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事,最屈在不過的,就是冤獄;最苦惱不過的,就是惡婚姻。這兩件事,若是湊到一齊,不必你身歷其境,自己當局,每聽見旁人述說,就能夠毛骨悚然,傷心墜淚,在前清末季,京城安定門裡,菊兒衚衕,有春阿氏謀害親夫一案,各處的傳聞不一。各報紙的新聞,也有記載失實的地方。現經市隱先生把此案的前因後果,調查明確,並囑餘編作小說。餘浣薔讀罷,始知這案中真相,實在可驚!可愕!可哭!可泣!茲特稍加點綴,編爲說部,公諸社會,想閱者亦必駭愕稱奇,傷心墜淚也。
話說東城方中巷,有一著名教育家,姓蘇名市隱,性慷慨,好交遊,生平不樂仕進。惟以詩酒自娛,好作社會上不平之鳴。這一日,天氣清和,要往地安門外訪友。走至東西牌樓西馬市地方,正欲僱車,忽然身背後有人喚道:“市隱先生,往哪裡去?”市隱回頭一看,正是至交的朋友原淡然。二人相見行禮,各道契闊。淡然道:“今日蘇老兄怎的這般閒在,這們熱天,不在家中養靜,要往哪裡去呀?”市隱道:“我是無事窮忙。天氣很長,在家裡悶得很,要到後門外訪文和尚去。不期於半路上遇見閣下,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淡然道:“蘇兄既然沒事訪友,我們相遇其巧,不必去了,請同到普雲樓上,喝一點酒,也可以作個長談。”說罷,拉了市隱,復往東行。
二人一面說話,來到酒樓之上。要了酒菜,提起世道人心,愈趨愈下,納妾的風俗,近年亦極其盛興,早先富貴人家,因爲膝下無子,或是原配早亡,方纔納妾。今則無貧無富,以有妾爲榮。鬧的家庭理法,不能嚴重,這卻如何是好,淡然道:“大哥的議論,果然不差。我在旗下,有一個朋友。此人的姓名職業,姑且不題,現年已六十餘歲。自己老不害臊,納了一位小妾,年方一十六歲。鬧得兒子兒媳婦,全部看不起父親。自從這位如夫人人門以來,時常的挑三撿四,鬧些口舌。我那一位朋友,老來的身子,本來不濟,近自納妾之後,腰也彎了,行動也不爽利了,只仗着紅色補丸、自來血,以及日光鐵九、人蔘牛侞等物,支持調養,不知那一時風兒一吹,就要嗚呼不保了。這位如夫人,年紀既輕。心計又巧,既風流,且妖嬈,您猜怎麼着?我這位旗下朋友,公正了一輩子,如今把綠頭巾一戴,還自認沒有法子,你道這不是笑話兒嗎?”
二人正說得高興,只聽樓梯亂響,走上一人,手提一個包袱,穿一件春羅兩截大褂,足下兩隻雲履,梳帶一條鬆辮,年約三十左右,見了淡然在此,忙的請安問好。淡然亦忙還禮,讓着請坐。又指着蘇市隱引見道:“這是蘇市隱。這是我普二弟。二位都不是外人,就在一處坐罷。”那人一面陪笑,把手巾包袱,放在一旁桌上。市隱一面讓坐,拱手笑問道:“貴旗是哪一旗?”普二道:“敝旗鑲黃滿。”又問市隱道:“大哥府上是?”市隱道:“舍下在方中巷。”淡然要了杯箸,一面讓酒,笑指那桌上道:“二弟那個包袱裡,拿的是什麼衣服?”普二道:“我是好爲人忙,這是給小菊兒衚衕我們親家那裡,賃的孝衣。”淡然詫異道:“喲,小菊兒衚衕,不足你們領催文爺家麼,怎麼又是你親家呢?”普二道:“他的女兒,認我爲義父,我們是乾親家,”淡然冷笑道:“是的是的。光景那位如夫人,是你的親家兒罷。”普雲紅臉道:“大哥休取笑,這是哪兒的話呢?你這兩盅酒,可真是喝不得。沾一點兒酒,就不是你了。”市隱坐在一旁,不知何事,也不好參言陪笑,只好舉杯讓酒,又讓着普二,脫了大衣服,省得出汗。普二道:“這是哪兒來的事?你這舌頭底下,真要壓死人。”淡然冷笑道:“二弟你不要瞞我,聽說那文爺的如夫人,外號叫做蓋九城,不知這話可是真呀是假?”普二道:“這個外號,卻是有的。怎麼你胡疑起來呢?難道你看着兄弟,就那們下三濫嗎?”淡然陪笑道:“二弟彆着急。雖然無據,大概是事出有因。我記得蓋九城姓範,原是個女混混兒。從前在東直門某衚衕裡,開設暗娼,你同着文爺常到她家裡去。既同文爺有交情,同你交情也不淺。從良的事情,我聽着風言風語的,有你一半主張,難道這些事,還能瞞得了我嗎?”
