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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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曾大夫從往事裡清醒過來的時候,月已西移。往事只如噩夢,這些年來他一直以爲不堪回首,而今又想起,卻竟無自以爲是的痛苦,原來時間真的能磨滅一切,什麼都能過去。

按住了心口,有一點點的疼,可是與十年前比起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晉雙城……晉雙城……不曾料到十年後會突來好夢一場,只是從來好夢易醒,他早就知道,所以他將晉雙城所有的承諾照單全收,卻從不曾當真,可是仍是不免黯然神傷。晉雙城的承諾發自真心,只是這真心……他已承受不起。

當年他逃出上和南館,並沒有受到晉雙絕的追捕,在晉雙絕眼裡,他已不足爲慮,根本就不擔心他會說出對晉雙城和連雲山莊聲名不利的話,除非他願意暴露成爲男妓的事。晉雙絕雖然沒有殺他,可用的手段比殺人更狠毒,他讓他從此無法在人前擡頭,更無顏再見晉雙城,也絕了他與晉雙城重修舊好的可能,依晉雙城的性格,怎可能坦然面對曾經身爲男妓的曾沂華。

然而當晉雙城提出與他同拜月老之後,他的心裡卻生出一點點的希望,也許現在的晉雙城與十年前不一樣,他既然能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是否也能接受那段並非出自自願的過往。

可是晉雙城不顧而去的反應,終究打破了曾大夫心裡的那一點點希望,就那麼走了,只憑一個醉漢的指認,竟連一句「爲什麼」也不問。

「哈哈……哈……」曾大夫忽地笑出了聲,笑不可抑地彎了腰。金玉池畔早已空無一人,四下寂靜,曾大夫的笑聲來得突兀,竟透着幾分的淒寒。

不可笑嗎?他和晉雙城都是天真的蠢蛋,一個天真地以爲十年光陰,什麼也不會變,只要說幾句認錯的話,便能回到從前;一個天真地以爲十年光陰,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只要是喜歡上了,便能包容一切。

聰明人只有一個,晉雙絕,十年前瞞着晉雙城將他賣進了上和南館,毀他一生;十年後,又找來一個醉漢,便將他和晉雙城之間努力維持的假象一語揭穿,說什麼這一、二日內到,分明是早就來了,不動聲色的安排了一場戲,現在怕是正在哪裡等着晉雙城,再演一場兄弟情深的戲。

「想不到你還能笑出來。」

「這世上可笑之人、可笑之事太多,我又爲何不能笑?」笑聲止了,曾大夫轉過頭來,見一人立於三步外,赫然竟是祁長風,卻並未有半點意外的神色,面上仍有笑意,「是你……」

祁長風凝視他半晌,學他模樣在金玉池邊的草地上坐下,從身後托出兩壇小米酒來,道:「當*請祁某樹下飲茶,今日祁某便還你一罈美酒。」

「好東西,正是所需之物。」曾大夫接過一罈酒,拍開封口,濃濃的酒香薰人慾醉,他也不管自己酒量淺,仰頭便灌下幾口,任酒性將頭腦衝昏,才道:「祁大爺真是好興致,半夜三更出來竟仍帶着酒。」

祁長風聽他改了稱呼,不禁擰眉道:「你我兄弟,怎又見外了?祁某可是帶着酒,專來尋你一醉。」

曾大夫又喝一口酒,方纔斜着眼瞥來,眼裡全是昏昏然的自諷。

「祁大爺一身脂粉味,想必也是自那花柳地裡看了一場戲出來,來尋我這做戲之人是爲一醉,還是另有所圖?」

頭腦雖昏,心下卻明,只是藉着這酒意,他也不顧旁人的眼光了。

祁長風哂然一笑,也拍開酒封,狂飲一大口,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明日種種譬如明日生,江湖男兒不拘小節,英雄豪傑誰無一時窘境,結朋交友只論性情,看對了眼便是兄弟,若真計較開來,豈不是一個朋友都沒了。來來來,今夜,你我兄弟不妨一醉。」他並不明言已見着令曾大夫難堪的那幕場景,卻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你曾大夫曾經如何,與他何干。他只賞你這個人可交,那便夠了。

