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和她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她開始逃避。有時候他遠遠地看着她扶着秦瓏在御花園裡面散步, 看着她與秦瓏談笑風生,等他走過去的時候,她雖然還笑着, 但言語間已經冷淡下去了。說不了幾句, 她就要藉故離開。好多次晚上他從秘道去長寧宮, 看到她獨自一人靠在窗戶邊上睜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不敢上前去, 只好又回去乾寧宮,一晚上都難以入睡。
北齊頻頻入侵,朝中大小事故不斷, 他忙得不可開交。顏東賦在西南連摺子也不上,擺明了是不想插手其中。他想, 這樣也好, 可再又想想, 這樣一來誰能上陣?顏東賦是老將,幾十年在軍中打滾, 威望高得很。那些新提拔的將士們太多時候都驕傲得很,誰也沒有他那樣穩重老成。他不想用,可又不得不用。
這時他想起來那年封的蘇煥,於是下旨讓他當了主帥。蘇煥雖然還年輕,但戰事上表現出來的沉穩和運籌讓人刮目相看。李晟文一邊讚歎, 一邊卻注意到了蘇煥身邊那名爲方顏的副將。問起來, 蘇煥卻道:“這是皇后殿下安排入伍的, 一看就知道從前也是軍人, 文武全才, 就是不知道爲什麼之前沒有待在軍中。”
一聽這話,李晟文明瞭了, 這是什麼方顏,分明就是顏昉。可他又什麼都不能說。下旨召見這方顏,卻連個結果都沒有,反倒是蘇煥來了摺子,委委屈屈地說這方顏要走,請求他不要召見方顏。這樣的情形簡直讓李晟文哭笑不得,也就只好作罷。
於是他去長寧宮去與顏昀說,顏昀只道:“我三哥如今在哪裡我哪裡會清楚?陛下說那方顏就是我三哥,也未免武斷了些。”
李晟文倒是一愣,道:“阿昀,我並沒有想讓顏昉再回京城的意思,不過只是問問而已。”
顏昀並不鬆口,道:“我也不知我三哥如今在哪裡,讓陛下失望了。”說着話,看着他,她的表情都沒有太多的變化,冷冷的,好像什麼都不在意。
有些話到了李晟文嘴邊,終究是嚥了下去,他笑了笑,道:“朕不過是問問,你若不知道也就算了。”說着他轉了身,向趙京道:“這就回乾寧宮吧!”他沒有再看顏昀,徑直就出了長寧宮。
而顏昀也沒有去看他,只是專注在手邊的一盤殘局上,黑子纏繞着白子,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殺出個所以然來。
可不知什麼時候,李晟文又回到長寧宮來,屏退了衆人,他坐在她的對面拈起了白子,落在了棋盤的一角。顏昀並不看他,沉默許久之後也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幾步棋之後,棋盤上局勢大變,竟成了白子纏繞黑子。
顏昀放下棋子,擡眼看向李晟文,只見他也正看着她。“陛下不是回乾寧宮了麼?”顏昀微微笑着。
李晟文道:“是回去了,可又來了。”
“以後還會來嗎?”顏昀若有若無地笑着。
“你會希望我來嗎?”李晟文微微笑着。
顏昀不語,重新看着那棋盤,過了好半晌才落下子去,然後道:“現在就很好,不是嗎?”
李晟文捉住她的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來,只道:“那,朕就隨了你的意思吧!”說完他把手中的棋子放回到棋盒中,又看了她許久才起了身,闊步出了長寧宮。
等他都走了很久了,顏昀擡起頭來看向外面,漆黑一片,總也看不清。
又是冬天了,萬物蕭瑟,御苑中的花花草草都已經凋零。顏昀養在偏殿的那盆茶花倒是又開始長出花苞,等待來年二月春暖的時候開放。耐心地侍弄着那盆茶花,顏昀比從前多了很多耐心,也沉默了許多。
宮裡面如今宋泓兒最受寵了,李晟文簡直要把她寵到天上去,任何事情都由着她。宮裡面許多人都不滿,找着機會都到顏昀這裡來說她的壞話。顏昀也不表態,只是平靜地聽她們說完,然後看着她們離開。
秦瓏也奇怪,私下無人的時候問起來,顏昀只是笑笑,道:“這沒什麼不好。她們不過是覺得不平,換任何一個人受寵她們都會不平。”
秦瓏道:“但是,殿下也任由宋美人這樣嗎?”
