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3)
“明早在文華殿召集閣臣議事。”
“六部尚書、侍郎、給事中都要參加,誰也不得缺席。”
崇禎思索片刻,忽然說道。
“是的,皇爺。”
王承恩答應着去了。
在轉身的時候,這位老太監的內心,有些輕微的感慨。什麼時候皇帝召集羣臣議事,居然要在後面加上一句“不得缺席”了?皇帝乃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就是聖旨。皇帝縱着羣臣的生死,誰敢缺席?縱無意識的加上這麼一句話,難道是覺得有人會稱病不來?
溫體仁突然稱病致仕的事情,王承恩多少知道一些內幕。溫體仁是真的不想幹了,想回去安享晚年了。當了這麼多年的首輔,他已經賺夠了,足夠子孫好幾代享用了。現在,朝廷的情況越來越糟糕,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他現在不走,以後再走,恐怕手尾就長了。換言之,溫體仁是拋棄了崇禎,想要脫離朝廷的陰霾了。
只是,崇禎並不知道,他以爲溫體仁是真的生病了。他自信的覺得,沒有人會不願意留在自己的身邊。除非是自己不要他們了,否則,他們是絕對不會主動的離開的。正是帶着這樣的自信,在王承恩離開以後,崇禎依然在書房裡來回的踱步,認真的思考着事情。
在委任楊嗣昌總督天下勤王兵馬以後,崇禎意識到了一個巨大的問題,那就是他的手上,缺乏一些必要的東西。這樣東西,就是錢糧。統帥勤王軍隊,必須要有錢糧。主帥的手上,要是沒有錢糧,下面的總兵、副總兵、參將、遊擊什麼的,根本就不會聽你的。
這是崇禎從錦衣衛那裡聽來的。現在的軍隊主帥,基本上都只能依靠手裡的錢糧分配來掌控軍隊了。聽話的將領,得到的錢糧就多一些。不聽話的將領,得到的錢糧就少一些。要是跟主帥作對的話,就會被斷絕錢糧供應。斷絕錢糧供應的後果,就是基層的士兵起來造反,要錢要糧。
這是非常要命的控制措施,一旦脫離控制範圍,就會形成大規模的叛亂。然而,除了這樣的根本措施,軍隊的主帥,再也想不到更好的控制辦法。朝廷的權威,上司的權威,正隨着到處吃敗仗,不斷的喪失。說的不客氣一點,就算他是皇帝,手裡要是沒有錢糧的話,手下的軍隊,也肯定不會聽話的。
但是,國庫早就空空如也,內帑也是空空如也,崇禎就算想要盡全力的幫助楊嗣昌,也無法做到。沒有足夠的錢糧,就算楊嗣昌的本事再大,也無法成事啊!不過,自己既然要支持楊嗣昌,期待楊嗣昌能夠立下戰功,錢糧的問題,還是要幫他儘可能的解決。
然而,想來想去,崇禎依然沒有想到什麼好的點子。朝廷的主要錢糧來源,乃是江南。江南的錢糧,都是通過漕運進入京師的。現在,漕運被臨時截斷,江南的稅銀無法及時的運送過來,讓朝廷缺乏錢糧的程度,越發的嚴重。誰也無法保證,漕運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恢復。
漕運總督楊一鵬其實就在京師裡面,隨時聽候調遣。但是,漕運被截斷的事情,和楊一鵬沒有任何的關係。漕運是被韃子切斷的,楊一鵬根本沒有能力將韃子攆走。最終,恢復漕運,還是要依靠朝廷的努力,依靠軍隊的努力。只有將韃子攆出關外,漕運才能暢通無阻。然而,要將兇殘的韃子攆出關外,談何容易啊?
