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記 8駕崩 名 3G 網首發
說來好笑,陳嬌居然是在皇帝病危的時候,才第一次見到韓嫣。
雖說男女相見,並不是什麼觸犯忌諱的大事,劉徹也經常讓韓嫣在宮中留宿,但韓嫣畢竟只是太子身邊的伴讀,他也很知道規矩,並不曾進女眷們集中居住的永巷遊逛。陳嬌平日又很少四處走動,她雖然很早就知道了韓嫣,但卻是在皇帝居住的清平殿內,第一次見到了這個以風姿爲名的太子佞幸。
周文仁前幾天已經來過,爲皇帝侍疾,只是他畢竟上不得檯面,這個玉面修眉的中年男子只是和陳嬌撞見了幾次,便避開了女眷們進出的時辰。倒是韓嫣更有些無所顧忌,明知是皇后服侍皇帝用藥的當口,依然毫不避諱地進了內殿,膝行到劉徹身邊,和太子喁喁低語。
陳嬌不免就度他一眼。
她不是沒有見過男人,劉徹也的確算得上是個出名的美男子,其實即使沒有太子的身份,他也算得上英俊,更何況陳嬌和他本有親密的血緣,兩個人在長相上竟有微妙的相似。人總是很難討厭自己,對着這樣一張臉,她很容易就能生得出親近之心。
但韓嫣卻不一樣,這男人實在亮眼,即使在屋內,也好像自帶了一個小小的太陽。他的臉在昏處,都帶了三分亮,行動之間英氣勃勃,縱使正謹慎地跪坐在劉徹身後,依然難掩他的風華。
陳嬌的一眼險些變作了凝睇,她又過了一會,纔將目光收回,專心致志地爲王皇后捧着藥碗,低聲勸慰天子,“舅舅,多少還是喝一口吧。”
天子這一次反常地執拗,“都是些無用的東西,生老病死,乃是定數,這一次我不行了,我心裡知道。”
王皇后眉宇間也不禁染上了一抹黯然,她將調羹擱回碗中,對陳嬌點了點頭,陳嬌便倒退出了屋子,將藥碗交給了宮人。
侍疾從來都需要無盡的耐心,她雖然很少在外人跟前露出疲態,但私底下也難免腰痠背痛,在清平殿前無意間扭頭一望,望着澄澈的藍天,一時不禁就走了神。
那聲音在她心湖上空輕輕地說,好像一匹綢緞,在水中肆意盤旋。
她說,“他的確很漂亮!”
聲音裡有不甘,也有坦然的折服,陳嬌想,這聲音畢竟是驕傲的,她的驕傲,不容許她不誠實。
“可惜,漂亮的人,往往都活不長。”她又說,輕輕的,帶了惋惜,好像隔了多年回看一朵桃花,開得再好,也不是當年的紅。
陳嬌垂下眼,笑着笑着,就慢慢地嘆了口氣。
劉徹身邊的美人,實在是太多了,多韓嫣一個,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輕聲說,“走,去長樂宮吧,祖母肯定又掛念起父皇了。”
才一轉身,正好也碰到韓嫣從殿裡出來。
陳嬌走的是邊門,不想韓嫣或許是爲了顯示自己的謙卑,同劉徹細細地說完了幾句話,他也從側門退了出來,兩個人倒是撞在了一起。
韓嫣只是愣得一愣,就很快跪下來給陳嬌行禮,“下臣參見太子妃娘娘。”
陳嬌就很客氣地說,“韓舍人請起,又何必這樣多禮呢。”
不知爲什麼,那聲音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在陳嬌心裡說,“是呀,你們都睡的是一個男人,說來似乎也很親近,又何必這樣拘束呢。”
陳嬌倒是被她難得的幽默,搞得笑意難收。冰冷的面具,一下爲笑靨所融化。
連劉徹尚且消受不得這樣的美,又何況韓嫣?
