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夕回到租住的小房間裡,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歡愉,她並不感到孤單,獨自一人住在異鄉房間裡的經歷,她有過很多次了。找出一件舊棉布衫擦竹蓆,已經是傍晚,洗過來不及晾乾,只好用溼抹布擦洗。

洗好坐下來吃超市買來的全麥吐司麪包,切片面包上看得見麥麩顆粒,但靈夕知道這當然不是純正的全麥麪包,純正的全麥麪包口感粗糙,不被大衆接受,就連改良過的,似乎也不太受歡迎,至少靈夕沒發現過身邊有人喜歡吃,她們對她說,“這樣乾的沒有味道的麪包,你爲什麼喜歡吃?”,或許自己老了,靈夕想,只有年輕才尋求味道的刺激,而她已經承受不住,高熱量食品會讓她的身體燥熱不安,她的身體還是隻能適應從小被母親養成的清淡溫和的飲食,不習慣吃辣,酸,甜膩食物,但是小時候懼怕吃苦瓜,現在反而喜歡吃,咖啡的苦,巧克力的苦,她都喜歡。仍然記得一種牛甘子,味道真正的“苦盡甘來”,苦味之後,一陣甘甜,拇指頭大,白綠色,圓核上帶着軟刺疙瘩,在集市上已經很難見到了,是她念念不忘的野果子。

她吃了三片,削了一個蘋果,就是今晚的晚餐了,三片是走路了一天適合的量,再多就會胃脹不舒服。中午的米粉不合適她的口味,一股油膩味道,她沒有吃完。與粉相比,其實她更喜歡吃麪,溼面尤其喜歡,細細感受有淡淡的麥香味,但在南方小城市,很少有賣掛麪的店,賣的面就是伊麪,油炸得過度,醬油色,除了濃重的鹹味再沒有其他味,而且油汪汪的,只讓人感覺到吃了一碗味精調味。

她帶了一張很薄的毛毯,一張棉胎被套,照這個天氣,晚上一定冷,她今天沒有買被子,也不想再出去了,在網上看棉胎,填地址的時候不知道,截圖問周峰瑜,他告訴她,因爲是截圖問,他看到了她買被子,說網上買要等幾天,夜裡會冷,叫她去超市買,她應了,但沒想去,但是天一直沒黑,她也不知道做什麼,夜幕降臨的時刻,發着呆,又是在異鄉,太容易感傷,她覺得還是離開房間。

在路上走着也很奇怪,還是往超市走去了,她看了被子,適合的最便宜的九十九元,她還是沒買,她不確定在這裡住幾天,找房子時,她已經預感到她不會待得太久,一股溼膩感讓她融不進去這個環境。

她已經很累了,想早點睡,但是睡不着,她起來寫信,不知道寫給誰,沒有知道她的近況,可以不用解釋現狀直接說話的人。但她還是寫了。

此刻接近零點,我在異鄉,一個寂無人聲的房間裡,我很累,但是無法入睡,因爲很冷,清明剛過,仍舊淒冷,而我沒有厚的被子,只有一張很薄很薄的常年帶在身邊的毯子,一張淡黃滑面被套。

我來到這裡是打算在這個陌生小城裡工作,生活,甚至報考了這裡的圖書館秘書職位,但是在此刻,我感到深深的孤單和害怕,原來即使我就算考進去了,也還是不敢在這裡定居,融入小城市成爲其中的一員,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從前我到一個陌生地方去,並不感到孤單,我喜歡那種孤獨感,但這次竟然與以往不同,我終究還是有了些變化。

我跟一個實習時認識的朋友說“我明天去找你”,這是我在這裡,感到很冷的這裡,不至於放聲哭泣的支撐。

把所有退路都想過一遍,都是十分艱難,我知道這是做自己所需要付出的代價。我知道往後的路非常艱難,也對這後半生沒有希望,也許沒有好起來的可能,我必須做好這種準備。

我真正感到社會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該做的已經沒有熱情,田園已沒有,家也不適宜再停留,我該何去何從?