已經二更過後了,崇禎沒有絲毫的睡意,他乾脆在乾清宮的院子裡走來走去。兩個宮女打着兩隻料絲宮燈,默默地站在丹樣兩邊,其他值班伺候的太監和宮女遠遠地站立在黑影中,連大氣兒也不敢出。隨着國事的不斷暗淡,崇禎的脾氣,越來越難捉摸,下面的宮女太監,輕易都不敢觸碰崇禎的黴頭。
偶爾一陣尖冷的北風吹過,宮殿檐角的鐵馬發出來丁冬聲,但崇禎似乎不曾聽見。他的心思在想着使他不能不十分擔憂的糟糕局勢,時不時嘆口長氣,在黑暗中顯得非常的寂寥。訪惶許久,他才低着頭,腳步沉重地走回乾清宮東暖閣,重新在御案前頹然坐下。
目前,江北、湖廣、四川、陝西、山西、河南、山東、河北……半個中國,無處不是災荒慘重,無處不有叛亂,大股幾萬人,其次幾千人,而幾百人的小股到處皆是。長江以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也有災荒和**亂,甚至像蘇州和嘉興一帶的所謂魚米之鄉,也遇到旱災、蝗災,糧價騰踊,不斷有百姓千百成羣,公然搶糧。
自他治理江山以來,情況愈來愈糟,如今幾乎看不見一片安靜土地。這些事情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朝廷的賦稅收入,一年比一年少。而朝廷的支出,卻是一年比一年多。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軍費的不斷增長。朝廷的收入,完全不夠軍費開支的。
以前,南直隸一年可以上繳兩三百萬兩的稅銀,去年卻只有幾十萬兩。浙江也是。浙江以前一年可以上繳稅銀超過一百萬兩,去年卻只有七十萬兩不到。要是情況得不到改觀的話,今年的稅收,可能會更加的少。杯水車薪,這麼點收入,根本不夠看的。
偏偏軍費的開支,卻是大幅的增長。朝廷在對付東虜,對付陝西亂軍之外,還要對付一個叫做張準的傢伙。朝廷的軍隊,在不斷的增加,戰鬥卻總是沒有勝利的消息。即使有,最後也往往查明,都是下面的將領殺良冒功。在欺騙了朝廷的同時,還迫使更多的百姓加入了亂軍的行列。
“國庫如洗,怎麼好呢?”
崇禎感覺自己的腦海,痛得好像要昏厥過去。
目前國事如焚,不僅僅楊嗣昌一個地方急需糧餉。一連幾天,他天天接到各省的緊急文書,不是請餉,便是請兵。因爲對張鳳翼的不滿,崇禎最近任命了新的薊遼總督。但是,這位叫做吳阿衡的薊遼總督,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問朝廷要錢要糧,還振振有詞。
吳阿衡在奏章裡面說,他自從遵旨出關,移駐遼東以來,無時不鼓舞將士,以死報國,惟以軍餉短缺,戰守皆難。他說他情願“肝腦塗地,以報皇恩”,但求皇上飭令戶部火速籌措軍餉,運送關外,不要使三軍將士“枵腹對敵”,士氣消磨。這封密疏的措詞慷慨沉痛,使崇禎既感動,又難過,隨後又感覺到非常的無助。
遼東的監軍和總督,似乎都是一路的貨色。遼東監軍高起潛進軍不積極,問朝廷要錢糧卻是非常的積極,幾乎每三天就準時有一封奏章到來。崇禎每次看到高起潛的奏章,都恨不得將他立刻提過來,一腳踢死。但是冷靜下來以後,又不計較了。他現在能信任的人不多,高起潛就是其中的一個。
有吳阿衡和高起潛的榜樣在,其他的各個鎮,自然也是拼命的叫窮,要求朝廷撥付糧餉。王坤在叫,洪承疇在叫,所有的軍隊主帥都在叫。甚至連左良玉都敢直接上書朝廷,要求撥付足夠的糧餉,否則,士兵可能生變云云。這簡直是在威脅朝廷。
這一夜,崇禎睡得很不安穩,躺在牀上,依然在不斷的想着如何的籌餉。想來想去,他最終想出一個比較快見效的辦法,就是叫皇親貴戚們給國家藉助點錢。他想,皇親們家家“受國厚恩”,與國家“休慼與共”。目前國家十分困難,別人不肯出錢,他們應該拿出錢來,做個倡導,也可以使天下臣民知道他做君父的並無私心。
可是叫哪一家皇親做個榜樣呢?
