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歡喜冤家 23 滿目河山空念遠
譚嗣同忙雙手相攙,兄弟二人互視良久,互相讓上煙雨樓,楊煥豪轉吩咐手下將卸船的貨物押運回府,自己隨了譚嗣同上樓小敘。
珞琪心裡生出惆悵,丈夫見了她只是敷衍的淺笑,不曾有一句噓寒問暖的體貼話。反是見了譚三哥這義兄比她這個媳婦都親。這可是應了那句古話,“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衫”了。
新添了酒菜,楊煥豪同譚嗣同把酒暢談,一敘別。
譚嗣同講了這幾年他走南闖北,遊歷河山的所見所聞,講到在河灘荒漠中迷路,九死一生;講到大河兩岸災不斷,民不聊生;國力積貧難返,而百姓和朝廷卻不自知。
楊煥豪則擔憂如今朝鮮的局勢,本人的虎視眈眈。二人便飲邊聊,都不無感慨。
立在風雨樓前,涼風吹散酒意,滿目青山籠翠,長河奔流。
兄弟二人倚欄抒懷,評點國事,珞琪和煥睿在一旁也無從插嘴,只是細心聆聽。
“此去上海,一路上都是爲太后老佛爺祝壽強行收捐,龍城也有許多攤派,不知令尊的湖邊任上,是不是也度艱難?”
譚嗣同聽了此話一笑道:“非但龍城、湖北兩地,這一路走來民怨沸騰。如今朝廷出面放官,明價標出從知府到道臺各品味的價錢,但凡有錢不須科舉就可得官,賣官鬻爵者甚多,如此下去,盡是這些無點墨者爲民父母,時局堪憂。”
“這又算什麼?如今北洋水師購置鐵甲艦的銀子都被挪去買了磚頭木頭爲太后老佛爺賀壽。聽說那早已定製的鐵甲艦因付不起銀子買回,已經被本國買去。本一個小國,天皇節衣縮食從腰包裡掏錢置辦鐵甲艦,北洋水師的鐵甲艦,六年未添置新艦了。”
意外的插話,衆人回看,就見一眉清目秀的少年搖了扇子緩緩走來,靠在不遠出的欄杆上悵望遠處河山感嘆。這話似是說與他們聽,又像是自嗟自嘆。
譚楊二人對視一眼,都驚訝在酒樓上能遇到如此有見識的少年,忙請來入席,拱手問:“兄臺貴姓,幸會幸會!”
那少年一天青色的綢衫,雲色十三太保馬甲,合了扇子拱手道:“小弟姓夏,單名一個天字,表字……不平。”
楊煥豪和譚嗣同等紛紛自報家門,珞琪忙向後閃閃,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說。
那少年瀟灑地坐下,打量了譚嗣同問:“兄臺就是那位少年時對聯驚四座的瀏陽譚壯飛先生?‘惟將俠氣流天地,別有狂名自古今’。”
一句話令譚嗣同大驚,不想在異地竟然有人知道他,還能背出他幼年時偶成的對子。
那少年自矜的一笑,又挑眼望了楊煥豪一笑道:“兄臺是威震朝鮮鎮撫軍的楊雲縱統制?前番朝廷欽差鹿榮大人來龍城,也是楊兄主持的閱兵?”
見衆人不無驚愕,那少年公子解釋道:“家兄在北洋水師,在下路經雲城回鄉省親,不想在此地幸會二位兄臺。”
楊煥豪立刻吩咐小二添酒加菜,同這位新結識的小兄弟痛飲。
珞琪看頭西落,天色漸晚,丈夫煥豪回到龍城都沒向父親大人去請安就耽擱在這裡飲酒,怕回去少不了一頓叱責。忙遞了眼色提醒他,但丈夫卻視而不見。只聽那夏不平高談闊論着朝廷爲太后慶六十大壽的鋪陳浪費,朝廷要撥三千萬兩的銀子爲太后做壽,太后不知足,反要一萬萬兩白銀去建一座養老的銀子頤和園。爲此朝廷百官議論紛紛,大小官員四處去斂錢,只能搜刮民脂民膏。
“龍城府的犯官尚三喜大人,就是直言進諫太后老佛爺,停止修園子,還款北洋水師購置鐵甲艦,而觸怒慈顏,滿門獲罪。”當少年談到這句話,眼中朦淚。
譚嗣同也接道:“此事我也聽說一二,尚大人是個好官,可惜生不逢時。犯顏進諫,反是死也揹負不潔罵名。”
“這都是百官膽小怕事,權臣小人當道。如此下去,國將不國!”少年說得義憤填膺,楊煥豪忽然擡手製止,四下環顧,左右無人,才小心坐下囑咐:“此地不宜談國事。再者,我等受命朝廷,忠君之事,力薦不行,也無良策。”
“大哥,若是人人抱着這種袖手旁觀的想法在,且不說外患難御,民憤積怨,遲早要出事!”煥睿插話道,卻被大哥一個凌厲的目光視退下。
“力薦不行,也無良策,所以楊兄就帶兵去抄了尚大人的家?眼見了尚府一門老弱發配臺灣爲奴,妻女賣入院,幼子紛紛去受了……”
“煥豪不去抄家,自有他人去抄。朝廷抄家,暗中名目頗多,如若他人去抄尚家,怕欺凌侮辱更勝,不如煥豪前去!”楊煥豪有些慍怒,珞琪卻好奇地問:“這位兄臺,莫不是同尚家沾親帶故?”