說罷,理着小鬍子,哈哈大笑。鬧得普二臉上一紅一白,笑向市隱道:“瞧我們這位哥哥,可叫我說什麼?平白無故的,弄得我滿身箭眼。這真是杜康主動,四五子指使的。”淡然道:“你也不要口強,天下的事,沒有不透風的籬笆。身子正,不怕影兒斜。現在你的名兒,跳在黃河裡,也洗刷不清了。依着老哥哥勸你,這個嫌疑地方,不可常去。外人的言言語語,任憑怎麼掂量,事情卻小。若是文爺一起疑心,再鬧點兒醋脾氣,恐怕你吃不了揹着走。當着蘇大哥,他也不是外人。好端端的,你認這個乾女,是什麼居心?”普二道:“大哥你又來啦!我們是同旗同祿,一個戮子吃餉,認一門子乾親,豈不更近乎了嗎?”淡然捋須道:“是了是了,二弟如此嘴硬,我也不敢勸了。常言說的好:認乾親,沒好心。恐怕這一句話,要應在二弟身上。”普二紅臉道:“大哥這句話,未免罵人太過了。這一些主知,若要傳到文爺耳朵裡,我們弟兄交情,豈不鬧生疏嗎?”淡然笑道:“說話湊趣,你不要認真。我同文大哥,許久沒見。他三月裡娶兒媳婦,也沒得過去道喜。不知這位新媳婦,是哪兒的孃家?”普二道:“這個新媳婦,可實在不錯,模樣兒也好,活計也好。規矩禮行,尤其大方。只是過門以來,跟春英不甚對勁。雖不大致時常反目,然而裡頭很不和氣。也是我們本旗的姑娘,孃家姓阿,今年才十九歲。論她的舉止,很可趁個福晉格格。到了這兒半破子的人家,就算完啦。太太婆春秋已高,大婆婆又碎嘴子。娶了這些日子,我去了幾次,總看她好皺眉毛。”淡然笑着道:“蘇老兄您聽聽,方纔說了半天,家裡一納小妾,全都要毀。其實文大哥家裡,我並不常去。據這們懸揣着,都是蓋九城鬧的。”
市隱聽了半日,不知他二人所說,究竟是哪裡的事。遂陪笑答道:“老弟所見,實在不差。其實這位文公,與我素不相識。若把蓋九城弄回家去,可實在不穩當。輕者改變家俗,重一重便出事故。我說話忒口真,不知普二哥以爲然不以爲然?”普二道:“這話倒是不錯,不過蓋九城那個人,還不至於如此。論她的聰明伶巧,實出於常人之上。人要是明白,就不至於出毛病了。”淡然待說完,接口笑着道:“普二弟你不用說啦,你這一片話,滿都是不打自招。你與她有何關係,替她這樣辯護?”普二道:“大哥你可不對,咱們這兒說閒話兒,你怎麼挑字眼兒呀?”淡然放下酒盅,嗤嗤的笑個不住,對着市隱道:“聽話要聽因兒,蘇兄剛一說蓋九城不好,他就忙着辯護,這不是無私有弊嗎?”普二冷笑道:“您說有事,我們就算有事。無論怎麼說,我全都承認起來,又免得擡槓,又省得您不信,您道好不好?”說罷,把臉色沉下,提起酒壺來斟酒,讓着市隱道:“咱們哥兒倆,先喝咱們的。我淡然大哥,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咱們初次相會,市隱大哥,可不要過意。常言說得好,人憑素行。要說蓋九城先前在家的時候,我的的確確常去。自從她跟了文爺,咱們是朋友相交。哥哥多麼大,嫂子也多麼大。再說句心腹話罷,若說這娘兒們沒意,也是瞎話。而堂堂一個男子,行爲上不分隴兒,要說外場的話,那還能交朋友嗎?”市隱連口稱是,又陪笑道:“淡然是借酒撒瘋,你不要專聽他的。