崇禎平日聽說,皇親中最有錢的有三家:一家是皇后的孃家,一家是田貴妃的孃家,一家是武清侯李家。前兩家都是新發戶,倚仗着皇親國戚地位和皇后、田妃都受皇上寵愛,在京畿一帶兼併土地,經營商業,十幾年的光景積起來很大家產,超過了許多老的皇親。
武清侯家是萬曆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后的孃家,目前這一代侯爺李國瑞是崇禎的表叔。傳說當萬曆親政之前,國事由孝定太后和權相張居正主持,相傳孝定太后經常把宮中的金銀寶物運往孃家,有的是公開賞賜,有的是不公開賞賜,所以直至今日這武清侯家仍然十分富有,在新舊皇親中首屈一指。
在這三家皇親中能夠有一家做個榜樣,其餘衆家皇親纔好心服,跟着出錢。但是崇禎不肯刺傷皇后和田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樣。想來想去,只有叫李國瑞做榜樣比較妥當。因爲張居正的關係,崇禎對於李國瑞一家,本來就不是非常的待見。這次要出血,正好拿他們家做樣子。
又想着向各家皇親要錢,未必順利,萬一遇到抵制,勢必嚴旨切責,甚至動用國法。但是這不是尋常事件,歷代祖宗都沒有這樣的故事,祖宗們在天之靈會不會見怪呢?所有的皇親貴戚們會怎麼說呢?這麼反覆想着,崇禎忽然又躊躇不決了。
好不容易到了上朝的時間,崇禎勉力抖擻精神,穿戴完畢,然後來到了文華殿。文華殿本來是皇帝專門接見新科進士的地方。現在,崇禎改在這裡議事,主要是想換換環境,順便換換心情。
內閣的諸位大學士,還有六部的尚書、侍郎、給事中都全部在此站立了。王承恩宣佈崇禎的到來,所有的大臣,就全部跪下行禮。規規矩矩的三跪九叩,一個禮節都不少。王承恩在旁邊唱禮,滿臉的嚴肅,一絲不苟。
不知道爲什麼,崇禎今天一點說免禮的**都沒有,木然的端坐在龍椅上,讓所有的大臣,乖乖的全部行禮。崇禎大概是覺得眼前的這些人,拿着自己的俸祿,卻不能幫助自己解決問題,簡直跟廢物一樣。就算不是廢物,也是庸才。對於這樣的廢物和庸才,就讓他們多跪一點好了。
行禮完畢,崇禎也沒有多餘的話說,直接要在場的大臣,解決糧餉的問題。結果,他話音剛落,整個文華殿,就冷場了,只有呼呼的風聲。三四十個大臣站在偌大的文華殿裡面,靜靜的聽着外面的風聲,一點都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今天,城的風沙特別大,將文華殿門口的大漢將軍,都吹得幾乎站立不穩。風沙已經連續吹了四天四夜,將整個城都籠罩在一片的灰濛濛當中。即使是紫禁城的裡面,也有很多地方的風沙,尚未清掃乾淨,更不要說城內的很多地方了。
由於韃子的連續入寇,明國北部,一片的荒涼,大量的田野被丟荒,加上常年的乾旱,形成了大片的荒漠,這是形成風塵暴的主要原因。然而,大多數的人都不懂其中的原理,都認爲是神靈責怪,是老天在懲罰某些人。
城的老人們都說,這是幾百年來都沒有過的事情。暗地裡有傳言,說是恐怕要變天了。這些傳言通過錦衣衛的密探,傳到了崇禎的耳朵裡。崇禎在憤怒之餘,又多了一絲絲莫名的恐懼。對於神靈鬼怪之事,多數人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看到沒有人說話,崇禎內心暗自惱怒,對於眼前這些大臣的憎惡,是越來越強烈。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崇禎對所有的文官,都抱着懷疑的敵對的態度,認爲他們根本無法幫助自己解決難題。冷場很久,依然沒有人說話。崇禎只好開口問道:“戶部目前還有多少銀子?”
戶部尚書侯恂出列,一副死人臉的木然回答:“江南的鹽稅沒有辦法解送到京師,太倉銀目前還有不到一萬兩銀子。”
在場的大臣,都是一片的默然。
外面呼嘯而過的風聲,好像是更大了。
堂堂的太倉銀,堂堂大明帝國的國庫,竟然不足一萬兩銀子!這個數字說出來,簡直讓人覺得快要瘋掉。好多人都懷疑,侯恂是不是少說了一個“萬”字,不足一百萬兩那還差不多。然而,這就是真實的情況。沒有人懷疑侯恂會說假話。侯恂說國庫不足一萬兩銀子,那就是真的不足一萬兩銀子。
聽到這個駭人的數字,新任首輔劉宇亮不得不咳嗽一聲,出列跪下,苦澀的說道:“國庫空虛,微臣實在是難辭其咎,還請皇上賜罪。”
儘管他是新上任的首輔,對溫體仁留下的爛攤子,沒有太多的責任。但是,爲了安全起見,劉宇亮還是率先告罪了。他的文化水平不是很高,平生最不願意的就是讀書,考中科舉,完全是因爲某些別的原因。溫體仁突然告病,他突然成了首輔,這讓他感覺壓力很大。不知道怎麼地,劉宇亮總是擔心,自己會被崇禎拿來做替罪羊。
面對眼前的爛攤子,劉宇亮是絕對的有心無力。朝廷是要人沒有人,要錢沒有錢,要糧沒有糧。連溫體仁那麼聰明,那麼有手腕的人,都玩不轉,他怎麼玩?若不是害怕觸怒崇禎,劉宇亮眼下就想致仕走人。他不知道溫體仁是怎麼突然生病的,要是能學到溫體仁的本事,他也要來這麼一手。眼下的首輔,絕對是要人命的啊!