寫得有點累了,也許能睡着了,靈夕睡下了,半個小時多過去了,還是冷得睡不着,她又起來了,開熱水器水還有點溫暖,她接了半盆,把雙腳放進去泡着,儘管不夠熱也覺得舒服。

關燈時說一句,“不管生活如何艱難,也要熬過去啊”。

早上聽到此起彼伏的關門聲,流水聲,知是人們起來了,或上班,或日常生活,靈夕看到窗外的天光,迷糊中說一句“天亮了”,又繼續睡去,整個晚上,只在這一刻能好好睡一下,她仍記得,凌晨三點四十四分,最冷的時刻。

九點鐘她起來了,清洗過後,仍然是全麥吐司麪包,呆呆地坐着,一點一點咀嚼吞嚥,是很享受的時刻。

她寫昨晚的夢,或者是早上的夢。

我看見妹妹哭泣,但沒有問爲何,應該是工作的壓力,像自己很崩潰的時候。儘管就一起坐着,但通過打字交流,才知道她做南瓜泥是幼兒園的工作任務,要求學會做好吃的南瓜餅,當時我竟呵斥她有閒心做吃的,心境又回到和母親在一起時,特別窘迫的時候,妹妹當時竟不辯解。

去一個什麼地方,走在路上,她的頭包着白紗布,問她,說是哥哥打傷的,我怒火燒起,去呵罵笠柯,他是童年時候的樣子,瘦,穿着膝蓋處打補丁的棉布褲子,被我呵罵,哭得頸項青筋暴現,母親又打罵他,比我更甚,直至打他的頭,對他說不要他了,快步走了,把他遺棄在路上,那條山路,周圍全是茅草,只有很小的路,是小時候去做活的地方,他的哭,和小時候因擔子太重而發怒大哭的情景一模一樣。

她打罵他,走得很決絕,在小孩眼中是真的不要他了,他摸着被打痛的頭站在小路上大哭,我回去找他,告訴他,他沒有被丟棄,他擦了眼淚,抽噎着跟在我後面。

不時做夢迴到童年,那段貧窮,苦難,不安的日子,對一切不滿,又無力改變一切,常常是在母親的發怒聲中上山去,或下田去。其實母親並非無端憤怒,是我的落魄與不滿,不知道爲什麼有那麼多的不滿,對抗的方式是與母親對抗,與農活對抗。但多年後的今天,終於發覺,我所有的心平氣和,皆是從無休止的鋤田中習得,從鋤草中習得。

或許是母親裝的擔子確實重了,以她成年人的方式來衡量,她的不重,已經重。或許是當時身子太單薄了,無論是擔柴,擔木薯,扛木,擔茅草,總是一上路就哭着責怪母親,一半原因一定是吃不了苦,怒氣轉向母親,總是把擔子摔在半路上,捆的柴草鬆開丟掉一半,以這樣決裂的方式對抗,而母親由開始時的安慰,好言相勸,好說歹說,到最後被激怒,一路上就這樣不歡而回。

而製造這一切的多是我,弟弟並不如此,妹妹也並不如此,弟弟純真,愛玩,不計較一切艱苦落魄,只是跟隨大人做着一切,他專心玩,對苦難無覺知,夢裡的他大哭,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被髮怒的母親牽連,突然被打罵,被告知拋棄。他對生活,人生沒有不滿,只是在悠悠人世中對大地,一切生物充滿好奇與興趣。

貧窮,匱乏,哭泣,不滿,無力,這是深處隱藏的記憶,它是我的前世,是底色,是印記。

下午靈夕出門,在一個人工湖邊環湖而走,一般景色,碧綠的水,齊整的柳樹環湖而栽,翠色的葉子,塗上白石灰的根部,已經近在市區鬧市,空氣還是非常好。這就是小城市的好處。