我們弟兄,雖說是初次見面,我一見您的人性,也不是那樣人。”說罷,哈哈大笑,又讓酒道:“普二哥,也喝着,別跟他吵嘴了。”普二一面喝酒,覺着坐臥不安,喚過走堂的夥計,要了火燒餛飩,手拿着芭蕉扇,嗯嗯啦啦的扇汗。市隱一面漱口,讓着普二擦臉。三人揪住夥計,都掏出錢來要給酒資。普二扯住市隱,起誓發願的不讓給。淡然揪住夥計,給了兩塊洋錢,叫他拿下去再算。普二也不便再讓,遂洗手漱口,忙着穿衣服。因爲淡然說話,有些口重地方,不好在此久坐,遂拱手謝了淡然,笑對市隱道:“二位如其有事,可以多坐一會兒。我這幾件孝衣,他們是現在等穿,我也就不奉陪了。改天有工夫,賞兄弟一個信,咱們再聚會聚會。”說罷,就要下樓。市隱見此光景,不便挽留。少不得應酬幾句,任其走去。
普雲乘着酒氣恍恍悠悠的出了酒樓,拐過馬市,順着街西的牆陰涼,直往菊兒衚衕一路而來。到了文家門首,正欲進門,見裡面走出一個小女孩兒來,見了普二,笑嘻嘻的叫了一聲二叔,蹲身請了具安。正是文光之女二正。普二道:“你阿媽在家哪嗎?”二正遂高聲嚷道:“奶奶,我二叔來啦,”普二笑笑嘻嘻,拉了二正的小手,一同走人。蓋九城範氏,聽見普二來了,忙的掀起竹簾,迎了出來,笑嚷道:“你這嘴上沒毛的人,真有點兒辦事不牢。賃上幾件孝衣,也值得這麼費事。”普二陪笑道:“天兒這們熱,我這兩個腿,也是肉長的。你們坐在家裡,別拿人當舍哥兒。”一面說着,一面搶步而進,斜眼望着範氏,梳着兩把頭,穿一身東洋花布小挎褂,垂着湖色洋繪的繡花汗巾,白襪花鞋,極爲瘦小。臉上不施脂粉。淡掃蛾眉,越顯着花容月貌。加上十分標緻,笑眯眯的道:“這們一來,小大嫂子,更透着外場啦。”再欲說話時,忽聽身背後,嬌聲細氣的稱道:“二叔您受累了。”普二忙的回顧,正是春英媳婦阿氏,梳着兩把頭,穿一件拖地長的藍夏布大褂。論其容貌,雖然豔如桃李;看其舉止,卻是凜若淡霜。見了普二回顧,深深的請了個安。普二忙的還禮,笑着道:“哪兒來的話呢?自己爺兒們,這都是應該的。”阿氏低着頭,垂手侍立。文光的母親瑞氏,文光的夫人託氏,亦從裡屋迎出。普二挨次請安。託氏道:“一點兒眼力兒沒有,你把二叔的包袱,倒是接過來呀。”阿氏低頭答應,接過包袱來,放於椅上,又忙着張羅茶水。普二一面說話兒,手拿着把蕉葉兒扇子,呼呼的亂扇。範氏道:“你把衣裳脫了罷,在這兒怕誰呀?常言說得好,暑熱無君子。普二撇嘴道:“那可不能。人家規規矩矩,一死兒的老八板兒,哪來的野叔公,這麼樣兒撒野呀。”範氏不容分說,搶過來便替解鈕子。託氏道:“二弟何用拘泥,你是他們的老家兒,怕他們作什麼?”範氏接聲道:“他這個老家兒,可有點稱不起。刨去兩頭兒,除了閏月攏到一塊兒,就沒有人啦。除去他輩數大,就剩下媚裡媚氣的那話兒。”說到此處,又縮住道:“別麻煩了,快些兒脫罷。”普二脫了衣服,笑而不語。
