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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秋天,大漢的天空也露出了少有的晴色。除了龍城大捷之外,長安城裡也緊鑼密鼓地操辦起了冊立太子的大典,一併收到蔭庇的還有劉壽養在一道的小妹妹劉寧,這兄妹倆在椒房殿長大,身份自然不同,劉寧身爲天子長女,在封地上也佔了便宜,劉徹給她的封地,比陽信公主、館陶公主的封地還要好,直接就封在了齊地的當利,這地方產鹽呢,長大後小公主金山銀海的,錢是怎麼花都花不完的了。

大長公主和陳嬌談起來,也覺得高興——衛家從上到下都是陳家的附庸,衛家有面子,就是陳家有面子,劉寧得寵,就是椒房殿得寵。天下人都懂得這個道理,大長公主自然也不會例外的。

“你現在是再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她就和陳嬌說,眼神先飄向陳嬌的小腹,又飄了開去,卻是不置一詞——大長公主年歲大了,也越來越懂得有些事情是不應該多提的。“除了韓嫣的事,到底還有幾分遺憾之外,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事?”

其實就是韓嫣的傷,對陳家來說也都是恰到好處。韓嫣自己恐怕覺得壯志難酬,很有幾分鬱悶,但也就是因爲他必須回長安養病,據說一輩子都不能再上馬作戰了,他和陳家的婚事,纔得到劉徹的親口許諾,還沒有黃呢,就已經又擺到了日程上來。

“十三妹沒有怎麼樣吧?”陳嬌就問大長公主,“這也是她命不強。”

十三姑娘和十五姑娘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族人女,性情溫柔敦厚,就算心底也不是不遺憾,但木已成舟,再多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在陳嬌跟前也沒有表現出什麼不對,只說“韓郎能平安回來就好了”。

“人倒是沒有什麼大事,看起來就是比從前瘦一點,多了一點風霜之色。”大長公主沉吟着說——她自然是見過韓嫣的。“受了那麼重的傷,三四個月也可以下地走路了。要不是大夫言之鑿鑿,本人也說傷口經常作痛,我看起來就和沒事人一樣……”

陳嬌是內眷不好隨便出門,大長公主就沒這個限制了,她根本都不知道陳韓兩家的親事曾經可能出現變動,韓嫣一回京城,就帶着堂邑侯親自登門看望,顯得又親熱、又愛重這個立下了次功的年輕將領。回來對陳嬌也有自己一套說辭,“本來就受寵,現在又立了功,還能少得了他的前程?不能上陣最好,軍隊裡有衛青在了,我看,你和阿徹說一說,讓韓嫣當個地方官也好,當個中朝官也罷,棄武從文,有軍功在先,誰說他年不是又一個竇嬰?”

第一等的聰明人調整戰略,第二等的聰明人就覺得這是天賜的運氣,“本來還擔心兩將相爭,自家人失了和氣……”就看不到十年後的事了。陳嬌聽着大長公主這樣說話,只是笑,“是啊,真是運氣好。”

倒是她那兩個稍微有些成器的哥哥十分惋惜,陳季須和陳嬌說起來,是恨不得跟着衛青一道去了龍城,橫掃**宇內,立下不世功業,爲陳家光宗耀祖。

“從前是我不懂事。”也不知道衛青用了什麼手段,這兩個連竇太主都拿他們沒辦法的二世祖,現在倒還真有模有樣起來。“現在曉得以前的糊塗了,也知道了妹妹的不容易。想要洗心革面,又不知道從何開始,不如妹妹給我一個職司,我也就跟着認真去做,讓大家看看我的決心吧。”

要是在從前,陳嬌自然是求之不得,現在就只好苦笑。“你還是和東方朔多混一段時間,想一想現在的局面,適合不適合出仕吧。”

東方朔、桑弘羊做了這麼多年侍中,倒也都有了自己的結果。桑弘羊因爲興修黃河的建議,在劉徹心底留下了一點印象,龍城大捷後劉徹緩出手來,想了想,索性派他回洛陽去興修水利。東方朔呢,也因爲這一句話展現出了自己過人的機靈勁兒,現在多少有向實職官轉變的苗頭,可他自己又想走賈誼的路子,雖說自己還沒定心意,但這個人素來是聰明伶俐,他很明白自己上位背後有陳嬌多少人情,和陳家走動的腳步,也要比以往頻密一些了。

“還不是因爲楚服不斷在我身邊說他的好話。”陳嬌和劉徹提起來,自己先笑得花枝亂顫。“母親多少也聽進去了一些,對他也就有幾分另眼相看,要不是楚服畢竟出身低微,東方朔又風流成性,不然,倒是一段良緣。”