「這般說來,今日便是不醉也不成了。祁兄,請!」曾大夫搖晃着手中的酒罈子,對着祁長風舉起,清冷的月下,隱約可見他臉上被酒氣薰起的紅暈,眉眼雖細,卻似收取了月光一般光瑩流轉,襯着一身紅衣,分外奪目。

「曾兄弟,請。」

祁長風抓起酒罈,遙遙回敬,然後一仰頭,將滿壇的酒一氣喝盡,未及放下酒罈,便聽得耳邊傳來「撲通」一聲水響,擡眼望去,卻是曾大夫將喝盡的酒罈子扔進了金玉池中,水花四濺,原本平靜的水面急遽晃盪起來,倒映在水面上的一輪圓月,眨眼間支離破碎。

曾大夫又笑起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那笑聲也因動作過於吃力而變得繼繼續續,指着破碎的月亮,他道:「天上月,摘不得,水中月,碰不得,那它爲何要存在?它爲什麼不躲起來,偏偏要出來引人迷醉……我偏就要抓住它,看你能奈我何……哈哈……能奈我何……」說着,整個人便向着那水面的月亮撲倒,祁長風吃了一驚,一躍而起眼捷手快地拉住曾大夫,正要開口,驀地手裡一沉,卻是曾大夫整個人都醉癱在他手裡。

祁長風低下頭來,卻見酒氣撲鼻的面上,一滴淚無聲滑落,一愕後他忽而也笑了,自言自語道:「這般的打擊之下,仍能笑出來,我還當你已是百鍊金鋼,寵辱不驚,這一醉可不就現出原形來了。可惜,可惜,晉雙絕已着人在城中四下散播謠言,過了今日,你再想做人便難了……到那時,卻不知你可還能挺得過去?」—擊掌,祁勝與兩名護衛便出現在身後。

「把他送回去,然後暗地裡守着。明日他若決定到祁府來,你們一路護送,可莫讓人傷了他。」

兩名護衛接過人,領命而去,獨留祁勝,略有不解地問道:「爺,您爲何不把人送給晉爺賣個人情,反還要保他?」

「我肯賣這個人情予晉雙絕,他還未必肯收。」祁長風負手一笑,「再者,一個赤聖手,可比晉雙絕的一個人情來得有用得多。」

「晉爺爲何會不收?」

祁長風眼裡閃過一抹不屑:「以赤聖手的本事再怎麼不濟,也不至於淪落到要去當一個下賤的男妓,也就晉雙城纔會瞧不出來,虧他還與赤聖手的關係不同一般,竟還不如我瞭解。看眼下的情形,分明就是晉雙絕搞的鬼,既要保住連雲山莊的面子,又得裝出一切與他無關的樣子,祁勝,你也不想想,晉雙絕這人向來假仁假義,做下那事連晉雙城都瞞着,我若把人送去給他,不是去戳他的臉皮嗎?」

「爺的話有理……」祁勝跟在祁成風身後,思索一番又道,「爺,我觀赤聖手,不是輕易低頭之人,若他明日執意不來向您求助,又當如何?」

「明日聽了謠言的人,會一涌而上將他生生打死吧。」祁長風腳步一頓,語氣裡不無惋惜。

祁勝—驚,忙道:「赤聖手昔年行走江湖,活人無數,江湖上諸多高手,都欠他情分,尤其是鳳棲園的寒江公子,近幾年來與他來往頗密,若能借赤聖手的關係,求得寒江公子之助,憑寒江公子在江南的威懾力,本幫一統江南指日可待,爺……我們可不能讓赤聖手出了差錯,爲何不索性將他帶回府中?」

「我要的是能助我大業的赤聖手,而不是一個尋常大夫。哼,赤聖手,不是輕易低頭之人,也不是愚鈍之人,他若要來求我庇護,自當擺正身份,心甘情願恢復身份,否則,我便是強留他在府中,又有何用。」