顏昀若有所思看着茶花那油綠的葉子,道:“至少,我不用再看他,也不用再面對他。我覺得現在,我過得很好。如果一輩子這樣過下去,也很好。”說到這裡,她竟笑起來,又道:“只不過想一想從今以後就是籠中鳥,再也無法在天空中翱翔,其實還是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惆悵。”
聽着這話,秦瓏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顏昀看着外面灰濛濛的天,目光變得很空。她只是看着,這皇城中的天,好像也比西涼狹窄。她已經慢慢地習慣了這狹窄的一片天,習慣每日只是坐在空蕩蕩的宮殿裡面,穿着華貴的衣服接受別人的朝拜。很多事情,她已經學會了認命。都說命運這東西應該爭取,人定勝天。可有時她在想,人定勝天好像是上天在和人開玩笑,在人以爲自己已經贏了的時候就把真相撕開攤在人面前,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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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開春,西涼傳來的並不是捷報。北齊軍隊逼到了西涼城下,好像許多年前的一幕又在上演,有人想跑,有人要守。李晟文急得焦頭爛額,蘇煥畢竟是年輕,就算身邊有個顏昉也無能爲力。最後還是想要讓顏東賦領兵。
顏東賦也爲難。這些年這些事情他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女兒在皇宮裡面所受的那些事情他也明白。他心中的想法複雜得很,一邊是想幫,一邊是不想幫。他有時會想,若自己在西南揭竿,那皇帝家還有什麼活路?可他終究還是想着自己的女兒,於是最後還是上了京城。
到了京城,領了命,顏東賦說:“陛下讓臣見見皇后殿下吧!”
李晟文愣了一愣,問道:“你還沒見她麼?”
顏東賦道:“沒有陛下的允許,臣不敢貿然去見皇后殿下。”
不軟不硬的話,倒是讓李晟文覺得硌得慌,於是他道:“這沒什麼不允許的,阿昀現在應是在長寧宮,顏大人直接去就可以了。趙京去通傳。”
到長寧宮的時候顏昀正在侍弄那盆茶花,這正是茶花盛放的時候,這盆雙色的茶花也開得格外豔麗。回身看向顏東賦,顏昀並沒有太多吃驚,微笑着免去了他的行禮:“阿爹來了。”
“沒想到這盆花開得這樣好。”顏東賦道。
顏昀還是一笑,道:“是阿,當初我也沒有想到這盆花會開得這樣好。”
“阿爹又要去前線了。”顏東賦看着她。
顏昀抿了抿嘴脣,示意秦瓏帶着衆人退下,然後道:“他的意思嗎?”
顏東賦道:“保家衛國,是軍人的職責。”
“阿爹萬事小心。”顏昀笑着看他,“三哥正好也在西涼,這次父子上陣,定是能打得那北齊落花流水。”
顏東賦看着她,過了許久纔開口:“阿昀,你在宮裡面過得還好嗎?”
聽着這話,顏昀倒是一愣,勉強笑道:“這有什麼不好?阿爹您多心了。”
“但願是阿爹多心了吧!”顏東賦並不追問。
顏昀沉默了許久,擡眼看向顏東賦,道:“阿爹,回來的時候給我帶點小玩意吧!”
“行啊,你想要什麼?”顏東賦笑着問。
顏昀道:“什麼都好,阿爹覺得什麼好,就給我帶回來吧!”
“那到時候可別嫌棄。”顏東賦笑道。
“怎麼會嫌棄,那些小玩意都是好的,比什麼都好。”顏昀輕嘆了一聲,上前去緩緩地抱住了顏東賦,把頭埋在他懷中,聲音悶悶的好像要哭出來,“阿爹,要是我能和你一塊兒走,那多好。”
顏東賦只覺得一陣心酸,自己疼了十幾年的女兒如今這種模樣,叫他覺得心裡面悶得慌。他輕拍她的肩膀,試圖安慰:“阿昀,你也不要想太多。”
“我覺得我已經不愛他了。可我又覺得我還愛着他。”顏昀自嘲地笑着,“我親自把他推到別的女人的懷抱中,可真的看到他摟着別的女人的時候,我還是會嫉妒。阿爹,我覺得我快要瘋了。如果這個時候我能離開就好了。能離開就好了。”
顏東賦輕嘆了一聲,也不知該怎麼說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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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北齊有備而來,顏東賦去了西涼,面臨的也是一場惡戰。西涼戰事如火如荼,而京城中,皇宮裡面,也依然在重複着從前發生過的事情,各種各樣的陰謀陽謀,勾心鬥角,好像總也不會消停。
顏昀的沉默,李晟文的縱容,宋泓兒一時間在宮裡面如日中天,就連曹昭容見了她都不得不低頭。所有人都只看着李晟文把她捧在手心裡,事事都由着她。
“他第一次這樣寵一個女人。”顏昀緩緩走在御花園中,她身後就是宋泓兒。
“他不過是把我當作是你。”宋泓兒坦然看着她。
顏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在宮裡面結怨太多了。”
“反正宋家也沒人,我也生不出孩子。”宋泓兒滿不在乎。
顏昀看她,不解。
宋泓兒還是漫不經心地笑,道:“沒籍的時候被灌了一種什麼湯藥,怕奴婢和主子私通懷了孩子。所以,以後是很男有孩子的。”
“請太醫爲你看看。”顏昀道。
宋泓兒挑眉:“你不介意?”
顏昀只是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拖着你父親的衣角,哪裡都不肯去。”頓了頓她看向她,繼續道:“可我總還記得你看到我以後願意鬆開你父親的衣角和我一起出去玩。”
“殿下想回憶往事嗎?”宋泓兒玩世不恭地笑。
顏昀正色看她:“現在我和你還能在一起……攜手嗎?”
宋泓兒垂眸一笑,道:“殿下多慮了,既然當年我都肯鬆開我父親的衣角,現在爲什麼不願意握住你伸出的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