那少年拱手一揖道:“大路不平衆人踩,憂國憂民匹夫有責。”
珞琪被這兩句話排揎,忙陪笑說:“只是這些天朝廷在圍捕尚家逃逸的一子一女,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話音才落,一陣匆亂的腳步聲,一隊兵勇圍了上來叫嚷着查逃犯。
珞琪背過去,楊煥豪也低頭喝酒,衆人皆不做聲。
爲首的一個兵總四下看看,嬉笑地湊到面容雋秀的美少年煥睿面前上下打量問道:“你!哪裡的?”
說罷伸手去捏捏煥睿細潤的面頰,又在上胡亂摸了兩把。
煥睿大怒,伸手抽了那兵總一記耳光,罵道:“瞎了你的狗眼!”
楊煥豪這才勃然起,又忍了氣坐下。
忠兒從門口衝進來罵:“瞎了你王八眼,沒見爺爺是哪裡的?這龍城都姓楊,老鼠親了貓兒的臉,都不知道自己頭怎麼掉下來!”
那兵總見勢不妙,這才連連告罪離去。
欄杆邊立的夏不平轉過,抖了扇子搖了幾下道:“楊兄,可知令尊楊督撫大人,把龍城防洪修堤的錢,已經盡數用去爲老佛爺置辦壽禮。如今還盤剝百姓,巧立名目來收捐。”
楊煥豪仰頭灌了一杯酒,慘笑道:“我輩只能盡人臣子份內事,旁者只能聽天命!”
“可是事在人爲!”那少年據理力爭道。
珞琪心裡氣惱,丈夫爲了收捐之事頂撞公公,已經遭了責罰,旁人隨便指點評說,輕巧話來得反是容易。
上前一步剛要開口,卻被丈夫攔在後。
少年坦然道:“二位兄臺,小弟有不之請,想煩兄臺引見,面見楊大人和譚大人,痛陳利弊,面釋募捐疑局,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楊煥豪劍眉微挑,目若朗星,淡笑搖頭道:“夏賢弟,你也忒看輕楊煥豪。此事若是能勸諫,楊某早就勸動家父。賢弟勿要勞心了。”
譚嗣同食指扣了桌子嘆息道:“國力維艱,外強虎視眈眈。黑雲壓城,神州危矣。”
話音未落,珞琪已經忍不住插話道:“天色將黑,兩位兄長若不速速回府,怕二位在令尊大人面前,皮危矣。”
五弟煥睿聞聽,噗哧地笑出聲來。
弟兄們起拱手惜別,那夏不平也不在糾纏,先行告辭離開。
即將離開時,對珞琪深深一揖,一雙含怒帶嗔的桃花眼溜溜往珞琪上巡個遍,那神色中帶了幾分得意的傲氣。
珞琪先是覺得此人忒的無禮,又不好發作,垂頭避開她的目光,無意間停留在那少年腰間晃動的荷包上,頓時驚愕得目瞪口呆。就見那夏不平的腰間,掛着她那天扔在車廂裡的荷包,自己親手繡的荷包,當然自己最知曉。仔細看,眼前的夏不平耳垂上竟然有孔,珞琪指了夏不平問:“你……你是……”
“小弟同這位公子似曾相識。”夏不平用扇子敲了頭做冥思苦想狀:“似乎在海棠巷……凝香院……啊,或是小弟走眼認錯人,公子如此家世之人,如何會去那種醃臢地方?”
說罷一抖摺扇,大搖大擺下樓而去。
譚嗣同指了夏不平的影笑道:“自古豪俠出少年,果然是個有膽識的。”
珞琪卻是嚇得花容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