不能爲之所用,便任由其毀,祁長風的心態於江湖人來說,儘管顯得無情,卻也是正常。其實看在曾大夫曾救他一命的份上,他也不是真就袖手旁觀,而是篤定曾大夫不會放棄這個求生的機會。

花柳地的那一幕他從頭看到尾,眼見晉雙城離去後,曾大夫受人圍觀恥笑,跌撞着走出,他暗中跟蹤,觀察良久,本以爲曾大夫會有尋死之意,卻未想曾大夫僅僅只是坐在金玉池邊怔怔出神,而後又大笑出聲,月色下,紅衣隨風揚動,竟如燃起的火焰,他又想起那句「赤衣烈如火」,不禁從隱身處走出。赤聖手絕不會自選死路,因爲那火……仍未到燃盡的時候。

晉雙絕所使的手段固然毒辣,可惜他不瞭解赤聖手。謠言雖可畏,卻不能磨滅生存的信念,反倒幫了祁長風一個大忙,在這種情勢下,他是唯一能幫到赤聖手的人,到明日,安陽城內再無曾大夫,肅劍幫裡,卻有赤聖手。

想到這裡,祁長風面上漸漸浮現一抹得色。肅劍幫得赤聖手之助,江湖人脈必定大增,江南之爭勝算多出三成,若能借由赤聖手,再與寒江公子結交,便可擺脫對連雲山莊的依賴,加之赤聖手本身亦是趣人,與之相處常能忘憂,這一舉三得之事,實在生平得意之最,只可笑那晉雙城,有眼無珠,得寶而不惜寶,生生送予了他。

祁長風終忍不住心中暢意長笑聲起,驚起鵲鳥,發出悽鳴,盤旋着久久不落。

晉雙城沒有走遠,他闖入了一家酒館,喝酒,一直喝到酒館打佯,卻仍是不走,酒館夥計看他一身錦衣,也不敢趕人,只得將燈都滅了,獨留一盞,坐在櫃檯後看那張被昏暗的燈火照出的臉,白裡透着紅,心裡想着這位爺着實俊俏,便是一般的姑娘家也比不得其一、二分,只不知爲什麼跑來喝這悶酒,連喝了幾個時辰,除了叫酒也沒見吭一聲。

其實,晉雙城心裡什麼都沒想,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地喝着酒,那酒如水一般灌入腹中。曾大夫的親口承認帶給他的震驚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便正如十年前曾沂華突然出口的告白一般,他措手不及,性格的缺陷使他本能地選擇逃避。

十年前,他所設想的人生是享盛名,行俠事,與一、二好友肆意江湖,尋如花美眷共渡一生,是曾沂華攪亂了他的美好設想,關在房中五天五夜,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人生設想出現了偏差,直到這時他纔想到應找曾沂華談一談,他不想失去沂華這位兄弟,只想打消沂華的不倫之念,卻永遠也不會忘記,當他從房裡出來想找曾沂華卻發現人已不見時那驟然升起的又驚又怒的心情。

「大哥,你怎麼讓沂華走了……你爲什麼不攔住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在攪亂了他的人生設想之後一走了之,他衝去找晉雙絕,一腔怒火發在了大哥的身上。然而這時,他仍未發現這份從未有過的驚怒究竟出自怎樣的心情。

「曾兄弟堅持要走,我又怎能強留。」晉雙絕拍拍他的肩,對晉雙城的衝動表示出爲人兄長的寬容,「怎麼,吵架了?」

「……沒有。」晉雙城終究不是衝動性格,很快便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與無禮,訕訕而去。