託氏打開包袱,因見孝衣很髒,又恐怕長短尺寸不甚合式,遂叫過阿氏來,叫她趁着太陽,全都漿洗出來,好預備明天穿。又向普二道:“這又叫二弟費心,我們家的事,都累懇您啦。”普二道:“不要緊,不要緊,他們那兒沒人,這兩天有工夫,我還給熬夜去呢。”託氏道:“喲,那可不得了,死鬼有什麼好處,那樣兒搗蕩人。那麼一來,我們更擔不起啦。”普二一面陪笑,彌縫着兩隻眼睛,連嚷好熱,範氏呼了一聲道:“你橫豎喝了酒啦!半天晌午,就這們酒氣噴人的。你可怎麼好,你要覺着熱,我們那水缸底下冰着兩個香瓜兒哪,吃完了你躺一會兒酒也就過去啦。”託氏道:“那可別計。夕照怪熱的,還不如活動活動呢。”普二連聲答應,一手拿了扇子,掀起竹簾來嚷道:“喝,好涼快!”說罷,站在窗外,望着院子花草,紅石榴花開似火;玉簪等花含苞未放;只有洋杜鵑花兒,當着毒日之下,開得很是有趣。又見阿氏擁着一個大盆,蹲在牆陰之下,譁擲譁琅的低頭洗衣,那兩腮香汗。好似桃花遇雨,嬌滴滴的紅裡套白,白裡透紅。又兼她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腕,那雙纖纖素手,伸在盆裡真彷彿水蔥兒一般。普二看了多時,阿氏頭也不擡,只顧低頭洗衣。一面撲簌簌的垂淚,好似有千愁萬恨,鬱郁不舒的神色。普二不知何事,忙喚範氏道:“小嫂子你這兒來。”範氏應聲而出,兩人笑嘻嘻的。到了東房。範氏高聲道:“喝,這屋裡正在夕照,都賽過蒸籠了。”普二道:“我問你一句話。”又悄聲道:“這孩子因爲什麼,又這麼眼淚婆娑的?”範氏隔窗一望,看着阿氏站起,一面醒鼻滋,一面擦淚,眼泡兒已經紅腫,好似桃花一般。普二悄聲道:“春英這孩子,沒有那麼大福氣。若換個像兒是我……。”範氏聽至此處,回手拍的一掌,打的普二暖喲一聲,嚇得院中阿氏,不顧的搭衣服,屢向東房注目。範氏悄聲道:“是你又怎麼樣?你也不是好東西,連一點兒良心渣子,全都沒有。”又怒着切齒道:“你不用拉扯我了,喜歡怎麼樣,只要你不虧心,請隨尊便就完啦。”普二悄聲道:“你過於糊塗,我看這孩子的神氣,滿是二兩五挑護軍,假不指着的勁兒,一共有三句好話,管保就得喜歡。只要她開了竊兒,咱們的閒話口舌亦自然就沒啦。”範氏不待說完,一手推開普二,賭氣的咯咯跑出,問着阿氏道:“二妞哪兒去啦,你瞧見沒有?”阿氏遲了半日,嬌聲細氣的道:“我二妹妹剛出去。這麼好半天,我也沒看見了。”又見東房普二,嘻眉笑眼的走出,赤袒胸背,左邊胳肢窩底下夾着芭蕉葉的扇子,兩手拿着甜瓜,站在範氏身後,胡亂往地上摔子兒。又裝作女子聲音道:“喲,大姐您不用張羅,我這兒自取了。”引的範氏並屋內託氏等,全都大笑起來。託氏掀簾道:“二兄弟真會招笑兒。毒華華的太陽,別在院裡站着啦。”
正說着,外面走進一人,年約四十向外,兩撇黑鬍鬚,穿一件又短又肥的兩載羅褂,一手提拉黃布小包袱,一手拿截白翎扇。普二在陽光之下,並未看清。走近一看,卻是文光。普二放下辮子,忙的請安。文光笑嘻嘻的道:“二弟什麼時候來的?不是天兒熱,我還要找你去呢。”阿氏放了衣袖,掀起竹簾。二人一面說話兒,走進上房。範氏與阿氏等張羅茶水。文光道:“咱們扎爺家裡鬧得日月好緊,米跟銀子,都在碓房裡掏啦。他的侄子,也是個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送了回技勇兵,因爲身量太小,驗缺的時候,就沒能拿上。扎爺是挺着急,找了我好幾次,跟我借錢。又叫我給他侄子弄分兒小錢糧兒,他們好對付。