崇禎皺眉說道:“現在不是問罪的時候,得想辦法解決。”
劉宇亮這才稍稍放心,然後回去隊列裡面。
其他的大臣,都低着頭看自己的腳趾,始終不肯說話。
眼看又要繼續冷場,崇禎不得不鼓勵說道:“言者無罪,無論諸位有什麼建議,都可以暢所欲言,朕絕對不會責怪。”
大學士範復粹出列說道:“前日有個太學生上書微臣,敘述了一些籌措糧餉的辦法……”
崇禎皺眉說道:“國家大事,哪裡輪到太學生多嘴?”
範復粹堅持說道:“微臣看過以後,覺得有幾分道理。或許,皇上和在場的諸位臣工,可以聽聽,言者無罪嘛!”
這話說得有點不客氣,頗有讓崇禎皇帝接受自己意見的味道。不過,明朝的文官,基本上都不在意這一點,尤其是內閣的閣臣,經常會出現和皇帝較勁的現象。範復粹前幾天的火氣還沒有完全消退,說出這樣的話來,一點都不奇怪。
果然,崇禎也沒有過分在意,點頭說道:“你說罷。”
範復粹慢條斯理的說道:“這名太學生,名叫李璉。他說,當今天下大亂,北國和中原,都已經完全糜爛,唯獨江南碩果僅存。然,江南多年來沒有兵燹之禍,大戶兼併土地,經營商業,只知錦衣玉食,競相奢侈,妻妾成羣,華屋千間,只爲滿足一己私慾,全不以國家的困難爲念。”
“秦、晉、豫、楚等省大亂的根源是大戶們只知剝削小民、兼併土地,致使貧富過於懸殊。即使在豐收年景,小民還不免啼飢號寒。一遇荒歉,軟弱的只好輾轉餓死路旁,強壯的就起來造反。陝西亂民,殺之不絕,此乃最根本原因。”
“今日江南看起來好像很平穩,實際上到處都潛伏着危機。如不早日富豪大戶兼併土地,趕快解救小民的困苦,那麼秦、晉、豫、楚瓦解崩潰的大禍就會在江南同樣出現。他懇請求皇上毅然下詔,責令江南大戶自動報出產業,認捐兵餉,倘有違抗的,就把他的家產充公,一點也不要姑息。另外,他還建議嚴禁大戶兼併,認真清丈土地,以平均百姓負擔。”
範復粹說完,文華殿顯得更加的寂靜,沒有任何人敢說話。本來,大家還以爲這個太學生,有什麼好提議,沒想到,居然是張準的那一套!範復粹的轉述裡面,有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就是重新丈量土地。爲什麼要重新丈量土地?當然是要準備重新分配土地了!張準的《均田令》,就是這樣的內容!爲什麼在場的人都恨張準?就是因爲張準要分走他們的土地!
現在,這個叫做李璉的太學生,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奏章裡面提到這樣的內容,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麼寫的。江浙是朝廷的財源所在,朝廷在什麼地方都可以搞動作,唯獨不能在江浙搞動作。要是將江浙也搞亂了,朝廷就算是徹底的完蛋了。
崇禎皇帝聽完以後,也是半喜半憂的。這個李璉,提供的辦法,表面上來看,的確是切實可行的。問題是,在江浙絕對不能動。要是江浙的大戶人家,都因爲李璉的建議,而起來反對朝廷的話,朝廷的江浙的統治基礎,也要完全崩潰了。躊躇片刻,崇禎緩緩的說道:“各位臣工,意下如何?”
範復粹情不自禁的微微嘆息一聲。他就知道,崇禎會是這樣的反應。該果斷的時候不果斷,該憐憫的時候不憐憫,這是崇禎最大的毛病。對盧象升的失誤,他顯得如此的武斷,不假思索,不由分說,就將盧象升下獄。而李璉的提議,他卻是優柔寡斷,不敢拿主意。
要是崇禎態度堅決,附和他的人,未必會少。江浙一帶,敢於對抗朝廷的人,也不會很多。但是,崇禎一旦擺開一副徵求意見的模樣,態度不堅決,這個建議,很容易就被打回去。要從別人的口袋裡,將錢拿出來,豈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果然,工部尚書傅宗龍,率先反駁,認爲李璉的建議,動搖了朝廷的根本。現在,天下流民比比皆是,唯一的財稅來源,就是各地的大戶人家。要是連他們也對朝廷不滿,後果不堪設想。傅宗龍提議,要將李璉斬首示衆,以安民心。其他的各位大臣,也先後發言,都不贊成李璉的提議。
這一下,又輪到崇禎自己鬱悶了。
沒有足夠的錢糧,怎麼幫助楊嗣昌創造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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