四年來,曾沂華與他形影不離,習慣了陪伴,習慣了照顧,竟從沒想過有一天曾沂華舍離他而去,突如其來的空虛讓晉雙城日夜難安,性子也日漸暴燥,終於忍不住遣人四處去尋,幾個月竟無半點下落,空虛的感覺變成再不能相見的恐懼,晉雙城這才明瞭自己的心意,爲什麼他如此依賴曾沂華,爲什麼他見不得曾沂華對他人的好,爲什麼不管到哪裡他都要帶着曾沂華,他以爲那只是友情,是兄弟情誼,卻從未想過對於自己的親大哥晉雙絕,他也不曾這般親近過。

或許晉雙城在曾沂華的這件事上處理並不妥當,但他一旦確認了自已的心意,卻是再不回頭的人,然而,兩個男人相親相愛畢竟不爲世俗接受。晉雙城雖年輕,卻也要思慮周全,一年之後,他終於拿定了主意,向自己的大哥晉雙絕坦承了一切,做出面對種種非議的準備。

晉雙絕當時的臉色極爲陰沉,擡起手欲打他一個耳光,卻終究沒能打下來。

「你若還認我這個大哥,就把這不倫之念打消……」緊繃的臉龐透出凌厲的氣息,任誰都看得出晉雙絕正處於極度憤怒中。然而晉雙城只是望了他一眼,轉身便走。從此之後,晉雙城到處去尋曾沂華的下落,一連三年沒回連雲山莊,終於逼得晉雙絕不得不讓步。

「……罷了,你喜歡誰都由着你,大哥也可命人幫着你找回曾兄弟,只是須記着一點,你是連雲山莊晉二爺,即便找回了曾兄弟,你也得收斂着,不能丟了連雲山莊的面子。」

就這樣,晉雙城讓自己的大哥騙回了連雲山莊,一心以爲憑連雲山莊的人力。定能儘快找回沂華,然而數年來一直沒有半點消息,晉雙城終是有些懷疑了,也許大哥根本就沒想過要找回沂華,只是拿言語騙他,於是這一回,利用連雲山莊與肅劍幫結盟,祁長風因傷而向連雲山莊尋援助,他藉機自動請纓再次來到江南。

江南山明水秀,風輕柳綠,他與沂華,便相識於江南的清明湖畔。在清明湖畔,他刻意逗留了十餘天一無所獲,只得帶着失望來到安陽。

然而,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在安陽,他竟意外見到了沂華。

那一天,他去平南幫的地頭暗察情況,回來後正趕上拜祭城隍的日子,安陽城裡人羣涌動,他不願進入擁擠的人羣,便隨處找了一座茶樓歇腳,聽着樓下呼喝叫賣的聲音,心裡不由一動,放眼遠眺,十四年前的那個春日的情形又一次浮現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羣裡,他一眼瞥見了那道不疾不徐緩緩而行的身影。

晉雙城的呼吸窒住了,一動也不敢動,只能死死地望着那人,看他漸漸走近,面目越發的清楚,仍是細細的眉眼,平凡的五官於人羣中並不醒目,卻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着他走入茶樓,聽着他用那熟悉的聲音對着茶樓夥計說「買一斤茶」,然後又看着他不疾不徐地拎着茶包於人羣中漸漸消失。

不能動,也不敢動,十年前他令沂華傷心離去,他不知道如果此刻他出現在沂華面前,沂華會有什麼反應,是對他視若無睹,還是怒目而視,十年啊,誰能保證這十年裡沂華對他仍有當年的情義,他無法想象如果面對的是沂華已毫無半絲感情的眼,他是否會因心碎而發狂。

他用了三天的時間,將沂華的情況打聽清楚。這才知道原來安陽城纔是沂華的祖籍,他與沂華形影不離四年整,對沂華的瞭解竟如此之少,不禁心愧。十四年前沂華隨父母前往外祖家探親,一去不回,九年前回到安陽,不知爲何一病不起,沂華的父母爲他醫病耗盡心力與財力,沒等沂華病好便雙雙病逝,隨後,沂華收養了一個名叫英兒的孩子,病也日漸轉好,再後來他便成了安陽城裡的一名尋常大夫。博得了名醫的美稱,當然他那怪脾性也受不少人詬病。

