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辭牽着阿塵迎着夕陽的黃昏去了尚書府——她的避難所。
今日阿耶看着她把應無臣丟在高高的榕樹上,應無臣是客人,她這般做實在是有些失禮,她若留在府中,一頓家法鐵定免不了,還好她還有個舅舅。
“阿辭?”
君辭一到尚書府,就看到了站在大門口,應該是剛剛歸府的舅舅張黎。
張黎年過五旬,兩鬢已經飛灰,黑瘦的臉上透着些許疲憊,這些疲憊就像愁雲一般,在見到君辭,一掃而空,露出了春日暖陽般和煦的笑容。
“舅父。”君辭大步走來。
張黎仔細打量外甥女,也看了眼她牽着的阿塵,並未覺得磕磣,也沒有露出異色或是嫌惡:“又闖禍了?”
“舅父,你怎地與表兄一般如此想我?”雖然這是事實,但她堅決不承認,“我明日便要去軍營,只怕接下來事務繁瑣,不能來探望你與表兄,故而臨行前,來與舅父和表兄親近親近。”
張黎虛點着手指頭笑了笑,沒有拆穿說謊眼睛都不眨的外甥女:“走吧,舅父命人備些你喜歡的吃食。”
君辭開開心心與張黎入了府,一路上張黎都在關心她,問她一些生活瑣事,不提一字關於她入朝爲官之事。
舅父是個文人,有着書香門第的恪守禮制,她一直以爲他會對她入軍營,成日與兒郎爲伍有微詞。
“舅父,沒有旁的話叮囑我麼?”君辭忍不住問。
她的親人不多,這些年四處戰亂,除了像應氏那樣的大家族,其實很多門庭都開始子嗣單薄起來。因爲至親不多,她更在意每一個。
張黎端正跪坐在矮几前,親自倒茶給君辭,他輕輕笑着:“阿辭,日月之輝,始終難掩。你自小我便看出你不凡,你的路無人能夠去替你擇選。我既不能知曉哪一條路適合你,更不能確保我爲你挑選的路能保你一世無憂,便無權去約束與苛責你。”
君辭一怔。
遞給君辭一杯茶水,張黎自己也端起一杯,淺飲一口:“阿辭,這世道不由人,唯有強者能存,舅父極是欣慰你當年堅持己見,習得一身好本事……”
說到這裡,張黎有些惋惜,若十幾年前他能夠看到今日,勢必也會押着兒子去君家習武,筆墨是盛世的華章,刀槍纔是亂世的依仗。
若連活着都難以保障,那些琴棋書畫就成了負累。
“舅父,阿辭很歡喜。”君辭展顏一笑,罕見有少女的嬌憨。
張黎也很高興,轉而問道:“你與九郎君如何?”
君辭笑容一斂,那些不敢與父親說的話,對張黎卻毫不隱瞞:“舅父,應家九郎君,是個天縱之才,城府極深,心思詭譎,不是良配。”
評價完應無臣,君辭就把應無臣去秦樓之後發生的事情都告知張黎,只不過對應無臣身份的猜疑,她沒有提及。
“應氏……”張黎聽後面色凝重,提了兩個字卻未有下文,只是沉沉嘆了口氣,後又問君辭,“你如何看待陛下?”
這個問題……
君辭抿了抿脣,握着杯子的指尖動了動:“舅父,陛下是個有心之君,卻生不逢時……”
元猷敢破釜沉舟領兵殺向東胡,明知是周榮設得死局,沒有膽怯,也沒有選擇妥協,他的英勇與膽氣都值得讚揚,且截殺東胡,也做了最好的安排,雖然若無君辭橫空出世,他的計劃或許還是會落敗,但從他的部署可以看得出,他是有手腕與能耐之人。
若是生在盛世,不說盛世,哪怕是皇室勢重的時候,也大有可爲。
然而眼下,君辭雖然忠於陛下,也有心幫助陛下搏一搏,但她卻並不看好陛下能夠扳倒周榮。
對於外甥女的推心置腹,以及驚醒敏銳,張黎很欣慰:“你說的沒錯,朝廷現下不過是在苟延殘喘……待到那一日,誰出頭都一樣,比起周氏,應氏更好不是麼?”
至少應氏底蘊深厚,禮教尚未崩壞,百年士族的名聲,使得他們不會出暴君,亦不會輔佐暴君。
應氏自己肯定是不會有圖謀天下的野心,他們是玩弄政治之人,手上也沒有強健的軍隊,張黎猜測應氏九郎此次藉着與君辭有婚約之名回京師,是來擇賢君輔佐的。
“你今日故意拿週四郎之事試探他,無非是想確定他們選中的不是周氏。”張黎笑着道。
原本君辭是這個打算,看一看應氏到底是和周榮唱雙簧,還是徹底與周氏不對付。
應氏這樣百年士族是不可能有爲君之心,他們不屑。
君辭就怕他們挑選了周氏,不過今日聽到了子一脫口而出的稱呼,君辭到覺着她的試探有些多餘了,應氏早就選好了良主,還給他安排了應氏郎君的身份來迷惑世人。
“我不過杞人憂天罷了。”君辭有些自嘲。
似應氏那樣的家族,怎會看上週氏那樣暴虐的粗鄙之人?
當真投向了周氏,哪怕日後周氏真成了事兒,只怕應氏也要在世家之中落入末流。
“阿辭,無論應氏如何抉擇,你與九郎君婚事若成,百利無一害。”張黎提醒道。
在張黎看來,應氏必然是最後的勝利者,他們傾力選擇的君主一定能夠笑到最後,無論他們選擇誰,只要君辭與應氏嫡出兒郎成了婚,就立於不敗之地。
既然外甥女是個成大事之人,張黎就不會與她講什麼相夫教子,亦或是舉案齊眉,更不可能講什麼兩情相悅。
成大事之人,不會兒女情長,婚姻一道,利益至上。
君辭張了張嘴,她卻仍舊沒有把應無臣不是應家兒郎,而是應氏選擇的君主這話說出口。
若只是單純的應氏兒郎,是值得一嫁。應氏已經徹底離開朝堂,可它的底蘊和門楣在,無論這個世道多麼亂,除非是那種完全沒有眼力勁的土匪,但凡有些野心的人,對應氏都只會是敬如上賓。
然而,應無臣不是。
嫁給君主和嫁給賢臣是兩回事兒。
“舅父何必想這些,阿辭不需要依附旁人。”君辭嘴上沒有個正形,“若當真有那一日,這天下我亦能爭一爭。”
咚!
張黎茶杯從手中掉落,手還維持着握着杯子的模樣,驚得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