但凡是當紅的外戚,肯定是少不得有人依附的,竇氏、田家最風光的時候,都有竇半朝、田半朝的外號。陳家雖然有衛青、韓嫣,桑弘羊、東方朔之輩,但無奈陳午多病,本家無人入仕,陳家始終難成氣候。劉徹倒是不忌諱陳家和他的幾個侍中勾勾搭搭的,只要別上到三公的高度,這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

“這個東方朔的確也不是良配,這五六年來,身邊的女人是一年換一個,楚服就是出宮跟了他,那也長久不了的。”劉徹想到楚服居然也動了春心,不禁也有幾分好笑。“就像是司馬相如,爲人才華是有的,可惜在女色身上都是敗筆。將來後世,恥笑他們的人是少不了的。”

丈八燭臺照不到自己,陳嬌簡直要笑暈過去,她罕見地真被逗樂了,伏在劉徹身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才擡起頭問劉徹,“你以爲你自己好得到哪裡去呀?阿徹,未央宮裡那些美人不說,上林苑裡的事,你以爲我不知道?雖不說荒淫好色,但比起東方朔來,你可沒什麼好誇耀自己的。”

“這哪能一樣!”劉徹振振有詞,“姬妾是姬妾,妻子是妻子,我對你難道還不夠好?”

他一下摁倒了陳嬌,在她耳邊輕聲又戲謔地問,“我還有哪裡對你不好?你說,你說呀!”

陳嬌左思右想,也覺得自己如今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地方了。後宮三千,三千人要在她跟前低頭,君王專寵,太子如己出,養女封邑、義弟官職,姻親嫁娶……再再都是不完美中所能達到的最完美,她也只好淺笑着承認,“是,陛下待我好,我可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

劉徹便滿意地放開了陳嬌,順着她潤滑的黑髮,笑着說,“我待你可要比你想得更好得多了,等明年三月上林苑修好了,我們去那裡住兩個月,誰都不帶,我就帶你和阿壽、阿寧,我們一家四口,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

頓了頓,又想起來說,“對了,太史令說,阿壽這個名字不大好避諱,畢竟實在是太俗。我想也對,就給他改了一個據字,用的人會少得多。私底下還叫阿壽也不要緊,官面上也比較好辦事。”

這等小事,天子自然是不在意的,過了一會兒,見陳嬌始終不曾回話,纔有幾分吃驚,他看了陳嬌一眼,見皇后神色竟有十分茫然,她精緻而美麗的面容上似乎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令人難以劉徹的神情就嚴肅起來了,他直起身子關切地問,“怎麼了?嬌嬌?怎麼忽然——”

陳嬌猛地回過神來,她迷惑地搖了搖頭,“就是一下走了神……”

又有幾分感慨,“唉,一轉眼,這麼多年啦!”

原來是起了歲月之感,劉徹不禁悶悶地笑起來,又端出模範丈夫的架子,撫着陳嬌的秀髮輕聲說,“這麼多年又怎麼樣?剛嫁進來的時候,還是一朵青澀的花骨朵兒,現在盛開啦,等到三五十年以後,你成了老太婆,我也就是老太公了,那才真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以陳嬌的眼睛看出去,劉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倒是有十足的真心真意。儘管這些年來,兩夫妻間也有若即若離的時候……但這一輩子,他待她也的確是情深意重了,一個帝王能爲皇后做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可挑?

可是不知不覺,耳邊又響起了衛子夫臨終前的絮語。

阿徹對我千恩萬寵,衛氏一族繁榮昌盛。我活着獨霸天下,死後也極致哀榮。你贏了我有什麼用,往後二三十年,你隨時有可能輸……

衛子夫不愧是她陳嬌一輩子的對手,就算她早已經去世數年,但依然能對陳嬌的心境造成影響。尤其是此時此刻,當她佔據了劉徹的千恩萬寵時,陳嬌亦不由得想到衛子夫的這句話,而令她極爲驚恐,極爲不適的是,她甚至指望下一個對手儘早出現。

儘管部署多年,令她、令陳家如今已經是進退裕如,立於不敗之地,儘管如今她應該已經心滿意足,盡情享用着自己的勝利。但……

翌年正月,劉據被立爲太子,三月,上林苑竣工,劉徹帶陳嬌往上林苑過去,隨行者就有大病初癒的韓嫣。這還是韓嫣和陳嬌多年之後,再一次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