把一切瞭解清楚之後,晉雙城心中又升起一抹暗喜,沂華一直沒有成家立室,他仍有機會,只是始終不能肯定沂華對他還有多少情誼,於是定下了一條苦肉計,他將曾大夫就是昔日聞名江湖的赤聖手的事告知肅劍幫的幫主夫人祁柳氏,借祁柳氏之名將沂華請到祁府,醫好祁長風的病,他便能從肅劍幫的事務中脫身出來,之後發現沂華有離城之意,他擔心沂華有所察覺,故意放出風去引來平南幫的偷襲,攔阻了沂華的去路。然後劃傷自己,倒在沂華停腳的地方。

他賭,賭沂華不忍心,賭沂華對他仍有情誼。

他賭贏了。

以受傷爲名,他賴在了回春醫館,然而沂華起初的迴避仍叫他寢食難安,一天之中竟難見上一面,忍耐了幾日後,終是按奈不住,主動去見沂華,可是當他坦承心意後得到的竟是沂華視若無睹的反應。他的心彷彿被一根針刺進去一般,傷口不大卻痛到極點,原來,被人拒絕是如此的難受,即使他早有心理準備,仍是痛得無法承受,那麼當年面對他的口出惡言,沂華又是多麼痛苦。懊悔過後,是更堅定的決心,錯過一回是因爲他當年太過年少,分不清感情的不同,又恪於禮教,牴觸一切不倫,而如今他已不是無知少年,明瞭什麼纔是他想要的,這一回,無論如何他也要挽回沂華的心。

他努力的接近沂華,一點一點地發掘着沂華與十年前的不同,那雙細長的眼睛裡,再不見當初不顧一切的光彩,宛如枯井,只在英兒調皮的時候有微瀾波動。昔日的少年高志,舉手轉眸間洋溢着振翼高飛的豪情,在這十年裡盡化爲了內斂與平凡,如今的沂華,只是安陽城的曾大夫,不再是與他攜手江湖的赤聖手,那如烈火般的丰采早已不再。

那段日子裡,他失落了,卻不敢將心情顯露於外,他所喜歡的人是當年的赤聖手,是那個一身紅衣志高心遠的少年,可是現在的沂華,再不是記憶中的少年,沒有了並肩齊飛的默契,彼此之間也不再親密無間。他迷茫了,不知道自己想要尋回的究竟是當年的沂華,還是現在的沂華,直到沂華準備將他趕走的那一天,他激動了,崩裂了傷口,從沂華乍然瞪起的眼裡,他看到了與十年前一模一樣的關心。

那一刻他頓時了悟,他想要挽回的,不是當年的赤聖手,也不是現在的曾大夫,他要的是那個—直關心他照顧他的人,赤聖手也好,曾大夫也好,再怎麼變,那份滲入了骨髓的關心,從不曾變過,在不經意的時候,一點一滴蠶蝕了他的心,令他十年來苦苦追尋,令他下定決心再不放手。於是他故意使傷口裂得更開,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只想要得到沂華更多的關心。

可是就在傷口崩裂的那一天,他聽到了沂華當年突然離去的原因——割袍斷義。怎麼可能,他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他抓緊了沂華,口中着緊地解釋,心中卻起了懷疑,沂華不會騙他,那麼割袍斷義的事是真相而會做這事,也有可能做出這事的人……只有一個。

他向沂華說出了心裡的話,不惜示弱,他以爲這樣可以挽回沂華的心,可是在沂華的眼裡,他看不到欣喜,看不到感情,沂華的眼神始終是淡然的,對他的表白無動於衷,儘管沂華沒有拒絕他的擁抱,可是他仍是察覺到被沂華強抑下的顫抖,心裡的不安擴大了,一定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會是什麼事?可是他提不起勇氣去問,彷彿真相是一個飄在手心裡的五彩氣泡,略一碰就會碎掉。