少年人的表情裡多了一絲驚豔,卻恰恰爲陳嬌所捕捉了去,兩人都有些微愣怔,而韓嫣又迅速地低下頭去,遮掩掉了這不該出現的情緒。
她一向知道自己長得並不太差,然而,由這樣一個男人來無聲地讚美着陳嬌的美麗,這感覺畢竟是不同的。
陳嬌不禁又微微一笑,這才轉過身子,在垂髫小鬟們的圍繞之下,徐徐離去。
當晚,劉徹沒有在清平殿侍疾,而是回了太子宮中,與陳嬌同牀共枕。
他要得也特別狠,陳嬌幾乎不堪征伐,快意積聚太多,已經變成了折磨,她輾轉反側,甚至帶了淚水求饒,然而劉徹的動作卻還是很剛猛,幾乎是在宣泄着什麼。
一切結束之後,他似乎也有些過意不去,只好將陳嬌擁在懷裡,一下又一下地順着她的脊背撫摸。
不論如何,他對陳嬌的確是體貼的。這份體貼,也不是人人都能享有。
“你有心事。”陳嬌就往上爬了一些,在劉徹耳邊輕聲細語。
她的肌膚緊貼着他的,兩人都很赤裸,時近正月,天氣漸漸地冷了,兩個人體溫交融,顯得更親密,也更無間……好像心底最大的隱秘,在這樣的氛圍之下,都已經無處躲藏。
劉徹猶豫了一下,才緩緩說,“父親怕是不行了,今天你離開不久,他讓太常的人進來,吩咐他們準備喪儀……與我登基用的馬匹。”
牽涉到改朝換代,什麼小事都是大事,劉徹身爲太子,箇中寒暖,要比陳嬌知道得更清楚得多。
就是過了正月,他也才十六歲,年紀實在也太輕了一點,不論是誰怕都沒有想到,這個連冠禮都沒有行的少年太子,就快要成爲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劉徹可能要比誰都興奮,也可能要比誰都惶恐。他才十六歲,平日等閒,想到的是縱馬踏田……天下這樣的重擔,他還並不着急扛起來。
可以他的性子,又能將自己的擔憂向誰傾述呢?
會找陳嬌,而不是王皇后,已是對陳嬌這一年辛苦的最大肯定。
陳嬌就擡起頭來,深深地看進了劉徹眼底,她壓低了聲音,輕聲問劉徹,“怕了?”
劉徹環抱着她的雙臂,一下就又收緊了,他把頭埋在陳嬌發間,過了許久,才從喉嚨底輕輕地嗯了一聲。
“是應該要怕的……”陳嬌輕聲說,“若我是你,也怕。”
她說得也的確是真心話。
宮中女子,再怎樣盤算,算得無非是一家的興衰榮辱,劉徹即將要擔上肩膀的,卻是千萬戶人家。
劉徹反而略帶了一絲不滿,“你就這樣安慰我?”
他的手就降落到了陳嬌腰際,陳嬌一下耐不住癢,又笑了起來。
銀鈴一樣的笑聲就傳遍了整間屋子,帳內沉重的氣氛,頓時爲之一鬆。劉徹支起半邊身子,看着光.裸的陳嬌,看着笑意未收,盪漾若一池春水的妻子,他又輕佻地捏住了陳嬌的下巴,用了一點點力,而後才輕聲說,“對外人,你從來不假辭色,今天看到韓嫣,你笑什麼?”
陳嬌笑聲頓止,她挑起一邊眉毛,側過臉看向劉徹。
劉徹眼神裡還帶了笑意,好像只是在和陳嬌開一個玩笑,只有手裡的力道,多少還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他雖然也是個紈絝,但對親近的人,脾氣倒是一向大度容讓,尤其待陳嬌,雖說有時漫不經心,但總是要比待別人更呵護得多的。
“你這是在妒忌?”陳嬌就似笑非笑地問,尾音微微上揚。“這番話,其實應該我說出來,才更合理一些吧?”