你瞧這年月,可怎麼好?你回去跟大哥題一聲,我就不去啦。這都是積極德的事。”普二笑道:“你這當伯什戶的,真會行事。你真能那們慈悲嗎?”文光一面脫衣服,嘻嘻的笑道:“哧,咱們自己哥兒們,你別較真兒。”普二道:“那可不行。乾乾脆脆,你請我聽天戲,咱們大事全完,”文光點頭答應,說請客是一定要請的。普二搖着扇子,嘻嘻微笑。忽的外間屋裡、拍的一聲,接着又譁琅一聲,彷彿什麼器皿,掉在地下砸壞的聲音,文光忙的回頭,只聽託氏嚷道:“乾點什麼事,老不留神。幸虧沒掉在腳上,不然這麼熱天,要燙着是玩藝幾嗎?這麼大人,作什麼沒有馬力脆,幾件子孝衣,就洗了這麼半天兒,虧得天長,要是十月的天,什麼事也不用幹了。”範氏也冷笑道:“這麼大人,連大正二正全都不如。他們幹什麼,還知道仔細呢。你這是怎麼了?”說的阿氏臉上,立刻紅脹起來,彎身撿了碎茶碗,羞羞澀澀的,只去低頭倒茶。二正在一旁笑道:“喲,這們大人,還不懂得留神呢,喲!”說罷,拿小手指頭,在臉上羞她。又叫着阿氏道:“嫂子你瞧這個。”羞的阿氏臉上,立時紫漲,一面挨次送茶,連大氣也不敢出。文光叱二正道:“這兒說你嫂子。礙着你什麼啦?”又喝道:“去給我拿菸袋去。”二正答應一聲,笑嘻嘻的去了。
本來阿氏心裡,正因爲洗衣着急,今又偶一失神,砸壞一個茶碗,若是兩位婆婆因此責怪,尚不要緊,二正是小孩子脾氣,又在父母跟前,撒嬌顯勤兒,亦要奚落兩句。文光看不過去,所以申飭二正,叫他去取菸袋。但是阿氏爲人,雖然溫順靦腆,性情可極剛強。遭了這場羞辱不由的扭過頭去,暗暗墜淚。範氏怒叱道:“說你是好話,腆着臉還哭哪!趁着太陽還不馬力洗去,難道說還等着黑哪?”阿氏連忙答應,用手擦着眼淚,俯首而去。託氏道:“這麼大人,連點兒羞臊也不知道。”普二忙勸道:“得咧,大嫂子別碎髮啦,挺好的姑娘,叫您這個嘴,就得委曲死。俗言說的好:人有生死,物有毀壞。這們點兒事,也值得這們樣兒嗎?”託氏陪笑道:“二兄弟,你可不知道,我這分難處,沒地方說去。十人見了,倒有九個人說。喲,您可有造化,兒子女兒兒媳婦,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哪知道身歷其境,我可就難死了。要說他們罷,是我作婆婆的厲害。這話是跟您說,咱們都不是外人。自從過門之後,她那扭頭我傍樣的地方多着哩。處處般般,沒有我不張心的。當着我婆婆,也不是我誇嘴,我作媳婦時候,沒有這樣造化。我要是說罷,還說我碎嘴子。”普二不待說完,笑攔道:“您別比您那時候,那是雄黃年間,如今是什麼時候?俗語說的好:後浪催前浪,今人換古人,您作媳婦時候,難道那外國洋人,也進城了嗎?”說的瑞氏、託氏連文光道氏也都笑了。託氏道:“二兄弟真會矯情。”普二道:“噯,不是我矯情。說話就得說理。別拿着有井那年的事,來比如今。現在這維新的年頭兒,挑分破護軍,都得打槍。什麼事要比起老年來,那如何是行的事。、瑞氏亦嘆道:“二爺的話實在不錯。作者家兒的,沒有法子,睜半隻眼,合半隻眼,事也就過去啦。年輕的人兒,都有點火性。盡着碎卿咕,他們小心眼兒裡,也是不願意。本來那位親家太太,就是這麼一個女兒,要讓她知道,怪對不過她的。給的時候,就是勉強勉掖給的,娶着好媳婦,作婆婆的也得會調理。婆婆不會調理,怎麼也不行。我那時候,若是這們說你。保管你的臉上,也顯着下不來。是了也就是了。那孩子鮮花似的,像咱們這二半破的人家,終天際腳打腦構子,起早睡晚,做菜幫飯的,就算是很好了,我說的這話,二爺想着是不是?”普二連連稱是。