他試圖增加與沂華相處的時間,可是整天裡精神不佳,總躺在*昏昏欲睡,直到後來他才知道是沂華在他喝的藥里加大了安神的份量,使他一喝藥便想睡。沂華是在儘量避免與他相處啊,這個認知令他心痛,可是又無可奈何,沂華親手端來的藥,他不能不喝。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沂華若即若離的態度讓他有力無處使,他試圖用時間來拉近跟沂華的距離,可是當那天下午醒來,看到在樹下喝茶的那兩人,沂華笑了,這些日子來他頭一回見沂華笑得那般開心,整個人都閃着光,可是卻不是對着他笑,而是對祁長風笑。那一刻,有什麼東西在心裡打翻了,酸得他幾乎要流出眼淚來。

這時,祁長風看到了他,一眼望來,眼裡有驚愕,隨後卻是一抹算計,他捕捉到了祁長風眼裡的算計,心裡一凜,壓住心中的難過,沉下了臉,遞迴一個警告的眼神,不許來招惹沂華。祁長風無視他的警告,大笑着起身告辭,沂華這纔回過頭來,他趕緊裝出搖搖欲墜的樣子,然後,沂華對着他笑了。

他怔住,以爲自己看花了眼,沂華對他笑了……不是別人,是他……

狂喜中,他看着沂華送祁長風出門,然後,又回來,問了他一句「呆子,你是在吃醋麼」。平淡的語氣裡,隱隱約約透着親密。

沂華突然的改變,令他欣喜若狂,可是這份欣喜並沒能維持太久,英兒的突然離去讓他心生不安,沂華心裡在想什麼,他一點也猜不出來,患得患失中,他走進了沂華的房間,他吻了沂華,彷彿只有藉着身體的親密才能抹去心中的不安,可是事實卻加深了他心中的不安與懷疑,沂華的掩飾並不完美,他順着沂華的意思出了房間卻沒有立刻走,隔着門,他清楚地聽到了沂華嘔吐的聲音。

爲什麼?沂華,這是爲什麼……如果他的吻如此難受,又何必勉強自己接受。他握緊了拳,終於忍住沒有衝進屋去。就算是假象,他也要維持下去,他不能……無論怎樣他都不能再一次失去沂華。他可以做一個睜眼瞎子,他甚至可以讓自己躺在沂華的身下,只要能留住沂華……他不在乎,他可以做任何事……

可是沂華卻終是沒有要他,心在那之後就沉到了底。

沂華的心思,他再也*不透。

之後,他整日整夜的守着沂華,白天,他變着法兒討沂華的歡心,夜裡,當沂華睡着了,他便緊緊抱着沂華的身體,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感受不到沂華暗藏的牴觸,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要有信心,沂華是他的,始終是他的,沒有人能從他手裡搶走沂華,只要給他時間。

當他得知安陽城裡拜月老的習俗之後,心中便升起了那個有些瘋狂的念頭,他要在神靈和所有人的面前,宣告他對沂華的情誼,他知道沂華不會拒絕,這些日子以來沂華從沒拒絕他任何事情,男子相親,違逆倫常,他懂,可他已經不在乎了,他承認他這麼做幾乎稱得上卑鄙二字,安陽城是沂華的家,這樣一來沂華將再也不能在這個地方立足,斷絕了後路的沂華,只能跟他在一起。

是的,他卑鄙,他不擇手段,這一切都是爲了留住沂華,他雖愧卻無悔。

然而,晴天霹靂卻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候降臨,沂華曾經是男妓,這個事實令他一下子懵了,十年裡他潔身自愛,爲沂華禁慾十年,他以爲沂華一直不曾娶親,定是也同他一樣,每每想及於此心裡便偷着樂,如今卻發覺身邊人竟有如此不堪的過往,便如十年前一般,他腦袋裡轉不過彎來,本性使然選擇了逃避。

四、五壺酒灌下去,昏昏亂的腦子卻越喝越清醒,回想相遇後的種種蛛絲馬跡,他突然明白了什麼,內心深處有種不安在迅速擴散,這時才猛地察覺自己犯下了大錯,他竟什麼也沒說就把沂華一個人扔在那地方,扔下一錠銀子,他轉身衝出了酒館。

