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進宮的時候,天色陰晦,有絲涼爽的風。
到了上午,天氣越來越悶熱。
從坤寧宮出來,天漸漸黯下來,黑雲壓邊。
似乎有暴雨。
坐在馬車上,朱仲鈞問方纔跟她一起進來的內侍是皇帝身邊的什麼人。
“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顧瑾之道。
“哦,魏忠賢那種的?”朱仲鈞道。
他也只知道魏忠賢。
“還早吧。”顧瑾之道,“皇帝挺有作爲的,估計還輪不到宦官當權……向樑只怕成不了魏忠賢那種大太監。”
“是嗎?”朱仲鈞冷聲道。
聽到顧瑾之替皇帝說話,朱仲鈞覺得特別的刺耳、刺心。她明知道那個皇帝對她不懷好意,還這麼客觀評價他!
要是誰對顧瑾之不好,朱仲鈞都想弄死他的啊!
顧瑾之眨了眨眼睛,看了眼朱仲鈞。
跟前世一樣,朱仲鈞在外人面前八面玲瓏;和顧瑾之單獨相處的時候,一句話不如意就翻臉。
翻臉跟翻書似的,說變就變。大部分時候,顧瑾之根本不知道哪裡踩到了他的痛腳。
見他又這樣,顧瑾之就偏了頭,沒再理他。
好半天,聽到了朱仲鈞冷哼一聲。
到了藥鋪的時候,果然變了天。
黑雲壓下來,天色微明如昏。
沿街的攤位,正在手忙腳亂收拾東西。
藥鋪的夥計也將門口熬涼茶的爐子和茶壺拿了進去。
眼瞧着就是暴雨了。
朱仲鈞下了馬車,轉身扶了顧瑾之進來。
藥鋪裡的人不多。看着要變天。看病的人取了藥就走,不再多耽誤,新的病患也不好冒雨出門。
梢間裡,一個身材佝僂的老人家由兒子陪同着,坐在老爺子對面,讓老爺子號脈。
老爺子號了半天,開了服開胃健脾的方子。
“老人家,您先去抓藥,我跟令郎說句話。”老爺子道,神色挺和氣。
那兒子就先將父親扶出去。再進來問老爺子:“神醫。我爹的病怎樣了?”
“不必忌口了。老人想吃什麼,就給他吃什麼吧。”老爺子道,“好好孝順他,也沒多少日子了。”
那漢子表情微扭。臉色浮現了痛色。
他聲音哀痛問老爺子:“神醫。您還有其他法子嗎?倘或難。我把家裡三畝田地賣了買藥……”
老爺子看着他,半晌才搖搖頭。
那漢子臉色陰暗了下去。
他其實也沒奢望大夫說他父親的病有得救,大概早有了心理準備。此刻多問一句。也是添了個希冀。
希冀落空,他有點難受,卻也沒鬧,恭恭敬敬給老爺子行了一禮,這纔出去了。
顧瑾之等人走了,放下了軟簾,叫了聲祖父。
老爺子擡頭看到是她,就問:“不是讓你從宮裡回來,就直接回家歇一日的嗎?怎麼還跑了來?可是娘娘的胎有了事?”
“沒,娘娘的胎很好。是我,有點事想和您說。”顧瑾之坐到了老爺子對面的椅子上,聲音微低,“祖父,我今日在宮裡,遇着了向公公……”
老爺子眼底有點光芒微閃。
“哦,乾清宮的向樑公公?”老爺子口吻不起波瀾,道,“他如今做到了司禮監太監了吧?”
“是。”顧瑾之道,“很是奇怪,他專門從乾清宮繞到景和宮去碰我,卻又什麼也沒說,只問了問咱們家善藥堂。我不太明白……”
“當面撒謊,你心裡明白着呢!”老爺子笑了起來,語氣裡並無責怪,反而有點寵溺,“你沒有猜錯,樑家和向樑有關係……”
顧瑾之看着老爺子,微微咬了下脣,有點欲言又止。
“…….當年向氏父母雙亡,七八歲從家鄉逃荒出來,挨村討飯,是樑瑞的父親救了他。那時候樑父只是個鄉里的赤腳大夫。到了向氏十二歲那年,年景不好,餓死了滿村的人。樑父得了兩個紅薯,給樑瑞和向氏吃,他自己吃糠皮。”
老爺子道,“後來糠皮也沒得吃,樑父自己吃觀音土,把糠皮留給向氏和樑瑞吃,沒過幾日就死了。當時沒錢下葬,正好宮裡選內侍。
樑瑞和向氏爭着要去,後來是向氏把樑瑞綁在椅子上,他就自己進宮去了。他換了幾個錢,叫樑瑞葬了樑父,好好度日,娶個媳婦生娃,要保存樑父的香火,餓死也不能進宮做內侍。不得不說,向氏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進了宮,他就改名就向樑,逢人都要說一說自己當年的事……”
顧瑾之心裡慼慼然。
受恩不忘圖報,向樑有良心的。
“現在樑瑞的長子,不是過繼給了向氏麼?”老爺子道。
樑瑞的長子,叫向然,非樑向然……
“祖父,向公公如今是皇上和太后跟前的紅人,只怕大伯也要受他掣肘。”顧瑾之道,“咱們何不順勢賣個人情給他,改一改藥鋪的規矩呢?聽聞那梁氏藥鋪,也是日行一善,跟街坊四鄰都親善……”
顧瑾之並不敢在心裡否認梁氏借勢逼走其他藥鋪的可能,也不敢否認當初是梁氏散步顧氏善藥堂坑人的謠言……
“咱們做善藥堂,‘善’字當頭,‘藥’在善之後。一開始沒人相信咱們,如今一個半月了,咱們的醫術人品,人人稱讚,哪怕收費,旁人也不會多言什麼。”顧瑾之道,“何苦借下大仇呢?”