託氏哼了一聲道:“像您這麼着,更慣得上天了。”文光聽了此話,恐怕老太太有氣,再說出什麼話來,諸多不便,遂用話差過去。又告知範氏、託氏,快些張羅飯。怪熱的天,別淨鬥嘴兒。二正笑嘻嘻的,雙手舉着菸袋,送了過來。普二揪住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嫂子作什麼呢?”二正站在一旁,嘻嘻笑笑的,比作抹眼兒的神氣,又咚咚的跑了。範氏擦了桌面,先令普二、文光二人喝酒,又與阿氏打點瑞氏、大正、二正等吃飯。阿氏兩隻眼睛,腫似挑兒一般。過來過去的,盛飯張羅。普二謙恭和氣,把少奶奶三個字叫得振心。又稱讚文光夫婦,娶了這樣兒媳婦,皆算難得。一面誇讚,滴溜溜兩隻耗子眼,望着阿氏身上,瞧個不住。阿氏正着臉色,佯爲不覺。一時春英進來,望見普二在此,過來請安。周旋了兩三句話,怒氣衝衝的,望着阿氏說道:“我那個白汗衫兒洗得了沒有?”阿氏皺着眉頭,慢慢的答道:“方纔洗孝衣來着。你若是不等着穿,後天再洗罷。明天大舅那裡,奶奶還叫我去呢。”春英不容分說,張口便罵:“渾蛋!你要跟着出門,我就砸折你腿。我不管孝衣不孝衣,非把我的汗褂洗出來不成。”託氏插言道:“這孩子,你老是急性子。明天你大舅的事,她那能不去。是你的舅舅,也是她的舅舅。沒有你這麼張口罵人的。洗個小汗褂,算什麼要緊的事,你若是等着穿,晚上得了工夫,就叫她洗出了。這算什麼大事,也值得這樣麻煩?”阿氏低着腦袋,不敢則聲。託氏道:“你也是不好,什麼事都得人催,連點眼力事兒,全都不長。怨得你們倆人,永遠是吵翻呢。”阿氏連連答應,不敢分爭。把衆人晚飯伺候完畢,蹲在院子裡,又把該洗衣服,俱都拿了出來,一件一件的漿洗。由不得傷心墜淚,自嘆命苦。
普二、文光二人,過足了鴉片煙癮。範氏、託氏等,送了普二出來,囑咐回去問好。文光道:“二弟,你真是瞎摸海。從北新橋直到四牌樓,整整齊齊繞了個四方圈兒。難道這麼熱天,你那兩條腿,不怕旅長途。”阿氏聽說要走,也忙的站起,揹着燈影兒,擦了面上眼淚,也隨後相送。忽然春英站在屋內,大聲的嚷道:“天生的不是料兒,叫他媽的洗衣裳,立刻就六百多件,湊在一塊兒洗,這不是存心攪棒嗎!”託氏急忙攔道:“老爺子,你又是怎麼了?怎麼成天成夜的,不叫我省心哪。”春英道:“我怎麼叫您躁心啦。像她這麼混帳,難道也不許我說說。終日際愁眉不展,彷彿她心裡惦記着野漢子呢,拿着他媽的我不當正經人。”這一片話,氣得院中阿氏渾身亂顫,欲待搶白兩句,又恐怕因爲此事,鬧起風波來,遂蹲在地上,俯首不語。雖有一腔血淚,只是此時此刻,滴不出來。瑞氏、託氏反說了春英一遍,始各無話。文光又嚷道:“二正,你叫你二媽去。”範氏站在門外,聽了院中吵鬧,並未介意。