要上橋回去了,纔看到一處種植花草盆栽的“植物超市”,倒很有點詩意,看花草總是讓人愉快,靈夕看着地上種的多肉類植物,原來有這麼多種類,插着一個小牌子,寫着它們的名字:世之雪,雨燕座,玉珠蓮,紫陽,白鳳,因地卡,黑法師......靈夕看得入了迷,一路看進去,恍然間不知置身於何地,彷彿在一個仙境中,她知道她要到去一個朋友那裡去,但她戀戀不捨的不肯離去,其實心裡也是想多挨些時間,朋友在上班,去早了不好。

她不確定公交車到車站要多長時間,也還是提早回來,在路上感到餓了,早餐到現在也沒吃東西,好容易找到一個粉店,螺螄粉辣,桂林米粉昨天中午吃過不想再吃,要了老友粉,老友粉在她心目中的印象一直還是高中時和敏華去吃的那家,木耳,香菇,還有那麼多塊鮮瘦肉,她在學校的伙食極其差,新鮮瘦肉從來沒有,炸過的肥豬肉皮和豆腐煮,瘦肉難得的有一兩顆,也不是新鮮的,一次她去敏華學校,她從食堂打飯出來,靈夕看到瘦肉雞蛋,纔想到原來自己學校的伙食有點差,她一直沒注意。

她說不要辣的時候,老闆娘告訴她會有一點點,靈夕接受了,也沒有別的可以選。煮上來就已經感到不對,果然吃了第一口就嗆得不行,以爲是自己太長時間沒吃東西或沒講話,喉嚨不適,再吃兩口還是辣得吃不了,她看到對面一個男人在吃粥,她去跟老闆娘要一碗粥,她讓她自已舀,她在忙着切小菜,靈夕舀了半碗粥湯,想就着粉吃就能吃下去了,一碗粉沒吃實在浪費。付錢的時候,老闆娘仍然收了她五塊錢粥錢,靈夕這些地方在別人看來總是很傻的,總替人着想,然而人們是粗糙的,草率的,細膩是難以被注意到的,甚至是被故意忽視的。

她喜歡在夜幕降臨時坐火車,看着車窗外朦朧的天色,有種悽清感,是萬物歸家而浪子無家可歸的心情,她竟然覺得安心,她不懂。

到了L市,天色已完全黑下來,方莉說她也正要下班,順道過來接她。車站廣場燈紅酒綠的,大屏幕上播着廣告,熱鬧的人,似乎飄着幾點毛毛雨,倒像寒冷的冬天,方莉騎着“小電驢”在人行道樹下等,靈夕拖着皮箱繞過去找她的位置,皮箱的笨重似乎是去投靠親戚,她出門時母親說先不帶這樣多東西去,工作也沒定,她真後悔沒聽,她是抱着一去不回的心出門的。

是實習時認識的朋友,那時實習生一起去吃飯,飯有些幹,靈夕胃不好,吃得很慢,吃快了胃就不舒服,別人都吃完走了,只有方莉等她慢慢吃完一起走,週末靈夕大早起來去辦公室裡,看電影,忘記去吃飯,方莉從宿舍過去食堂,總到辦公室叫她一起去。方莉喜歡網購,靈夕也常陪她走路出去拿快遞。

後來很少聯繫,倒有一次說過去找她,沒去成,靈夕幾年來很少出門找朋友。

見了面也很自然的說着話,笨重的箱子還以爲放不上車,她的“小電驢”還搭着防風衣,冬天時防冷的,還沒拆下來,箱子很重,靈夕心裡非常抱歉。

她帶她到一個麪館裡吃麪,這個城市比靈夕過來的小城繁華,北方人來這裡開面館,也算吃上掛麪了,漂着幾片薄薄的牛肉,撒了許多綠蔥花和香菜,方莉讓夥計切了一盤燒餅,她說泡到面裡很好吃,靈夕試了,也還喜歡。

