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時候, 曹昭容又生了一個男孩。一時間風光無限,曹家也藉機東山再起。顏昀只是看着,什麼都不說, 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懷疑的種子已經在心中發芽。他之前說的那許多, 還有有關原諒的話, 她都覺得好像笑話一般。此時此刻, 她分外想念阿翹。
長寧宮中安靜得很, 宋泓兒陪着顏昀坐在茶几邊上下棋。黑白子纏繞,沒人知道這局棋最後是如何模樣。
“曹氏這次好風光。”宋泓兒笑着說。
顏昀只看着棋盤,微微笑着:“皇子嘛, 總是大過一切的。”
“殿下懷疑過嗎?”宋泓兒擡眼看她。
顏昀連看也不看她一眼,語氣平靜:“懷疑什麼?”
“小公主的死與曹昭容的聯繫。”宋泓兒似笑非笑。
顏昀沉默了好半晌, 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我寧願相信虎毒不食子。”
“您的忍讓什麼也換不來, 倒不如——魚死網破, 拼那一場。”宋泓兒眼中閃爍着奇異的光芒,“顏家遲早都會被連根端掉, 與其坐以待斃……”
“該你了。”顏昀不鹹不淡地打斷了她的話,表情都沒有太多的變化。
宋泓兒挑眉,看向棋盤,思索片刻之後落下了棋子:“我並不恨顏家,也不恨顏昉。宋家倒了, 是我阿爹太不小心。但心中卻是不甘的。心中不甘的感覺, 殿下會比我更清楚。所以……”
“所以, 這些話我當作什麼都沒聽到。”顏昀擡眼看她, 語氣溫和。
“阿昀, 你不能這樣裝糊塗。”宋泓兒懇切道。
顏昀若有所思看向窗外,初夏的風徐徐吹進來, 還有一星半點的涼意。“我還沒死心呢!”她自嘲地笑了笑,“等我死心了,看我怎麼來收拾!”
“你這輩子都不會死心。”宋泓兒敏銳地抓住了她話中的破綻,“只消他說幾句好聽的話,再陪你一段日子,你就會相信他了。你或者還相信你和他之間有愛情?阿昀,你何至於天真到這種地步!”
“天真……未必不好……”顏昀無力地笑着,“不要提這些事情,我現在心裡面亂得很。”
“所以你打算對曹氏一直這樣容讓下去?”宋泓兒並沒有打算就此罷休。
顏昀看向她,還是微微笑着:“不容讓,意味着我與他之間必定會撕破了臉皮,鬧得不可收拾。也意味着從前被粉飾過的太平,都會被戳破,什麼都無法留下。甚至連半分美好也沒有。”
“你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夢裡面。”宋泓兒平靜地看着她,“或者說,你不可能一直自欺欺人。想一想戰死沙場的顏將軍。再想一想你那連週歲都未滿的阿翹。阿昀,他不過就是把你捏在手心當作砝碼而已。還有什麼愛情在?怕是連半點感情都沒有了吧!曹氏如此安然,連被扳倒的人都能再爬起來,如此風光,阿昀,這一切你都看得下去?”
顏昀沉默了,忽而自失地笑起來,道:“我早就知道我與他之間什麼都不剩了。但我不能承認,也不可以承認。就算是粉飾出來的太平我也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像你所說,我不可能死心的。真的不可能。當初是那樣地付出過,如今想起來,總還會覺得有那麼一些希望。或者,我果真是太天真。”
宋泓兒道:“阿昀,你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若沒有顏將軍這事情,你老早就與他翻了臉。你是在找慰藉。可他不會一輩子都這樣對你好。”
“不必再多說了,這些事情我心中自有打算。”顏昀垂眸看向棋盤,落下棋子,於是棋盤上局勢大變。
晚上李晟文還是到長寧宮來,顏昀也照例沒有留他下來。或許是從別人那裡聽說過了下午她與宋泓兒的對話,他說話的時候似乎都帶着幾分試探。“曹氏的事情,阿昀,你怎麼想?”李晟文問道。
顏昀波瀾不驚地輕笑,道:“並沒有什麼想法。”
李晟文又問:“那……顏昉?”
“顏昉怎麼了?”顏昀反問,擡眸看他,眼中卻沒有太多笑意。
李晟文抿了抿嘴脣,道:“只是想着顏昉如今在西南,不知會不會過得不適應。”
顏昀輕不可聞地嗤笑了一聲,道:“三哥與我一樣,從小在軍營中長大,沒什麼是不可以適應的。陛下儘管放心好了。”
“阿昀。”李晟文正色看她,“你又在想什麼?”