那個向公公很不簡單。
梁氏藥鋪在這條街,賣廉價藥,非常的低調。
其實依着向公公的關係,梁氏藥鋪弄到宮廷供奉也不難。要一間更好的店面,更是易如反掌。
可梁氏沒有。
至少表面上,他們非常低調。
高端浮誇的人不可怕,低調內斂的人,才應該警惕。
聽完顧瑾之的話,老爺子卻笑了笑,衝她搖搖頭:“不必改,我心裡有數的。”
顧瑾之心裡一頓。
這回,她也不明白老爺子了。
老爺子是個固執的人。可這樣再固執下去,顧家就要得罪人的。老爺子雖然固執。卻不會給兒孫添累贅的。
他這樣反常行事。叫顧瑾之摸不着頭腦。
可想到老爺子平常那麼信任她,不管她做什麼都不多問一句,顧瑾之心裡有些慚愧。
她活得年紀,加起來也有老爺子這麼多了。
可心境。遠不及老爺子。
“是。”顧瑾之道。“那我出去幫忙了……”
老爺子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去吧。”對顧瑾之沒有再繼續勸下去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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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叫常順去打聽顧氏藥鋪和向公公有什麼關聯。小半日的功夫就弄清楚了。
“……向樑的那位兄弟啊?”太后道,“哀家也聽人說了幾次,說當年樑家的人餓死了。剩下口飯給向樑吃,救了向樑的命。向樑進宮,也是爲了弄錢葬樑家的人。這份恩情,大過於天啊……”
這個故事不管用什麼形式表達出來,總有溫暖人心的力量。
從這個故事裡,不僅僅看到捨己爲人、知恩圖報,也看到了正面和陽光、忠誠、感恩。
太后喜歡這個故事,皇帝也喜歡。
所以人家願意保留這個故事,以鼓勵後人懂得奉獻,懂得付出……
“梁氏藥鋪的東家樑瑞,就是當年向公公的那位兄弟。”常順道,“向公公在先皇和陛下面前得寵十幾年,從來沒替兄弟討半分人情。他那兄弟,自己爭氣,開個小藥鋪,不僅僅價錢便宜,還經常散藥,在西門大街有口皆碑的!”
梁氏的名聲,就是向公公的名聲。
正是因爲這樣,皇帝和太后都知道向公公清廉公正,做事又得力,就更加信任他。
“如今像他這樣的,難得了……”太后讚道。
“可不是?”常順道,“可顧家善藥堂一開,立馬就擠兌得梁氏沒了生意。太后您想,顧國公是什麼醫術,顧小姐又是什麼醫術,哪一個不能稱爲神醫國手?樑家的藥便宜,利潤不高,請的坐堂先生不及顧氏的後腳跟。顧氏又全免費,藥好,大夫好……梁氏已經兩個月沒開張了。”
太后聽了,好半晌沒接話。
顧氏行善,願意散財解百姓之苦,這是大善!
非纏綿病榻的人,不知道大夫的恩情。
太后上次病了十八個月,她深深能體會一個好大夫的用處,那種恩情用什麼東西都感激不了。
顧國公不僅僅免費醫術,還免費藥材,對於那些被病魔纏身的窮苦人,無疑就是活菩薩!
這種解救,身子正常的人是難以理解的,太后卻深有體會。
她若是去反對顧氏的行爲,老天爺只怕也看不過眼吧?
可顧氏如此行事,又逼得盤踞十年的梁氏要關門歇業。
向樑在宮裡多年,對先帝和現在的皇帝皆忠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太后嘆了口氣,“顧氏乃是大善,自然不能責令他們的,還應該賞賜鼓勵。樑家麼……”
太后又是一陣沉默。
和顧氏的大善相比,損失個梁氏實在無足輕重。
偏偏有向樑擱在裡頭。
要是這樣放任下來,豈不是寒了向樑的心?幾十年忠心爲主,落得這樣的下場,恩人被逼得走投無路,誰不心痛?
太后又沉默了片刻,慢慢想着心思。
“常順,你來……”長達一盞茶功夫的沉思,太后突然喊常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吩咐着什麼。
常順點點頭,道了是,轉身出了坤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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