聽得二正來喚,慢慢的走了進來,問着阿氏道:“這又因爲什麼,這樣的抹眼兒呀?按着老媽媽例兒說,平白無故,你要嘆一口氣,那水缸的水,都得下去三分。像你這每日溜蒿子,就得妨家。”阿氏低下頭去,醒了回鼻涕,仍自無語。範氏哼了一聲,氣狠狠的自往上房去了。文光道:“嘿,你猜怎麼着,敢則涼州土,也漲了價兒啦。方纔在針王家人買了二兩來,我掰開聞了聞,味兒倒不錯。範氏吸着菸捲兒,也歪身軀下道:“早知道你去買土,就不叫你去啦。米季上熬得煙,攏總還不到半個月呢。我看缸子裡,還有四兩多些兒。若是多遲幾天,等到錢糧上多買幾兩,豈不好嗎。”說罷,喊叫阿氏過來沏茶。
阿氏的兩眼,此時業已紅腫,慌忙着擰出衣裳,把手上污水,略微擦淨了,誰想到水泡半日,兩手皆已浮腫,纖纖十指,腫得琉璃瓶兒一般。又經粗布一摩,十分難過。隨就着窗前亮處,自己看了一回。忽的上房中又急聲嚷道:“你倒是沏茶來呀!叫了半天,難道你七老八十,耳朵聾了不成?”阿氏連聲答應,急忙跑至廚房,張羅茶水。託氏又嚷道:“趁着涼風兒,你把二姐的彼褥,先給鋪上,漿得了衣裳,也別在院裡晾着。一來有露水,再說大熱的天,擠巧就得燥雨。”阿氏提着水壺,一面沏茶,一面加聲答應,不慌不忙的,先把新茶送過,又把大正、二正的被褥鋪好。正在院子裡收拾衣服,春英也躺在屋裡,喊她搭鋪。阿氏搭了汗褂,忙的跑來,安安穩穩,把春英的枕頭席子一一放好。春英站起來,一把揪住道:“明天大舅那裡,我不准你去。”又伸作兩個手指道:“這一個又不是好主意。”阿氏道:“這事也不能由我,你若不願意,可以告訴奶奶,叫我去,我便去。不叫我去,我也不能去。作了你家人,還能由我自主嗎?”說罷淚隨聲下,奪了手腕,用手擦抹眼淚,哽哽咽咽的哭個不住。
託氏又嚷道:“洗完了衣裳,你把箱子打開,明天穿什麼,預先都拿出來,省得明兒早晨,又盡着麻煩。”阿氏啞着聲音,連連答應。打**英睡下,慢慢的開了箱鎖,把託氏、二正明天所穿的衣服,一一拿出。又到瑞氏、範氏屋內,把牀被鋪好。範氏道:“你這臉上怎麼這樣喪氣?沒黑間帶白日,你總是抹眼兒,這不是誠心嗎?”阿氏含淚道:“這倒不是眼淚,今兒晌午,許是熱着一點兒。”範氏道:“你是半瘋兒嗎?什麼熱天,通天施地的,老穿長衣裳,豈有個不熱之理。”阿氏答應一聲是,撲籟籟掉下淚來。範氏道:“你這孩子,永遠不找人疼。難得你普二叔,還極力誇你,說你可‘冷呢!”說罷,又哼了兩聲。阿氏含着眼淚,不敢復語。轉身走了出來,又到託氏屋裡,裝了兩袋潮菸。託氏亦問道:“你這兩隻手,是怎麼腫的?”阿氏忙笑道:“不要緊的,明兒就好了。”託氏道:“這都沒有的事,洗上兩件子衣裳,也會腫手?當初我那時候,一天洗兩繩子衣裳,半夜的工夫,要做三雙襪子。還要衲兩雙鞋幫兒,也沒像這麼樣兒過。”阿氏含着眼淚,俯首而出。託氏又嚷道:“明兒早晨想着早些起來,別等着人催。別又因爲一個腦袋,又麻煩到晌午。”阿氏連聲答應,回到自己房中,一面卸裝,一面思前想後,暗暗的墜淚。直瞪瞪兩隻杏眼,看着春英躺在牀上,呼聲如吼。一手拿着扇子,忽的翻身醒來,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