“什麼都沒有想。”顏昀並不看他。
“有些事情不要聽那些流言,儘可以來問我。”李晟文誠懇地說。
顏昀於是看向他,眼中閃過些譏諷的意味:“別的我不問,只問阿翹的事情。快三年了,你沒有給我一個正面的答覆。曹氏與阿翹的死有什麼關係?你又爲什麼如此包庇曹氏?我太好奇了,好奇到都不想問你爲什麼了。每個人都可以給我不同的答案,如今,陛下您想告訴我怎樣的真相?”
李晟文沉默了,他看向外面,過了很久纔開口:“阿翹的事情,是朕對不起你。”他看向她,甚至還笑着,“我也後悔過,但當時的情況……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虎毒不食子。”顏昀平靜地看着他,“我可不可以說,你連禽獸都不如。”
“阿昀!”李晟文緩緩跪倒在她面前,抱住她的雙腿,深深地把頭埋在她的腹部,“對不起阿昀,對不起……”
“你希望我怎麼做?”顏昀問道。
李晟文擡頭看她,艱難地開口:“阿,阿昀……”
“你儘管說,若不是有所求,你這輩子都不會與我說實話。”顏昀看着他,臉上帶着譏諷的笑。
“顏家。”李晟文只說這兩個字,依舊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勢,擡頭看她。
“我阿爹都已經死了。”顏昀也看着他,語氣平靜。
“我不希望對顏家採取像對宋家那樣的方式。”李晟文緩緩地起身。
顏昀突然伸出手去揪住了他的衣襟,近乎殘忍地笑:“那你準備採取什麼方式?換種方式來問,你又有什麼別的方式可以採用?李晟文,你如此憎惡顏家,又何苦對我如此卑躬屈膝?是不是一定要看着我妥協了容讓了你才甘心?是不是一定要把我把顏家看作威脅看作絆腳石你才覺得舒心?只有我還活着,顏家纔不會反。若有一天我死了,顏家反了,李晟文,你就眼看着局面變得無法收拾,誰也不會幫你半分!你就算坐在皇位上三年了,你父皇的手段你都沒有學到半分!你看看那些朝臣們有幾個是真心服你?又有幾個沒有心懷鬼胎?你什麼都沒有,什麼也沒有得到。在你看來天下人都負你,天下人都會與你爲敵!”
李晟文沉默着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襟,輕嘆了一聲,沒有說話。
顏昀緩緩地鬆開手,後退幾步重新坐回到軟塌上,擡眼看他:“別的事情我都可以容讓,也可以不追究。你就算把曹家加封到天上去我都沒有任何怨言。但顏家,除非你把我也一起殺死了,你別想動顏家半分。”
“阿昀,你不要這樣!”李晟文懇切道。
顏昀笑了一笑,道:“顏家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自己想一想如今顏家還剩下什麼。歸隱西南,連兵權都沒有半分了。還能做什麼?你不要說威望,威望這玩意不是誰給的,那是顏家祖祖輩輩爲了你們李家出生入死才掙來的。說得刻薄些,李家人誰都可以不用感謝,唯獨要感謝我們顏家。若沒有我們顏家,你們李家早就沒了。北齊的鐵騎早就踏破了西涼,大好河山早就拱手送給了別人。現在我們不求你感恩,但求平靜。你就吝嗇到如此地步,連平靜也不給?”
李晟文沉默着,側過頭去看外面,月明星稀,一派寧靜景色。“阿昀,我希望你能爲我想一想。也爲了你們顏家想一想。”他慢慢地說,“我不逼你什麼,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想明白,然後,再給我一個答案。”
“不會有答案,你死心吧!”顏昀嗤笑一聲,看也不看他一眼。
“我是愛你的。”李晟文緩緩地說,“所以連帶顏家,我也是愛護的。所以我遲遲不動手,所以我讓顏家去西南。這一切也都是爲了顏家好。”
顏昀道:“愛嗎?你不愛我,你愛的是你的皇位。爲了你的皇位,你連我和你的女兒都容不得。一個女兒能做什麼?你甚至害怕到有一天顏家讓一個小姑娘奪了你的位置麼?李晟文,你什麼也不要再說,你不要讓我厭惡你,趁着我現在還對你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愛,你不要再來,留給我一點點美好的回憶。讓我自欺欺人一番,我和你之間還有過一些美好。”
李晟文靜默片刻,自失地笑起來,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徑直走出了長寧宮。
她不去看他的背影,只是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燈出了神。秦瓏拿着一壺涼茶走上前來,默默地爲她添了茶水。
顏昀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水,然後擡頭看向秦瓏,慘淡地笑着:“我覺得,累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