酒館外,晉雙絕攔住了他的去路。看到兄長的出現,晉雙城緩下了去勢,迷惑地喊了一聲「大哥」,似乎奇怪晉雙絕爲何出現在這半夜裡,又正好撞見了他。

「你怎的一身酒味。」晉雙絕面上露着一抹笑容,拉起晉雙城的手道,「跟我到客棧去,好好洗一洗,看你一身髒的,若教別人看了,可沒人會當你是連雲山莊的二爺……」

晉雙城被他拉着走了兩步,聽了這話卻忽地一激靈,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擱在心裡的疑團爆是找到了缺口,在一瞬間全都涌了出來,他猛地將晉雙絕的手甩開,退了幾步,沉着聲道:「大哥……你怎知我在這裡?」

「城弟,你怎麼了?」晉雙絕轉過臉來,不當一回事地笑了一笑,「我當然會注意你的行蹤,若是一個不小心教你出了什麼事,我怎對得起爹孃的在天之靈。」

晉雙城緩緩捏起了拳。

「這麼說,我找着沂華的事,你一直都知道。」

「你在懷疑什麼?」晉雙絕凝視着晉雙城,沉重道,「可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麼挑撥的話,城弟,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做什麼事不是爲了你好,我們是兄弟……」

「爲了我好……」晉雙城默默唸着,心裡越發地明白了,於是身體也漸漸抖起來。「十年前,你對沂華做了什麼?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因着激動,他的聲音竟也尖厲起來。

晉雙城的臉立時陰了下來,叱道:「你胡想什麼……這是對兄長說話的語氣嗎?看看你的樣子,哪還有一點晉二爺的樣子,快跟我走,別教人見了丟臉。」說着,一揮手,便是要扣住晉雙城的脈門將人帶走,卻不想晉雙城反手一掌,將晉雙絕的手揮開,又退了幾步,搖着頭道;「大哥,你還當我是小孩子一般糊弄嗎?當年是我太年輕,纔信了你……是我蠢,早該想到,就算我言語傷了沂華的心,以沂華的性格,也不會不交代一聲便離開……連雲山莊財大勢大,又怎會十年間竟找不着一個人,是大哥你根本就沒有去找罷……大哥,你究竟對沂華做了什麼?你說……說啊……」

「我什麼也沒做。」晉雙絕的臉色森森地沉了下來,眼裡寒光一閃道,「城弟,你這般懷疑兄長可真教我寒心,枉費我平日裡對你多番教導,卻想不到你耳根子這麼軟,外人的話你也信……」

晉雙城聽了這番話,卻反而更證實了心中猜疑,晉雙絕的模樣分明是欲蓋彌彰,一股憤恨在胸腹間激盪,脹得他幾乎要狂嘯出聲,可是偏偏腦中卻清醒得很,曉得現在不是翻舊事的時候,深吸一口氣,他咬緊了牙關道:「大哥你在緊張什麼,根本就沒有人說過你半句不是,怕是大哥自己心裡有鬼罷。」說罷,他轉身便走,無論如何,找着沂華纔是第一重要事。

從不曾被晉雙城這般頂撞過,晉雙絕頓時大怒,揚起手扣向晉雙城的肩膀,準備強行將晉雙城帶回去好好訓斥一番,卻不料晉雙城本已心中憤恨,這時聽得耳後有勁風疾響,想也不想,一掌反擊,也是晉雙絕沒有想到這個向來聽話的弟弟竟會對他出掌,一個不防被打在了手腕上,若不是晉雙城是倉促出手,勁力不足,只怕這隻手腕當場便要斷掉,扶住疼痛欲裂的手腕,再擡頭時晉雙城已飛身遠去。

晉雙絕氣得渾身發抖,面色鐵青地望着晉雙城身影消失的地方,一聲怒哼,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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