這是要把竇氏的棒子,交待給陳嬌了。陳嬌挺起脊背,毫不考慮地下了保證。“您放心,只要我還在椒房殿裡住着,就一定爲您照顧好舅爺爺的後人。”

她頓了頓,見太皇太后滿意地舒展開了眉毛,便又輕聲加了一句,“不過,姥姥,現在是不是也到了提拔竇嬰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