方莉預先跟她說,到了家裡“妞妞”認生會朝她叫好一會,但不用怕,它就是嚇唬人,虛張聲勢而已,靈夕笑了說:“應該沒關係,”她不怕狗。

小電車進了一個城門似的大門,裡面是熱鬧的菜市,更多的是在賣水果,往裡拐沒有路燈了,感覺到在一排低矮房的小巷子裡停下來了,方莉把車放到矮房子瓦房裡,帶靈夕上了對面的樓梯,這一帶的房子很古舊,靈夕也很能理解,普通的外來教師,在一個高消費水平城市裡紮根,終究還是不容易。

正在上樓梯,已經聽到狗叫的聲音,在拼命爬着門,果然一開門聞到陌生人氣味,它叫得更兇,方莉捉住它,靈夕提着皮箱進門,門階有點高,方莉的母親過來幫了她一把,靈夕同她打了招呼。妞妞掙脫了跑過來,靈夕站着,它直往她身上竄,靈夕轉頭不看她,感覺得到它的爪子在刮她的牛仔褲,方莉無法,去拿了它的零食來,是一支牙膏樣的膏狀食物,她擠給它吃,它果然安分下來了,方莉笑說它是個吃貨,靈夕也笑了,方莉又讓靈夕餵它吃,和它熟絡起來,靈夕喂着它,它舔着“牙膏”頭,發出聲音,坐下來後才聞到它的氣味。

怕它胖不能再給吃,拿走了,它也不鬧,這時候算是熟絡了,且一直跟你套幾乎,攀到靈夕的膝蓋上,到懷裡抱它的姿勢,靈夕側着腰,環着手臂,她今天穿帶領的開衫毛衣,乳白色,黑色鑲邊,很擔心被它的爪子抓出毛來,靈夕想躲卻無處可躲,它涎着舌頭,似要舔人,方莉叫它它也不理,說:“你有潔癖嗎?上次我表姐來,她有潔癖很介意它碰她”,靈夕勉強笑着:“有一點,但現在沒洗澡它爬一下沒關係”,方莉還是說等下洗了就回房間裡,不給它進去,“她會跟你睡嗎?”,靈夕問。“不會,牀高它上不去的”。靈夕放心了許多。

她坐了一會去洗了,去到哪妞妞都跟着扯她的衣服,像要人關注的小孩。

靈夕洗出來了,逃到房間裡關上門,開門的時候它還是進來玩,向着你叫,要跟它玩,方莉說你別理它,不然以爲你跟她玩,她就沒完沒了了。

她帶很重的皮箱,是打算不再回去租屋了,那陰溼的環境。

但是她跟方莉說她明天要去找一個朋友,在G市,方莉很驚訝,“怎麼纔來就要走?”,靈夕抱歉着笑說趁她在休假,和她去玩幾天。

聊到很晚,就一直上廁所,靈夕簡直怕出門,妞妞聽到開門聲從陽臺外衝進來,拉扯你的衣服,穿着拖鞋,非常怕它舔她的腳,它的爪子刮到她的腳。

早上她們已經都去上班,靈夕起來開了房門,妞妞衝過來,熱情不減往她身上蹭,她逃進衛生間關上門,她聞到它強烈的氣味,她想起方莉昨晚跟她說廚房裡有面,可以煮來吃,坐密封空調大巴車的感覺馬上回來了,一陣眩暈。

她下了樓,不太確定方向,昨晚回來天黑看不太清楚,問一個賣水果的阿姐,她很熱情的告訴她公交車站的方向,她一再道謝,不禁說“這裡的人真熱情”,阿姐笑說:“歡迎再來玩”,靈夕微笑着走了。

她猶豫要不要回出租屋放下行李再去找曼君,最終決定直接去,她改了票,離開排着的隊伍,她才感到餓,近十二點,早上是什麼也沒吃,她包裡帶着蘇打餅乾,開了一小袋,還是感到暈眩感,看到二樓有吃食店,反正改簽後也還有時間。

吃了一碗南瓜小米粥,她非常滿足。