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諫
平陽長公主這一次倒很識趣,不過十多天,連藉口都沒找,就直接把衛家人合族送到了堂邑侯府。
“也算是真心了。”館陶大長公主和女兒說起來,對平陽長公主的怨氣倒是少了幾分。“這女人的家在哪裡,她的心還不就在哪裡?衛女小小年紀,就能得到阿徹的偶然歡心,說不定也是你的一大幫手。該調.教的時候,你也別心軟,賈姬一家自從知道女兒有了身孕,就很把自己當個主人了。”
沒想到要提拔衛子夫的話,居然是母親第一個說出來的。
陳嬌就算是再沉穩,也忍不住解頤一笑,笑靨頓時就和花一樣綻放了開來。心底有個聲音也在笑,笑得又苦澀又自嘲,又是真覺得好笑。
兩重笑意盛放,就算是館陶大長公主,她的生身母親,一時也不禁看住了去。
當時的貴族人家,雖然成親得早,但孩子們嬌生慣養,不比陌間百姓,到了二三十歲已經塵霜滿面。陳嬌的風情,是在這一兩年間才慢慢成熟起來,滿了十八歲後,就更顯得眉目宛然,沉靜中帶了雍容,眉宇間的貴氣並不凌人,卻自有久居人上的威嚴,伴隨一個凝睇,都自然而然可以展現出來。
只是她最迷人的一點,還是那於最幽靜的一隅,驟然間迸發出來的笑意,這一笑好像一條裂縫,使她在轉瞬間就多出了少女該有的嬌憨與天真,雖然還是少了一份大漢皇后該有的霸氣,但這一笑已經足夠迷人,就是她母親都想:“嬌嬌在表面之後,還不知道隱藏了多少心思——真是內秀,難怪阿徹是越來越離不開她。”
正這樣想,劉徹就已經大步進了椒房殿。
他和陳嬌一色一樣,兩夫妻得了閒,都挺不修邊幅,陳嬌連深衣都不好好穿,現在進了盛夏,往往只穿一襲單袍,外罩一重素紗襌衣,赤足披髮、脂粉不施,居然也有一股天然的風流態度,雞蛋一樣光潤的臉頰,無須脂粉,都讓人一見之下,眼神自然而然,流連難去。
劉徹也不遑多讓,他雖然未曾穿得如陳嬌那樣不像話,但也沒有戴冠,衣服袖子還捲到了手肘,赤着腳大步進來,頓時就有一股微微汗味混合了澡豆香傳過來:年輕的女子,美色惑人,而年輕男子亦可以僅憑嗅覺,便令人心思浮動,暗起春心。
見到妻母,劉徹微微一怔,他滿臉的笑爲之一斂,客氣地招呼,“姑姑!”
才一進殿來,眼睛裡就只看得到阿嬌,一臉的笑,就要脫口而出的私房話——是要阿嬌眼神丟過來,才轉頭看到了自己……
大長公主比吃了一杯冰飲還要愜意,她笑眯眯站起來,“正好要走,你們不用送、不用送。”
劉徹居然也真的不送,坐在陳嬌身邊,手圈住她說,“姑姑慢行,日頭毒,留意中暑。”
夏天說來也就是一轉眼的事,賈姬肚子都還沒顯懷,長安城就熱得不行,椒房殿、清涼殿還好,永巷殿裡最近就病了幾個宮人,陳嬌唯恐賈姬中暑滑胎,還特地每天都讓人送了冰過去,並使她無須日日過來問好。所以大長公主一走,劉徹還先問,“剛和母親在說什麼——賈姬肚子還好吧?”
陳嬌都不曾天天見到賈姬,劉徹就更是十天半個月碰不到她的面了。他又年輕心野,放心陳嬌能照顧好這個懷孕的美人,便也懶得過去探望,想起來問上一聲,就很夠意思了。
“還好,就是成天惦記着吃酸。正好下了青梅,她一天能吃兩斤!”陳嬌比劉徹還有興致,言笑晏晏,扳着手指和劉徹說起來,好像在說一隻挑嘴的貓。“肚子漸漸地也大了一點點兒,穿上衣服倒是真看不出來……哎喲,你做什麼!”
劉徹聽着聽着,手就滑到了陳嬌衣下去,就連捱了陳嬌的嬌嗔,都還不屈不撓,手指漸漸往上,去挑逗陳嬌的身體,讓陳嬌的幽靜好像春冰,薄得只剩一層剔透的殼。看着還晶瑩剔透,其實底下早已經暗潮洶涌,箇中微妙,卻只有身側劉徹,能夠細察。
他欣然地、志得意滿地望向陳嬌,好像第一次挨近她,用眼神貪婪地索取陳嬌每一滴反應,她驀然酡紅的雙頰,微微抽緊的身子,口中似乎是邀請,又似乎是拒絕的低語……劉徹把身子壓到陳嬌身上,在她耳邊輕聲說,“這幾天沒有回來,想我沒有?”
雖然依然是椒房獨寵,但陳嬌和劉徹倒是時不時小別數日,現在是行獵的好時機,劉徹又反常地迷戀上了弓弦間的感覺,他往往帶上伴當們,甚至會在山林間露宿幾天,才帶回大頭小頭的戰利品。還是陳嬌和太后提起,太后才命人在上林苑裡整頓了一小片屋宇,給這羣少年貴族們歇腳。
這一次,劉徹甚至去了五天之久,纔回到未央宮來。
陳嬌一時顧不得回答,就算她素來冷靜自持,此時也已經心慌意亂,只能極力併攏了雙腿,略帶無助地嗔怪,“天子——”
拉長的尾音之中,不免帶了絲絲縷縷的嫵媚,與難得一見的央求。
劉徹不禁哈哈大笑,他隨手就扯下了帳子,任由輕薄的紗帳被穿堂風激起,又刷過了陳嬌□的脊背。
雲收雨住,就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才半下午,一回來就着急……”陳嬌面上潮紅還沒退,就在劉徹耳邊半是抱怨,半是撒嬌地抱怨,“天子你呀,荒唐!”