韓嫣和劉徹的關係,衆人心知肚明。然而正是因爲深知韓嫣的銷魂,劉徹纔會更介意陳嬌的那兩笑。就好似一個人有了一根精緻的玉簪,別人的目光偶然停留時,他便會提防着有誰來搶。
劉徹的話一下就哽在了喉嚨裡。
陳嬌雖然柔婉,但並不是沒有鋒銳,她的詞鋒有時候銳利到直刺胸臆,他甚至來不及招架。對她的愛,日久之後,也難免夾雜了三分的怕。
他又掂量了陳嬌一眼,陳嬌已經垂下頭去,任由瀑布一樣的黑髮,遮掩了她的表情。
對劉徹的問題,她不說不,也不說是。似乎並不介意劉徹猜測她是否爲韓嫣所驚豔,是否一眼之間,已經對他有了喜愛。
一如既往,他依然是看不透陳嬌的。懷中人的馴順,似乎是她的天性,又似乎只是她的僞裝。
劉徹不知不覺,又將陳嬌擁得更緊了些。
第三天,天子一大早就請長公主入宮,又請太后移駕進了清平殿。
這是要留遺言了……昨日三公九卿,都已經入宮見駕,爲登基大典預備的駟馬,也已經牽進了馬廄,帝國上下已經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準備着天子的死亡,與新皇的登基。
陳嬌在清平殿外同長公主、皇后一道等候,不時將目光瞥向一側的長者。
帝王臨終之前,欲行託孤重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這一次,王家兄弟一人未至,皇上卻獨獨召見了這個被貶多年,鬱郁不得志的魏其侯竇嬰,同家人一起,聽他臨終的最後一段囑咐。
竇太后已經在殿內揚聲,讓人進去扶了她出來:老人家雖然已經失明,但這一番對話,依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與聞,天子親自屏退了左右,同母親竊竊私語了小半個時辰。
王皇后和長公主先後進了殿,又都先後抹着眼淚出來了,黃門請太子入殿。
在這一刻,陳嬌感覺到劉徹的顫抖,他一直跪坐當地,穩如泰山,而此時此刻,終於忍不住有了輕輕的冷戰。
她伸出手來,在寬袍大袖的遮掩下尋到了劉徹的手,使勁捏了一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劉徹便跟着她一道深吸了一口氣,他站起身來,進了內殿。
過了很久,黃門又出來說,“請太子妃入殿。”
陳嬌進去的時候,還能聽到天子的聲音,他再三叮囑,“遇事不決,多問問你祖母。劉家人不可靠,但你的母族、祖母一族,你的妻族,是可靠的。”
到底是天子,見事就要比一般人明白得多。
見到陳嬌進來,天子止住了話頭,他的精神居然不錯,還能半靠着屏風和劉徹說話。
陳嬌輕聲叫了一聲舅舅,不必做作,眼淚已經順着臉頰流下來。
天子就慈愛地說,“不必哭了,傻孩子,到舅舅身邊來。”
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握住了陳嬌的手,又拉住了劉徹的手,將兩人的手放到了一起。
“漢室從高祖起,前後四個皇帝,都沒有和元后終老。”他的聲音很清晰也很穩定,“廢薄後,是我生平罕見的憾事,到了臨終前一想,竟不知道該如何向祖母解釋,不知該如何見她……太子,你不要學我,阿嬌人很乖巧,你要好好待她,早日生育嫡子,傳承漢室血脈。”
她舅舅雖然看她一向不錯,但直到今日,陳嬌才感受到他對自己的疼愛。她瞪大眼,眼淚反而顧不得落。
耳邊又響起了輕輕的悲泣,如泣如訴,似一曲幽怨的箏,透着無窮無盡的悲憤與蒼涼。
她聽到劉徹簡短有力的應答聲,“我一定待阿嬌好,阿爹放心,我一定同她生兒育女,白頭于歸。”
天子於是微微一笑,鬆開了手,但劉徹並未放鬆他的緊握,陳嬌感覺到他的體溫。
熾熱。
越明日,天子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