冰霜融爲春水,是任何一個男人所不能拒絕的誘惑,成就感就好像之前每一次,從劉徹心底涌上來,他半閉着眼睛,脣邊不禁就躍起了一絲微笑,懶洋洋地說。“你還不知道我?三天不吃飯都算了,一天沒有我的嬌嬌,我就不行!”
陳嬌轉了轉眼珠子,想到這一次韓嫣、韓說等眉目俊秀之輩,都隨侍在側,便不禁微微一笑。旋即又覺得,按劉徹的急切來說,這幾天他似乎也的確沒有享樂,居然真的忍耐到回了椒房殿內。
自己的癸水就快到了,正是受孕的好時日。劉徹口中不說,也許心底還是有指望的……不宣諸於口,對她是體貼,卻也平添了幾分莫測,在他的善意之前,加了一個也許。
陳嬌卻也沒有挑明瞭細問,同劉徹又說了幾句話,便直起身子,由得菲薄的麻衣堆在腰際,露出了她白瓷一樣嬌弱而勻稱的上半身,她探手拿過玉梳,懶洋洋地梳理着爲汗水沾溼的秀髮,和劉徹提起了館陶大長公主的來意。“……大姐索性就把衛家人送過來了,恐怕還是怕我多想。”
多想的,自然是一見衛女,人就暈迷過去這一件事。劉徹唔了一聲,倒是很滿意,“大姐做事倒是體貼得都了。”
“還不是看你一直沒有好臉色對她,心底發慌?”陳嬌笑着看了劉徹一眼,見劉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胯間似乎又有動靜,便連忙穿上了衣裳,“好色鬼……我腰還酸着呢!”
小夫妻之間柔情蜜意,劉徹早就把衛女給拋到了九霄雲外,也不曾細問陳嬌如何處置了衛家人,便興致勃勃地同陳嬌說起了狩獵中的趣事。“桑弘羊着實不懂得規矩,見到了野豬也要拔箭去射,爲我喝住了,回頭他同我請罪,說是不知道避諱我的舊名——”
陳嬌不禁都要被逗得失笑連聲,“這個桑弘羊,機靈的時候好機靈,傻起來也真是傻得厲害。”
“東方朔當場就做了一首詩笑話他。”劉徹給陳嬌背出來一首長詩,又笑着說,“也不知道桑弘羊是什麼出身,捏着箭就要去射野豬,這首詩嘲笑他,嘲笑得不冤枉。”
東方朔是最近漸漸得寵的郎中,因爲言語滑稽可笑,很得劉徹的喜愛。尤其是這幾個月,劉徹就是在清涼殿裡,漸漸也不見大臣們,改爲召喚這樣滑稽可笑的俳優陪伴。
到了後宮,更是幾乎只在椒房殿內打轉,偶然去永巷殿過一夜。卻也已經有很久沒有向兩宮問好請安了。
陳嬌覺得劉徹就好像一個大大紙鳶,風緊一點的時候,他就漂得很遠,的確令她有時候感到些許寂寞。可沒有風可以借力的時候,他又靠得太緊了一點,近得她很擔心他會就這樣掉落在她懷裡,再也飛不起來。
他可是還有無數的豐功偉業要去完成,怎麼能就這樣將壯志和意氣,消磨在一場又一場的遊樂裡呢?
雖然劉徹似乎終於有了閒情逸致,來和她你儂我儂,建立起一點感情,但陳嬌有時候也不自覺在想,那聲音說得究竟對還是不對,眼前這個半大不小還猶帶青澀的年輕人,真的會是將來揚威萬里,將討厭的匈奴人驅趕到千里之外的九五之尊嗎?
“想不到吧?”那聲音話裡終於也帶了一絲驕傲。“當年的我,又何曾想得到呢?”
是啊,對曾經的她來說,他是親近的丈夫,卻也因爲親近,她難以瞭解他的雄心,更難以尊重他的野心,她沒想到他真能做成,沒想到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小丈夫,最終會成爲雄霸天下,將皇權推到至高無上地位,將相權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偉丈夫……
“阿徹。”陳嬌不禁就說。
她伏在劉徹身前,輕聲細語,聲音只在兩人之間。“你這樣疏遠朝政,不好。”
劉徹身體不禁繃緊——這還是陳嬌第一次直言勸諫。
而陳嬌的下一句話,更讓他虎軀微震。
“外祖母畢竟是個老人了,身子一天比一天更衰弱……我知道你在忍,在等。可你不乘着現在爲將來多打些伏筆,多提拔幾個可心的人才,多做一些要長遠才能見效的佈置,難道什麼事,都要等外祖母去世後,你再來辦?你別把你的雄心和壯志,都忍不見了!”
夫妻三四年來,陳嬌發火的次數屈指可數,就算有,也是極爲剋制,點到即止。像這樣一針見血,語氣強烈,還真是第一次。
點到即止的時候,都尚且刀刀見血,直戳劉徹的心窩子。這一次是長劍出鞘,劉徹的心就如同一截枯木,已經被這力道十足的一劍,捅了個對穿。
你到底寫了多少個我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